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集仙殿。
打从醒来之后,陶缇就在发呆。
一头乌黑的青丝乖顺的披散着,她抱着枕头,双眼放空,一脸茫然。
昨天晚上,他抱着她,是真的吧?应当不是她做梦吧。
他身上清雅淡然的冷松香味,还有他结实的手臂肌肉,他的怀抱是温热的,不似他的指尖那么冰凉,还有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的……这些她记得很清楚。
这绝对不是她做梦!
梦要有这么逼真,她现在就把这枕头给吃了。
所以,一个男人抱一个女人,这应当是喜欢吧?
可是,裴延他好像对谁都是这般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的,是,他的确对她有一些亲密的动作,可会不会是因为两人是相熟的朋友,所以就比较随意一点?
又或者是同床共枕这么久了,他把她当人形抱枕了?亦或是,哥哥对妹妹?
母胎单身至今的陶缇抱紧了怀里的枕头,一只手托着腮,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唉,这个时候要是穷奇或者阿蝉在身边就好了,好歹可以帮她分析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烦啊——”
陶缇小脸皱成小包子,抱着枕头在大床上来回翻滚着。
守在外头的玲珑听到这声音,还以为自家太子妃怎么了,忙进来查看,就见太子妃歪东倒西的躺在床上,白皙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红。
“太子妃,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
陶缇从锦被里抬起小脑袋,乌黑水灵的眼眸看向玲珑。
要不要问问玲珑呢?可玲珑是裴延的人,问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说实话。
可她现在实在憋得厉害,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帮她疏导一下。
思索一番,陶缇利索的从床上滚了起来,小脑袋上还翘起一根呆毛,“玲珑,我问你个事,你如实告诉我!”
玲珑一怔,点了下头,“太子妃你说。”
陶缇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问,“殿下他……喜欢我么?”
就这?
玲珑眨了下眼,毫不犹疑道,“喜欢啊,殿下当然喜欢太子妃,奴婢从未见殿下对其他女人这么好过呢。”
陶缇皱眉道,“他身边也没别的女人啊。”
玲珑一噎,这倒也是。
太子一向洁身自好,没有半点风流轶事,与那些贵女碰面,也都恪守礼数,从未逾矩半分。
陶缇捧着脸,低低的叹了声。
玲珑疑惑道,“太子妃为何突然这样问?”
陶缇摇了摇头,道了句“没事”,心头却忍不住想,如果他真是喜欢自己,为何不跟她说呢?
他不说,是不是代表没那么喜欢?又或者,他顾忌他的身体,还记得他们之间那封和离书的约定?
话说回来,就算他说了,自己该怎么回呢?
她,喜欢裴延吗?
陷入一堆问题的陶缇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太难了,感情这回事真是太难了!
………
这日夜里,裴延在外忙,没有回来行宫用膳。
陶缇松口气,觉得避免了见面尴尬,但之后,心底却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清的失落来。
晚上她早早洗漱,早早睡了,第二日醒来时,床边空空荡荡的。
她憋了一个早上,还是忍不住问了玲珑,“太子昨夜来过没有。”
玲珑答道,“深夜过来了,清早便走了,殿下让奴婢们莫要扰了太子妃你安眠。”
陶缇抿唇不语,心想:前天晚上的那个拥抱,他不会真的只是把她当抱枕吧?
