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柳龙脱的浑身只剩条内裤,此时站在客厅中间扎着马步,随着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南音《客途秋恨》唱腔,嘴里哼唱: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睇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小生系缪姓乃是莲仙字,为忆多情嘅歌女呀叫做麦氏秋娟……”
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半长的头发此时都已经湿漉漉贴在脸上,头顶发间甚至隐约见热气升腾,身前地板上更是汗水淋湿大片。
虽然林海球经常应付那些江湖大佬弟子时,都会称赞那些家伙得到自己真传,以后继承衣钵,但是实际上,林海球真正称赞过的,就是此时哪怕住在酒店也不忘练功的花柳龙,十六岁时拜师学拳,不算太晚,跟着林海球时又肯下苦功,按照林海球的话讲,只要花柳龙风雨无阻专心练功,至多三年,就能出师开馆授徒,参军前,这家伙练了两年,参军几年断断续续也没有彻底放下,所以真正算起来,花柳龙已经差不多有三年的拳脚功夫。
门铃响起,花柳龙慢慢站直身体,活动着手脚走过去,打开房门,盛嘉树看了一眼花柳龙那身足以让男人嫉恨的肌肉,捂着口鼻绕过花柳龙走向客厅,从玻璃冷水壶里倒了杯水,嘴里问道:
“在唱客途秋恨这么寂寞?那刚好今晚有件事要你帮手,不,是需要一些人帮手,能不能揾到人手?”
花柳龙去洗手间打开水喉,冲着身上的汗水:“七叔要升天了咩?揾人搭棚?”
他问完之后,没听到盛嘉树的答复,又大声问了一句:“要几多人?”
仍然没有盛嘉树的回复,花柳龙把头递到冷水下随意冲了冲,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才发现,盛嘉树此时端着杯水,在露台上正独立吹着晚风。
花柳龙走过去:“我问,要几多人帮手搭棚。”
盛嘉树把水喝下去,望着九龙夜景说道:“不是几多人搭棚,而是你能不能揾到心狠手辣有胆气的人手。”
“……”花柳龙一愣,盯着盛嘉树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出了乜事?”
盛嘉树从西装口袋把那本储蓄簿取出来,随手丢给花柳龙,花柳龙看到上面十万港币,见簿即兑的字样,吓得手一哆嗦。
“你抢钱……”话说出一半花柳龙就又收回去,按照现在这种世道,就算是持枪抢劫,都未必能在这么快几小时内抢来十万港币,十万港币,虽然买不下半岛酒店,但是在九龙买唐楼,能买下大半条街!
“本来我仲想要迟几日才能借着答谢晚宴,找机会搏一搏,看看能不能代办东华三院的殓葬服务,现在不用了,明天上午,东华三院那边会有人带着合同与批文来同我签字。”盛嘉树抿了一口水说道。
花柳龙低头看看储蓄簿:“所以……”
“杨震峰今晚不搞定我,他以后在长生行就再冇得捞。”盛嘉树语气肯定得说道。
花柳龙迟疑着开口:“杨家那么多生意,不会为了一单生意做的这么绝罢?”
“东华三院殓葬服务,虽然入不了那些商海大佬的法眼,赚的不多,但是牵扯到的关系却盘根错节,对杨震峰这种人而言,是打通东华三院各方面关系,在华商之间铺展人脉的好机会,更何况,只要不是白痴,稍稍借着东华三院的招牌打打名头,杨震峰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机会,没有人愿意一世只做小生意,但是做大生意,要靠人脉,就像进保良局,东华三院,没有人推荐,就算傻乎乎去捐钱,都只能在宴会上做人肉背景,而殓葬服务,能让他与卫生局,市政局,东华义庄,保良局都搭上关系,正大光明去拜访往日不会正眼瞧他的各个行业大亨,你话,他会错过咩?下次再有这种机会,他只能盼日本人杀回香港帮他再洗一次牌,他肯继续等下去?”盛嘉树把水杯递给花柳龙,自己点了支香烟:
“我的确这几日想过要同他过招,只不过今晚就拉开帷幕,实在是早的有些出乎意料。”
花柳龙看向盛嘉树:“那……他今晚要杀你?”
