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朱恩良朝自己招手,盛嘉树摘下竹笠递给旁边的裴美玲:“开口叫我的,就是我对你提起的那位朱先生,旁边那位靓女,就是朱先生的秘书。”
说完,盛嘉树快步朝着朱恩良走过去,满脸微笑的回应道:“朱先生这么好兴致,来元朗散心?”
“散心?我是特意来拜码头。”朱恩良笑着等盛嘉树走近,朝盛嘉树介绍着对面那位面容有些枯槁,但精神瞿健的老者:“这位是新界同安公局的大老,元朗裴家的族长,裴崇裴太公。”
听到朱恩良的介绍,盛嘉树目光震惊的看向笑得满面春风的老者,又看看朱恩良,用不确定的语气小声对朱恩良问道:“四十多年前,率领数百乡众同英国人打了六日新界战争的那位裴崇?”
“嗯。”朱恩良轻轻颔首。
“还活着?”盛嘉树当即朝着裴崇深鞠一躬,语气真挚的说道:“我在广州就听说书人说过裴太公打鬼佬的传奇,以为您早已经作古,没想到今日还能有机会见到您这位新界大老。”
盛嘉树对裴崇行礼,说出的钦佩完全是发自肺腑,无论是这一世在广州听说书人讲古,还是上一世接受爱国教育,裴崇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毫不陌生,1899年,英国向清廷租借新界,随后试图派兵强抢侵占新界乡民的土地,英国人本以为这次强行抢占土地会与1841年占领港岛,驱赶当时港岛住民一样轻松,却没想到定居新界数百年的裴廖黎陶翁五大华人氏族直接组建了五支武装围丁队,进行武装反抗。
出面号召五大家族组建同安公局对抗英军的,就是面前这位如今已经风烛残年的裴崇,当时五大家族虽然召集了壮丁数百,但是却只有原始的木棒,刀具等简陋武器,火铳都没有几根,而反观英军,把军舰泊在元朗附近海域炮击震慑,进攻的英军则装备最先进的步枪和火炮。
裴崇一边率乡民靠人命拖住英军,一边派人前往九龙城寨求见清廷的驻军将领和官员,表示自己带乡民哪怕全员战死,也一定从正面拖住英军,请求朝廷迅速发兵,从英军背后奇袭杀出,前后夹击打英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清廷官员反而申斥新界乡民擅自挑起与英人矛盾,不仅不出兵协助,反而威逼裴崇等五大家族放弃抵抗。
不过短短两天,新界壮丁乡勇战死近三百人,却只等到九龙城寨清廷官员让他们放弃抵抗的一张训诫令。
裴崇当即红了眼,表示清廷对英人没了骨头,他们这些汉人的骨头却硬,清廷不打英国人,他们自己打!
于是硬是又用人命去填,硬撑了四日,誓死不休战,最终是英国人担心屠杀普通民众引起清廷及其他对清廷虎视眈眈的几个国家不满,外加继续打下去,宝安,新安等地民众已经有前来支援的迹象,很可能恶化局面,不利于殖民统治,于是主动停火,提出愿意与新界乡民谈判,许诺各种优待条件,再加上新界健壮乡民几乎死绝,局面确实已经难以为继,裴崇和才和五大家族出面,答应停战。
当时港岛很多华人得知新界乡民对抗英军,纷纷嘲笑裴崇等人不自量力,死伤人命不说,最后还不是要落个和他们一样的二等公民下场,早早投降多好,甚至很多港岛华人为入侵新界的英国人运送补给,大发横财?