她低头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又捏了捏腿……
软乎乎,滑溜溜,的确挺好捏的。
陶缇陷入了迷茫与沮丧中,她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和“被人喜欢”是种什么体验。
想得多了,她都想跑到裴延面前直接问,“你是不是喜欢我,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
可万一是自己的自作多情,那岂不是很尴尬?而且穷奇说过,女孩子要矜持一些。
想了一个上午,她也没想出个因为所以然,索性也不再去想,起身打了一套八段锦,便去膳房里捯饬吃食。
等到夜里,裴延回来了。
隔了两天一夜,再次见面,陶缇还是有些紧张,视线闪躲着,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相比于她的不自在,裴延像往常一般淡定自若,仿佛那天夜里偷偷抱她的人,并不是他。
两人对面对的,各自吃着一碗黄焖鸡米饭。
一只肥嫩的三黄仔鸡,切成小块,将冰糖放入油中抄化,一块块鲜嫩的鸡肉炒成漂亮的糖色,再加入酒、姜片、蒜瓣等调味料,放入土豆块、香菇片,开小火炖上一刻钟,再放上青红辣椒调味增色,便可收汁起锅。
炖好的黄焖鸡,鸡肉油亮,裹上满满香浓的酱汁,光泽洪亮,鸡肉炖的又嫩又烂,还十分入味。香菇吸饱了汤汁,鲜香无比,一口下去汤汁在唇齿间绽放。
最绝的莫过于黄焖鸡里的土豆,土豆炖的软烂,口感粉粉糯糯的,混合着咸中带着鲜甜的汤汁,与晶莹剔透的米饭一混合——
米香混合着肉香,香浓美味,陶缇连着三碗米饭下肚,不禁感叹:黄焖鸡真不愧是米饭杀手,这搭配真是绝了!
吃完后,她又冲泡了两杯白桃茉莉茶,桃丁是用之前买的桃子晾干的,和干燥过的茉莉花一起冲泡,再加点上好的槐花蜜,轻轻一搅拌,清香四溢,甜香又解腻。
裴延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下嘴角,温煦的朝陶缇一笑,“还是阿缇做的饭好吃,昨日在酒楼吃的山珍海味,都不抵这一碗简单的土豆焖鸡。”
陶缇,“……!”
他又这样朝她笑!
长形桌案之下,她的手轻轻的拧着大腿,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淡定,稳住,别慌!
“唔,你吃饱就好。”她低低的应了一声,装作漫不经心的端起白桃茉莉茶喝着。
裴延将她的神情瞧得一清二楚,倒也不着急,太心急的猎人,容易把猎物吓跑。
他轻声道,“阿缇,咱们应当是二十八日离开洛阳,就这两日的事,你也可以开始收拾箱笼了,还有什么要添置的,也抓紧时间买好。”
陶缇歪着脑袋想了下,“二十八,那就是后日了。”
裴延“嗯”了一下,又道,“明日夜里,孙府尹安排了个送别宴,在洛河画舫之上,孤可能会晚点回来……”
陶缇一怔,一脸惊讶的望向他,“殿下,你不带我去么?”
她寻思着接风宴她都出席了,这个送别宴,她也应该出席吧?
裴延微微一愣,看向陶缇,光影之下,她明艳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小委屈。
他微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骨,那句到嘴边的“不带”,在喉咙里转了个弯,最后变成,“你想去?”
陶缇分明看出他的犹豫,心里不免有些郁闷。
果然,他一开始是不想带她去的?!
联想到他这两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以及这场送别宴,他都不带自己玩——
陶缇下了结论:他在刻意躲开她!
这个认知让她更郁闷了,怪不得网上常说男人是大猪蹄子,裴延是长得好看,但……也不能抱了她,就躲开她吧。
裴延对她丰富的脑回路一无所知,见她闷闷不语,只当她是为着不能出去玩才不高兴,便道,“你若想去的话,也行……明日多穿些,画舫上风寒露重,仔细着凉。”
陶缇也说不上此刻的心情,轻轻点了下小脑袋,就借口沐浴,径直去了偏殿净房。
裴延感知到小姑娘的异样情绪,黑眸眯起,薄唇微抿。
沉吟片刻,他叫来玲珑,询问了一番。
玲珑如实汇报了陶缇的日常,末了,她迟疑片刻,有点尴尬的说道,“前日早上太子妃突然问奴婢,殿下你喜不喜欢她……”
裴延的眉心一跳,嘴角不自觉抿直,问,“你怎么说。”
玲珑,“奴婢当然说是喜欢的!”
