车路过天桥,在短暂的阴影里,严越明听到宋知雨的声音,很平淡地问:“严越明,你是同性恋吗?”
严越明眼睛充血,手掌抓牢方向盘,他还是觉得同性恋这个词很奇怪,在这个社会语境里,同性恋不是一个体面的词,“我没有喜欢过其他男人。这算同性恋吗?”
“你是同性恋吗?”宋知雨重复道。
宋知雨第一次那么残忍,逼他做出个泾渭分明的选择,不允许他模棱两可。
商场电子屏上当红明星的巨幅动态海报蠕动着,光阴变幻,粉的,金的,像烟雾上的吻。
严越明深吸一口气,“我是同性恋。我爱你。”
宋知雨依然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粉腻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没有。
宋知雨没让他上楼,回房间拿了胸针正要出门,严越明却已经跟到门口了。
宋知雨堵在门里,把胸针递给严越明。
严越明没动,望着那枚胸针,似乎也不打算接过。
宋知雨等了一会儿,耐心仿佛耗尽,揪过严越明衣襟,亚麻质地的衬衫被扯在手里,男人的胸廓肌肉就在指腹一滑而过。宋知雨近乎粗暴地胸针的细针扎破了严越明的衣服,水鸟落在他的襟口,栩栩如生,有一瞬间是欲活的振翅欲飞。
“你走。”
“哥。”严越明望着他。
宋知雨伸手抵住他锁骨,推搡都没有力气,“你走。”
严越明“哦”一声,又留了几秒钟,“那我走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花束,低落地说:“花你收下吧。不喜欢,放在厕所里也行。”
宋知雨站在门里,看着严越明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里。
严越明回到酒店套房。洗澡的时候温水淋在胸口,他低头,才发现胸口上一条浅粉色的划痕。
“刚刚怎么没发现?”他自言自语。要是发现了,他会喊疼,哥哥就会心软。
可是严越明转念一想,他最知道宋知雨的柔软善良,也真正见识过他的无情。
他还会对我心软吗?
第二天宋知雨周末休息,正做早餐,溏心蛋刚出锅,严越明来了。
他开门,严越明身后跟着三个西装革履的秘书。严越明撇下他们进门来,开口就是:“我明天要去美国了。有工作上的急事要处理。”
“哦。”宋知雨舔舔嘴唇,尴尬地说:“你没有必要特意来和我报备。”
“有必要。”严越明余光瞥了门口一眼,一个人说起真正的肉麻话,原来真的会脸红,“我怕你以为我半途而废。”
“几点的飞机?”
“半个小时后。”
严越明四下张望着,那束玫瑰没放在客厅。又干坐了几分钟,严越明终于站起来,“我走了。”
宋知雨又一次送走了严越明。
宋知雨关上门。他细数,自己已经送走严越明多少次。可是数不清。
他总是那个等在原地的人,总是那个画地为牢的人。
严越明走了,生鲜包裹和鲜花却每日都不会缺席。
宋知雨没管,扔在门口,被随行的赵文提进来,“这么贵的进口水果?”赵文挤眉弄眼,“谁送的啊?”
宋知雨放下包,“别管。”
赵文却当即利索地拆掉,“你放那儿擎等着烂啊?不吃白不吃!”
赵文一边吃,一边夸:“这追求者挺有心啊!怎么认识的?是不是我给你下的那几个交友软件派上用场了?”
宋知雨吹口茶,茶梗浮在浅碧色水面,一晃一晃,“早删了。老有人发乱七八糟的照片过来。”
“那这个呢?”
宋知雨没看他,小声说:“之前来家里闹的那个。”
“靠!”赵文把嘴里嚼了一半的瓜吐出来,表情怪委屈,“我差点吃了敌人的糖衣炮弹!我跟你说!男人长得越帅越会骗人!上次那少爷,我估计还有点暴力倾向!那嘴还恁贱!搞不好,搞不好还滥交!”
