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谯盯着严越明的眼睛说:“严越明,我还是得说,你特么就是混蛋!你把女朋友带到家里,然后抽空带你哥哥去开房!你还让他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南谯哑声说:“你的女朋友满世界地炫耀你,你阻止了吗?你有想过他可能会看到吗?你怎么有脸说想他?”
严越明很疲惫地闭上眼睛。
药片终于发挥药效,严越明仿佛提线木偶摔到床上,盖上被子,然后机械性地睡觉。
严越明做了一个梦。他已经很久没做梦了。
他成了个七旬老翁,拄着拐杖路过一棵梧桐树下。他太老了,已经不是十八九的少年,爱和恨都变得很轻很淡,只是几桩风流韵事还被家中小孩儿作为饭后谈资津津乐道。树下坐着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年轻时让他受难的惊艳美貌已经难见踪迹,似乎变成了平庸的某某。
两个人擦肩而过,终于忘记了对方是自己人生中无名无姓的谁。
严越明挣扎着醒过来,冷汗涔涔地坐在地毯上,半晌,又膝行到抽屉旁,拿出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主人的字迹很清秀,有几页已经被严越明翻薄了。
【7月11日晴
我和妈妈搬到新家。爸爸的遗照不能拿,我偷偷藏了一张一寸照在镂空书签里。
别墅很大,挂画,编织地毯,水晶花瓶还有游泳池。这不会是我的新家。
我真想住校,但是妈妈不同意。
她说,那个男人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我的父亲已经死在铁轨上了,现在他活在我的书签里。
我见到那个男孩儿,长得好高。最好能和平相处。】
【7月15日晴
参加了同学会。琳琳和我告白。但是我不能喜欢她。
她蛮可爱的,父亲是铁路局的局长。我更不能喜欢她了。
我记得有一天我穿了一件从商城里买的打折卫衣,有几个男生笑,第二天,琳琳也穿了一件相同款式的打折卫衣。
我祝她一生幸福。】
【7月16日晴
我有时也想,为什么人生那么苦呢?我总是等着有人喂我一颗糖吃,为什么我一直等不到?
人生真的一直会那么苦吗?】
【7月20日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很怕。我太恶心了。妈妈还在哭,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别再哭了吗?】
【7月21日
我要死了。我不知道人原来真的可以被撕碎。】
【7月23日
严的房间。撕裂。两次。】
【7月24日
花园。天气好热。嘴巴被塞得很满。两次。】
【7月25日
落地窗。两次。空调坏掉了。】
【7月26日
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凶?他明明只有十六岁。
母狗。婊子。三次。】
【7月27日
后面原来可以塞进那种东西。嗡嗡嗡地动。
妈妈手上多了一枚戒指,她笑了。我开始想爸爸。】
【8月1日
《故园风雨中》。他亲我了。他为什么要亲我?】
【8月2日
花房。玫瑰。白色液体。两次。】
日记越来越短,时间跨度越来越长,到最后,变成几个名词,几个数字。
严越明每一句都能读懂。这是一本隐晦又痛苦的性爱记录本。
“他肯定恨死我了。”严越明恍惚地自言自语,“他那么恨我,肯定一辈子忘不了我。”
严越明对余生这个词还没有概念,余生却已经开始了。
严越明想,他的少年期太长了。
可是长大就是那么一瞬间。
爱人会离开,诺言是虚无,背叛的因果早已种下,记忆无法回溯和倒带,神明面前的契约不会生效。
12月初的时候,严平病重了。
严越明坐飞机回南方,回到旧宅中,严平坐在床上,正戴着副眼睛看书。
“爸。”严越明掖了掖他的被角,又摸了一下他的手背,“冷吗?暖气怎么不开?”
“不开,咳咳,”严平扶了扶眼镜,“太闷了。”
严越明突然很小声地喊了一声“爸爸”。
严平听着这声爸爸,眼前浮现的是三岁的严越明,好小的孩子,穿衬衫和背带短裤,臭美地蹬着皮鞋追着狗满院子跑,可是只要他喊一声,小严越明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问:“爸爸,干什么啊?”
他这一生,出生,念书,恋爱,生子,生意场厮杀,就像是快速变幻的万花筒,折射出无数张面孔。他有时候睡不着,总会想起些零碎片段,第一次见到妻子,她才十八,清纯漂亮,带着水汽,从泳池里冒出来,大胆又羞怯地问他要不要一起游泳。可是严平当时已经和梅雨枝在一起了。
老套的红白玫瑰的故事。结局也老套,又是陈世美,又是薛平贵,又是一个后世的严平。
“你妈妈那儿,”严平说,“你要多去看看。放小雏菊,她最喜欢。”
严越明有些紧张起来,“你自己去看,我们一起去。”
严平长舒一口气,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白了一片,他也没有来得及染,“五十年,够了。长生,高寿,我从来没有想过。”
“梅雨枝那儿,我已经划了一笔钱过去,生下的女孩儿也有教育基金。你不用管了,这不是你的责任。”严平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另一个孩子......”
严越明心跳漏了半拍,低低地应,“嗯,怎么?”
“他是好孩子。”严平闭上眼睛,“只是,越明,如果要有个人在最后为你签死亡确认书,那个人不会是他。”
严越明喉咙嘶哑,竟问不出原因,只是抓住严平的手,低头红了眼。
大楼里灯灭了,一场简陋的庆功宴中,啤酒和香槟洒在办公室沙发上。窗外是美国的霓虹,严越明就斜坐在地毯上。
“严。”亚历山大撞他的肩膀,嘴里满是酒气,领带早就扯下来团进裤袋里了,“克里斯叫了姑娘!你要什么样的!”
严越明没说话。
亚历山大自顾自说:“清秀的东方佳人行不行!”
克里斯拎着香槟走过来,衬衫脱掉了,露出强壮健美的上半身,胸毛浓密,有种下流的粗野,“嘿,严,要瓦琳娜那样的大胸美女吗?还是屁股翘的?”
严越明在熏人酒气中睁开眼睛,冷冷地盯着手上的卡西欧手表,秒针转动,银光闪闪。
严越明说:“随便。”
姑娘来了,白肤黄皮,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她们喜欢这群华尔街青年,因为他们往往西装革履且出手阔绰。
在一群姑娘里,竟躲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外面罩着件半旧的大衣,冻得瑟瑟发抖。
克里斯凑过去闻他头发上的香气。
严越明头脑中嗡的一声轰响,浑身都凉透了,数九寒天里饮冰的齿寒和心酸,他红着眼睛冲过去拽过那个男人,克里斯被莫名其妙推开了,正要发怒,却看到严越明小心地去摸那男妓的脸,这样郑重胆怯,如见初恋。
严越明把他的脸抬起来,却不是那个人。
挺白净的一张脸,圆眼小嘴,像只小麻雀,清秀得很平庸。
他没来由松了口气,心里想,还好,还好不是。
“严,你吃错药了吗?”克里斯怒吼。
严越明颓然地放下手,脸上笑意轻松,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有怅然若失的寥落,“抱歉,认错人了。费用我请,你们玩得开心。”
严越明捞起沙发上酒气熏人的大衣披上,一个人走进楼道,按下电梯。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严越明摇下车窗,看到晚上灰蓝色的天空,雾浓霜重,月冷如冰。
他找出盒烟,摸出一支咬在嘴里,用手支起小帐篷挡住风,急急地点燃了。
烟草颗粒过肺,呛得他连声咳嗽。
那咳嗽声最终也被夜色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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