裴延,“……那她什么反应?”
玲珑回想了一下,道,“太子妃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还在床上愁眉苦脸的枯坐了许久。”
裴延,“……”
叹气?愁眉苦脸?
难道她这般反感他的喜欢?
玲珑静静地垂下头,她觉得这段时间太子与太子妃两个人都有些古里古怪的,让她都有些看不懂了。
静默许久,裴延敛了神色,嗓音清冷道,“玲珑,明日画舫之上,你需跟在太子妃身边,寸步不离,无论何时,护她周全,明白?”
玲珑愣了一瞬,好歹也是跟在裴延身边多年的人,当即明白过来话中深意,忙肃了面容,拱手道,“奴婢遵命。”
…………
翌日,午觉醒来后,陶缇便坐在梳妆镜前,开始打扮起来。
她今日穿着件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配藕荷色祥云纹抹胸,下着一条银白色纱裙,长发梳成抛家髻,佩戴着几样端庄典雅的发饰,整个人宛若一朵雨后含苞待放的丁香花,腰肢纤细,清扬温婉。
在暖色黄昏下,一辆宝盖马车停在了集仙殿门口。
陶缇正准备上车,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开车帘,随后,只见一袭浅青色缠枝葡萄纹长袍的裴延,探着身子要出来。
陶缇意识到什么,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圆,忙拦道,“殿下,你坐着就好,我自己能上来,不用你扶。”
裴延眉头微蹙。
就见陶缇一只手提起裙摆,另一只手抓着马车门,大步往上跨去。
动作虽粗鲁了些,但到底是上去了。
她心里有点小得意,提着裙摆的手转而去掀车帘,没想到刚一迈出步子,脚就踩在略长的裙摆上,一个不慎,整个人朝前栽去——
“——啊!”
“……”
马车外的玲珑突然听到太子妃这一声惊呼,吓了一跳,忙问,“太子妃您怎么了?”
马车里传来太子凌厉又沙哑的声音,“没事,出发。”
玲珑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倒是一旁的付喜瑞似是明白了什么,掩着唇轻笑,挥了下拂尘,细声道,“出发!”
马车辚辚,在昏黄下的宫巷里平稳行进着。
马车内,暧昧气息正浓。
从前陪妈妈一起追剧时,每当看到女主角平地摔跤,嘴巴就跟装了吸铁石一般,一定会跟男主角吻上,陶缇必然会吐槽一句:嘁,狗血套路!
然而,此时此刻,她才体会到什么叫做: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却远狗血过艺术——
她倒是没跟裴延亲上,可是,却比亲吻更加尴尬!
马车里宽大,她整个人直接栽在他的胸口,随后,身子呈惯性的往下溜……溜到她跪坐在地毯上,而她的脸,正对着他双-腿之间。
气氛,仿佛凝固住了。
那一刻,陶缇满脑子都是:啊我死了,别救了,挖个坑埋了吧,没脸活了。
尬,尬到她脚趾可以抓出一座洛阳行宫。
人在极度丢人的情况下,反而会异常的冷静。
所以当裴延伸手把她拉起来时,她很配合,甚至还下意识的说了句“谢谢”。
裴延,“……不客气。”
陶缇安静的坐下,一张小脸绷着,扭向车窗外。
裴延也没说话,就这样,马车里的安静,一直持续到了马车在洛河码头边停下。
临下车前,裴延轻轻唤住了她,“阿缇。”
陶缇的背脊一僵。
拜托拜托,千万别提刚刚那事,否则她真的要羞愧到跳洛河了。
她生硬的扭过脑袋,又扯出一抹干巴巴的笑,“怎么了?”