宋知雨没声了,“嗯。”
“嗯什么?说清楚点!跟我保证,不跟他处了!”
宋知雨却牛头不对马嘴,轻声道:“我知道,他是个混蛋。”
那天晚上,新浴缸第一次被放满了水。他穿着短袖和长裤,如同准备睡眠一样进入浴缸。他的脸朝着天花板,仰着,慢慢地,慢慢地,没入水中,水压迫耳蜗的时候,宋知雨的世界突然一片寂静,太空了,空得近乎死寂。
他想起在俄罗斯坠水的那一次。他也不知道是坠水还是自杀,他像是做梦一样失衡地跌入水中,安静地像是婴儿躺入摇篮。冰冷的湖水淹没他的时候,他确信,死亡已经朝他亮出了镰刀,随时收割他的头颅。他没有挣扎,他只是想着,说好了,迟一点,天上见。他并不害怕先走一步。天国里的人没有脸,认不出彼此,但是谁都能获得幸福。
而现在的宋知雨猛地挣出水面,浴室里水声激荡,他剧烈贪婪地喘息着,听力恢复,他听到窗外蝉声。
他的电话响起来,一串来自异国的号码。
宋知雨不想接,但是潜意识里,他又不希望铃声停止。所以他只是抱着膝,安静温柔地注视着那台白色手机。
铃声响起,又断。响起,又断。响起,又断。
他总是想逃。逃避是宋知雨自我保护式的本能。面对亲人的离世和背叛,面对爱情的矫饰和变质,他始终都是那个恐惧怯懦地只露出半张脸的人,那半张脸给世人看,另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宋知雨是一个情感里的大无畏者,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铃声断了,一条短信紧接着进来:【你睡了吗?好早。那晚安。】
宋知雨伸手抓手机,刚碰到机身,又一条短信进来:【别不理我。】
后面还带了一个表情包,小黄脸哭得发紫。
太傻了。
凌晨五点的时候,宋知雨还睡着,却被阵阵敲门声惊醒。
宋知雨踢踏着拖鞋,往猫眼里望了望,是周襄齐。他开了门,却是周襄齐拖着严越明。严越明穿着件黑色衬衫,伏在瘦弱的周襄齐身上,通红的眼尾缓缓绽开,眼睛湿润得像是刚出生的小狗。
“哥,严越明又发疯了!”周襄齐喊宋知雨哥,却连名带姓喊他表哥,忿忿不平的,“把酒当水喝,喝完了耍酒疯,往游泳池里跳!”
宋知雨皱皱眉,严越明捕捉到他的目光,悻悻的,站直了,又听到宋知雨轻声骂他:“你一米八几,也真好意思压襄齐肩上。”
严越明立刻扶着门框站直了,舔舔嘴唇,醺醉酡红的一张俊脸,开口就是一句:“你不接我电话。”
宋知雨淡淡道:“不接电话,你就闹?”