“我真真假假至少也在朱恩良的酒席上坐了这么久,杨震峰杀我不太可能,不过找到我,逼我原形毕露,从我手里拿走东华三院的生意这种事,他一定会做,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哄他今晚开心,需要你带你那班兄弟,跟住我。”盛嘉树侧过脸,对花柳龙说道。
花柳龙倒也干脆,晃了一下湿淋淋的长发,朝客厅走去:“我这就叫人过来。”
盛嘉树双手握在露台护栏之上,闭上双眼,迎着夜风深深吸了口气:“接下来,就看肥夏能不能赶在杨震峰把我带走之前,传回来些消息,让我今晚哄杨震峰开心时,多些底气。”
……
夏洛克从寿仁长生店出来之后,没有急着过海,而是望着海面发了好一阵呆,这才又去电话局打了个电话去澳门镜濠码头,联系了自己在澳门码头做筹佬的武馆师兄:
“沛哥,我是肥夏。”
“哪一个肥夏?”对面的沛哥拉长了声调,懒洋洋的问道。
夏洛克抓着电话听筒深吸一口气,随后磨着牙齿说道:“就是借师傅招牌做假药酒高价卖给街坊,骗街坊能壮阳的那个肥夏。”
听筒对面传来一阵大笑,随后沛哥才说道:“噢,想起来了,我的番鬼师弟,什么事啊?”
“沛哥,你澳门那边缺不缺人手做工?我这边可能会出些状况,如果搞不好,香港混不下去,我能不能去澳门你那边开工?”夏洛克一手握着听筒,另一只手灵活的转动着硬币。
沛哥疑惑的说道:“这么快就混不下去?我听其他师兄弟讲起,师傅不是帮你介绍了一份长生行的工作咩?”
“就是这份工,我等下要去做事,做的好能赚少少,做不好就要跑路。”夏洛克语气认真的说道:”是真的。”
“看在大家师兄弟的情分上,冇问题,不过要讲清楚,来澳门这边也是讲社团,你如果想开工,要么按月交数,要么帮忙做事。”沛哥在电话那边想了想,开口说道。
夏洛克攥着听筒,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真要是跑去澳门,哪还顾得上是不是入社团,保命要紧,对了,沛哥,仲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在澳门揾几个人手,赶来香港这边做件事。我会付钱嘅。”
“付钱?你打我脸咩?被人欺负想报仇?”沛哥在电话那边听到夏洛克的话,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报我名头未有?当我沈沛离开香港,名头就不够唬人咩?欺负我师弟,想死全家呀?”
夏洛克连连解释道:“不是不是……是想请五六名胆大力足嘴紧的人手,晚上帮忙做件事,不需要打架斩人,但是胆一定要够大,每个人我付二十块……不,三十块。”
“真不是被人欺负?被人欺负记得话我知,真当师父收山,鸿圣武馆就落了招牌!”沈沛再次追问道。
得到夏洛克肯定的答复,这才说道:“人手容易,码头上人手大把,我帮你揾六个,钱你自己留着,等我得闲返港时饮酒,这六个算是我半个徒弟,做事稳妥些,几点钟?”
“晚上六点钟,我在师傅的武馆等。”夏洛克说道:“谢谢大师兄。”
“不用谢,你卖壮阳假酒时,常请我们师兄弟吃吃喝喝,如果你有事不帮手,那不是成了只懂欺负师弟,骗吃骗喝的杂碎。”沈沛说道:“就这样,我到时让人去武馆等。”
夏洛克挂掉电话,马不停蹄过海前往中环,赶去包揽了港英政府工作人员公务西装业务的麦坚台士洋装商行,无论华人洋人,所有在港英政府就职的公务人员,西装制服一律由此商行代为提供。看到个肥胖高大,明显带着混血特征的青年推门走进来,麦坚台士的华人导购员顿时微笑着迎上来,用熟练的英语开口询问:“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
夏洛克眼睛打量着店内陈列的各种服装,心底有些发虚,但面上却保持漫不经心的模样:“船务司的西装是不是在这里买?”