裴延往她这边挪了挪,抬手伸向她的小脑袋。
陶缇下意识躲了。
裴延的手在空中一顿。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流光溢彩般望向她片刻,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是在隐藏着那份被疏远的黯淡与失落。
“你的头发有些乱了,孤只是想帮你理一下。”
“这、这样啊……”
陶缇一看到他这样,像是她欺负了他一般,心头一阵不忍,又乖乖地把小脑袋凑了过去,“那你理吧。”
看着主动凑到掌下的小脑袋,裴延眼底的黯淡化作浓郁的墨色,薄唇不动声色的勾起。
他帮她整理着开始撞乱的鬓发,动作轻柔又细致,像是在对待一件无价之宝。
不多时,他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
陶缇也没法照镜子,伸手摸了摸,觉得没问题,就要下车。
这一回,裴延先了她一步,语气认真,有几分家长的威严,“阿缇,等孤下去扶你。”
陶缇知道自己刚才犯蠢了,这会儿毫无底气,撇了撇嫣红的小嘴,软软糯糯应道,“好……”
裴延下了车,朝她伸出手。
她虽有心与他保持些距离、减少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亲昵小动作,但这个时候也由不得她选。
软绵绵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上,很快就被他温凉的大掌紧紧包裹着。
待下了马车,他也没松开,只神色自然的牵着她往码头走。
官员们早就在码头候着了,见到太子与太子妃携手而来,忙毕恭毕敬的行礼相迎。
简单寒暄两句后,裴延与陶缇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着上了岸边的画舫。
这艘画舫分为上下两层,极其华美,灯光旖旎,水波潋滟,洛河两边的酒楼繁华,挂着一串串灯笼,夜风轻轻拂过,送来动听的唱曲声。
下层的席面是给普通官员坐的,裴延与陶缇一起坐在二层的宽敞包厢,陪席的有穆王爷,还有孙府尹夫妇,其他几位高官及女眷。
乍一看到穆王爷,陶缇还是有些诧异的:亲儿子都蹲大牢了,当爹的还有心情出来应付?不过转念一想,他是洛阳的府牧,给太子的送别宴,他若是不来,就是怠慢太子。
人呐,不论到达哪个层次,都有不得已,除非坐上至高无上的那把位置,不过……谁能保证当皇帝就没束缚,没烦恼呢?
陶缇这边胡乱想着,就听穆王爷抱歉道,“王妃身体偶感风寒,身体抱恙,所以未能前来,还请太子与太子妃不要介怀。”
裴延略一颔首,宛若不知内情般,还温和问候了两句。
众人都带着笑容,其乐融融的入座。
琴鼓丝竹之音靡靡,酒酣耳熱,伴随着舞姬的出现,宴会的气氛越发的活络热闹。
待一曲舞罢,裴延端起酒杯,带着三分醉意,笑吟吟对穆王爷和孙府尹道,“两位随孤一同去外头吹吹风,欣赏一下洛河的夜景?”
穆王爷和孙府尹忙应下,起身往外去。
陶缇这边也想跟去,还没起身呢,裴延沉沉的按住了她的肩膀。
陶缇,“……?”
裴延那双黑眸幽深,定定的盯着她,语气却是很温和的,“外头风大,你打开窗赏景也是一样的。”
陶缇有点不解,又有点小委屈,她也挺想出去看看,外头的视野多开阔,哪是窗子能比的。
可是裴延注视她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须臾,她只好妥协,“行吧。”
裴延弯起眼眸,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乖。”
太子与穆王爷、孙府尹一起出去了,其余官员也都跟了上去,一时间,雅间里就剩下一群女眷。
刚才男人们在,她们都不好说话,现下男人都出去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奉承巴结着陶缇。
陶缇还沉浸在裴延对她忽冷忽热的郁闷中,强打起精神应付着下首的女眷们。
没过多久,外头忽然响起一声烟花冲天的啸叫声。
陶缇挑眉,难不成还有烟花表演?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下一刻,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夹杂着刀剑碰撞的金属声——
“来人啊,有刺客!!保护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