“你不接我电话,我就来找你。”严越明大着舌头。
宋知雨叹口气:“进来。”
周襄齐如蒙大赦,立刻搀着疯表哥的肩膀进来了。正要往卧室里扶,严越明却坐到了沙发上,“不去。”
“祖宗!你还闹什么?”周襄齐心里一个大写的郁闷。
严越明抓起自己的衬衫闻了闻,嫌弃地说:“好臭。”
因为好臭,所以不能进宋知雨的房间。
宋知雨愣住,半晌,“先洗个澡。”
“表哥,你好了没?”周襄齐在门外等了太久,不耐烦了,大声嚷嚷。
宋知雨坐在客厅里,浴室里的水声淅沥,断断续续。他的视线落在那一块严越明带来的蛋糕上。周襄齐说,他喝醉了,发完疯,就要坐直升机来找他,来之前,还一定要给宋知雨带块蛋糕。
周襄齐复述严越明的话,绘声绘色的,醉态憨然:“知雨吃蛋糕的样子好可爱哦,嘴巴小小的,吃东西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好想亲他。”
蛋糕上的奶油斑驳融化,樱桃破裂,杏仁像是脱落的灰黄墙皮。
宋知雨闭上眼睛。他想,严越明或许永远都是不够聪明的爱人。
他越过周襄齐,推门进了浴室。不大的空间里水汽充盈,白雾弥漫。隐约的,那人坐在浴缸里,后知后觉地说:“我给你带了蛋糕。”
宋知雨走到他身边,把热水关小了。严越明浑身赤裸地坐在浴缸里,皎白俊美,水柱顺着他性感的背沟流淌,烫得皮肤泛红。
“颠烂了。”宋知雨语气平淡。
严越明噎了一下:“我会给你买新的蛋糕。我有很多钱。很多很多。”
“我知道了。”宋知雨把花洒拿下来,“给你洗个头。闭上眼睛。”
温水打湿头发,宋知雨把洗发水在掌心揉出泡沫,才按在严越明的头发上。他的脾气那么坏,头发却那么柔软。
严越明一声不吭的低着头,仰起的潮润的脸有种不真切的清晰,水珠从漆黑发丝里滑落,滚落在他极冷峻的眉骨,还有极孩子气的眼睫毛上。
一个男人若是真的俊美,他的美必要介于男人、少年和幼童之间。
宋知雨揉他发丝的功夫,严越明突然哆嗦了一下,宋知雨问:“怎么了?”
他掰过严越明的脸,看到他眼睛通红,吃痛地眨着眼睛,几滴生理性的泪流出来,滑进宋知雨沾满泡沫的指缝里。
“被迷到眼睛怎么不吭声?”宋知雨生气地拍他肩膀,又觉得是自己技术问题,闷闷地拿花洒给他冲干净。
严越明的脸像一只雾蒙蒙的清晨的灯泡,白,亮,烫,等着宋知雨擦拭干净。他说:“不说话了。我怕犯错。我好容易犯错。”
严越明自己剖陈罪状:“我爱你,却要欺负你。想要赞美你,说出来的却是坏话。亲吻你尚且不够,竟然还能收下别人的吻。想要辩解,却撒泼。遇到问题,就撒娇。我不停地犯错,还一直以为你会不停地原谅我。”
过了很久,他很迟钝很小心,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是不是哭了?”
宋知雨用手捂着脸,跪坐在浴缸边,肩膀颤抖着,薄的像蝴蝶翅膀,哭得沉默。
“我没有想惹你哭!”
宋知雨说话的声音很轻:“严越明,我也从来没有想让你那么难过。我一直希望你开开心心。”
“我知道的,哥哥。”
“严越明,我怕你来找我,又怕你不来找我,你明白吗?”
“我知道的,哥哥。”
宋知雨雪白的双臂环住严越明的脖颈,好委屈好委屈地埋在他颈窝里哭,哭得抽抽搭搭,坏声坏气地说:“严越明,你是个混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混蛋的人!”
严越明哑声:“对不起。”
宋知雨哭得声沙,把他抱得更紧,声音低弱,放弃挣扎,随波逐流,“你是个混蛋,我竟然还喜欢你。”
严越明紧紧抱住他,怕他后悔,怕他破碎。
骨胳颤动着,血淋淋,湿漉漉地碰在一起,心跳乱至癫狂,轰隆隆的,碾碎最后的理智。
“谢谢哥哥!谢谢哥哥!”严越明在他耳边呢喃,手在他背上乱摸,确认他的存在,最后只余劫后余生似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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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回复: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迟一点天上见是痴情司的歌词吗,唉,我的眼泪不值钱本层全部回帖所有相关讨论
作者只看该用户4周前2137803
四十四章
“我有时候真想把你的心剖出来看看,一个人怎么能坏到这种程度?”宋知雨的掌心覆在严越明的胸口,掌下心脏剧烈跳动,“你不把我当人看!”