可是没想到,英国人却从这一战看出了新界乡民的凝聚力与血性,为了确保这些人不会再对英国人的统治生事,港英政府对五大家族表示,只要表面上承认新界由英国人统治,新界所有乡村可以保留传统习俗,文化,保留乡民对土地的使用权,继承权,并且表示不会派遣英国官员直接管理新界,调走英国士兵,把当初准备建设的驻军军营改建成大型警署,把新界管治权从英国军队转移到香港警察司,而警察也并不会介入新界的日常治安管理,除非新界发生极为严重的恶性事件,不然大多数普通案件,一律仍由新界同安公局开会决议,按乡例处理。
最重要的一点,借着当年新界有猛虎出没的新闻,港英政府默认新界乡民可以以抵御野兽及防匪的名义,持有部分武器。
新界乡民的待遇一出,住在港岛享受着很多区域“华人不得入内”等特权的华人彻底傻眼,新界人这哪里是英国人治下的二等公民,分明是英国人不去管,清政府不敢管的新界土皇帝,一时间很多港岛华人过海跑来九龙半岛,想要去新界乡下定居,混个乡民身份,可惜这种念头被五大家族早就察觉,把这批人骂做奸民,一律赶走,有些动心思想要娶新界乡下女人曲线谋福利的,也被新界同安公局的一条乡例奉上闭门羹:新界五族子女婚娶,需由族内许可,若私定终身,逐出围村,族谱消名,生不得入围村,死不得入宗祠。
日本军队入侵香港,英国军队望风而逃,丢了新界和九龙,但是临撤腿之前,得知新界五大家族不准备逃走,干脆把大批武器,弹药丢给了他们,于是大批新界年轻的后生仔,拎着枪加入了东江游击队,宝安游击队,港九游击队等抗日组织,成为香港抗日主力,救过美国人,英国人,国军,文化分子等等,赢得过多方嘉奖,甚至英国人都捏着鼻子称呼这些新界乡民一声英王治下义烈之民。
英国宣布重新占领香港的第二天,就派出辅政司与华民司两名港英政府高官前往新界同安公局拜访五大家族族长,安抚新界乡民,表示只要新界乡民不反对港英政府,所有规矩一切比照日本入侵之前。
比起香港很多靠帮英国人贩卖鸦片,出卖同胞发迹的华人所谓士绅,新界五大家族则是完全靠血性与气节,换来了如今英国殖民统治下的超然地位。
面前这个老者,就是1899年打过英国人,1941年打过日本人,打到新界华人在九龙半岛成为很多市区华人艳羡对象的土皇帝,太公裴崇。
“都是些陈年往事,既然是朱先生的人,那就一起进去喝茶罢。”裴崇坦然的受了盛嘉树一礼,笑眯眯的说道:“就怕你这种后生仔喝惯了洋茶,恐怕喝不惯我这里的野茶。”
说完,裴崇就任由朱恩良搀扶着,朝着秋田围的正门内走去,其他簇拥的人也都随着两人朝围村内走去。
谢青鹭从旁边对盛嘉树示意了一个眼神,让他跟着自己,盛嘉树却立在原地微微摇头。
谢青鹭停步,红唇凑近盛嘉树的耳边轻启:“昨晚那一桌酒席上你结识的那些人,都比不上今天裴太公请你饮的一杯茶,机会当前,居然却步不前?不像你盛阿蟹的行事风格。”
“如今东华三院的生意在手,再加上昨晚谢小姐借给我的两万港币,安身已经足够,没必要再一昧借势弄险,更何况裴太公是老派作风,不喜欢你我这种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不然谢小姐也没必要特意换上这身打扮。”盛嘉树如实对谢青鹭说道。
今天上午,送走林美枝兄妹之后,盛嘉树去寰球酒店见了谢青鹭,把八万港币如数还给了谢青鹭,只不过没想到刚分开几个小时,就再度在元朗碰面。
酒店见面时,谢青鹭还是女式西装的制服打扮,十足的精干女秘书形象,现在已经换上了宝蓝色窄袖小袄,下配裤管如裙的唐装,双足踩着一双描金木屐,看起来更像是朱恩良身边的得力大丫鬟,显然是知道裴崇思想保守,对洋人深恶痛绝,所以才特意把身上西方化的装束去掉,免得让对方看起来不适
“不知这位小哥怎么称呼?”两人正低声立在门边交谈时,一个男声从旁边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盛嘉树和谢青鹭侧身望去,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五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型富态,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已经隐约泛白稀疏的头发用发蜡梳成一丝不苟的中分头,唇上两撇八字胡,一身唐装带着浓烈的茉莉香味,此时圆脸上挂着笑容,看向盛嘉树。
盛嘉树看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家伙扮演汉奸或者日本翻译官都不需要化妆,只是站在这里,就已经成色十足。
谢青鹭从旁边微笑着对盛嘉树介绍道:“这是裴太公的第七子,元生围的村长裴志伟。”
又对裴志伟说道:“这是盛嘉树。”
介绍完盛嘉树的名字,谢青鹭停顿了一下,眼波略一流转,继续说道:“长生行的新行首。”
裴志伟此时从身后的人群中拽出一脸茫然的裴美玲,笑容不减,一双绿豆眼紧紧盯着盛嘉树说道:“是不是行首先不提,这位盛先生,同我这位族侄女相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