宋知雨双手合握,掐着严越明的脖颈,手颤抖着,脖颈动脉在他手里跳动,太紧了,几乎能感受到血管里血液奔流的速度。
可是下一秒又松开。
宋知雨恨自己,恨自己竟然真的能爱上一个施暴者,恨自己对于严越明,爱的本能要远强烈于恨的本能。
他捂住眼睛,喉咙嘶哑,“你怎么能真的爱一个人呢?”
宋知雨被搂着腰拖进浴缸,水流没到胸口,面孔苍白,颈子低垂,像溺水的艳鬼,严越明拖着他,两具身体严丝密合地拥抱着,在水纹涟漪中共享心跳。
“我能。”严越明立誓一般,“我可以。”
宋知雨慢慢贴着他,被凉透的水融化,不知是因低温发抖,还是因情绪发抖,“严越明,我们再试最后一次。”
他抬眼看着他,“要是失败,与人无尤。谁也别怨谁,谁也别纠缠谁,我已经尽力。”
“那要是成功?”
宋知雨低声道:“那就看看厮守的时间能不能与生命等长。”
周襄齐蹲在浴室门口,贴耳偷听。浴室的门突然打开,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严越明赤裸着上半身,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水珠滚落至脚下防滑垫,溅开小小水花。他怀里抱着同样湿透的宋知雨,溺水的猫儿似的,骨胳颤抖着,细弱地呼吸着。别过脸,一张皎白清艳的面孔哭得粉润,眼角更是揉了胭脂似的红,陡然看到门口守着的周襄齐,脸一红,细白颈子密密地贴在严越明胸口,羞得说不出话。
严越明抱着宋知雨,瞪了周襄齐一眼,含怒,更多的却是笑,威慑力瞬间减弱一半。
宋知雨被放到床上,床侧塌陷,床垫震了一下,是严越明上床来了。
宋知雨转过身背对着他,严越明也不介意,就从后面抱住他,手横在他腰间,前胸贴着后背,脸埋在发丝里,再亲密不过。皮肤隔着汗湿的纤维衣料摩擦着,肉欲来不及滋长,只有仿佛隔山隔海隔了数千个日夜终于交心后的悲喜交加。
浓夏日光透过亚麻色窗帘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而无所遁形。
灰尘,水汽,呼吸,潮湿的床单还有眼泪。
严越明伸长脖颈,嘬了一下宋知雨耳后软骨,他的耳朵敏感,轻易碰不得,一碰就过电似的酥麻。他朝后肘击严越明,撞在肌群覆盖的肋骨上,身后闷哼一声,又说:“知雨,我头晕。”
醉酒,坐飞机,泡冷水,说胡话,怎么会不头晕?
“肯定泡太久了。”宋知雨推开他,摸索着下床,“我去给你拿点感冒药。”
“别。”严越明把他捞回来,像是收拢一个旧梦,声色容嗅归位,变成个具象的人。他抱着他,一刻钟,一秒钟都不愿意松开,“抱着睡一会儿行不行?”
宋知雨束手束脚地缩在他怀里,他闻到严越明身上的气味,熟悉的香水味,还有酒精和尼古丁的味道,被体温绞碎,只余温淡熨帖的淡淡香气。
“好,你睡。”薄被抖开,盖在两个人身上。过了一会儿,湿衣服窸窸窣窣地从被子里扔出来。
严越明困极,无知无觉地抱着他白色药衣的药丸,轻松,舒适,毫不费力地睡着了。
严越明这一觉睡到临近中午,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宋知雨坐在床边,睡眼惺忪时,柔软的手已经覆盖在他额头上,一点凉意,温柔地彻底冻醒他。
宋知雨眨眨眼睛,顶着严越明近乎灼热的目光,有些别扭地侧过头,“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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