“当然,本商行提供所有政府部门的公务西装,不知道您需要哪一款?”导购员是个三十三四岁的中年妇人,虽然样貌不算出众,但却有一股优雅娴静的气质,双手叠在小腹处:“或许,我可以帮您介绍一下。”
夏洛克之前只是知道,公务人员的西装统一售价是四十九块五毫,可是等走进了麦坚台士商行,听导购员介绍完之后,才明白四十九块五毫的公价,无非是用中国人的钱为英国人埋单。
麦坚台士为港英政府工作人员提供的公务西装,虽然样式大同小异,但质量却拥有五种等级。
第一等自然是港英政府的高官阶层,诸如港督与各司长等人专属,由英国多美面料公司提供加入钻石粉提高光泽的奢华面料,由英国君皇士提供高级手工裁缝赴港,为各位高官量体裁衣,不算往返机票,设计与手工制作费用,单单每一套面料成本价格就高达七百英镑,而对外公布价格,四十九块五毫港币。
第二等,次一级港英知名政府英国官员,多美公司高定面料,英国利世伟公司提供高级裁缝量体裁衣,单套西装成本两千四百港币,对外公布价格,四十九块五毫港币。
第三等,港英政府中级管理人员,英国进口西装面料,香港本地设计师与裁缝手工制作,单套西装成本八百港币。
第四等,港英政府中英混血及其它种族工作人员,香港本地毛丝混纺西装面料,香港机器制衣工厂批量生产,单套西装成本七十块港币左右。
第五等,港英政府华人工作人员,香港本地产化纤面料,小型家庭作坊批量生产,单套成本十七块左右。
而且不要以为每年订购四套西装的费用由港英政府代为支付,而是从工作人员的薪水内扣除,也就是无论愿意与否,华人职员都必须买四套定价四十九块五,从图片上看起来样式与港督大人一模一样,实则穿在身上廉价感十足的西装。
当然,买完可以不穿,或者加价购买款式相同,但是面料更为舒适的西装套装,麦坚台士提供第四等西装制服给华人公务人员,但是价格当然不再是四十九块五毫,而是变成了两百四十七块。
如果某个华人公务人员钞票多,想要体验一下第三等或者更高级的同款公务西装,对不起,恕不接待,因为你是个中国人,没资格与洋大人穿同款面料与样式的西装制服,那会让洋大人感觉受到了侮辱。
夏洛克一副混血模样,进门又自称在船务司工作,瞥了一眼最廉价的那套,不需要询问导购员,夏洛克自己都觉得难看,甚至比自己原有这身廉价西装的质感还要差,别说华人公务人员不喜欢穿,恐怕就是酒楼侍应生都不会中意,犹豫片刻,夏洛克还是付出两百四十七块,买了一套第四等的混纺西装,又跑去附近巷口一处华人理发刮须的档口,花高价两元港币请师傅用进口发蜡把自己略泛棕色的头发梳理一遍,修剪了胡须之后,这才勉强的点点头。
比起之前的寒酸落魄,如今夏洛克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中英混血种,西装笔挺,小腹前凸,衬衫顶扣敞开,叼着香烟站在街边,黑中透黄的眼眸略显凶狠的打量着街上的行人,一张胖脸木然呆滞,看起来就像随时准备找华人麻烦的英人走狗。
“手车!”夏洛克深吸一口气,迈步上了旁边一辆空置的黄包车,坐上车后,狠狠跺了两下脚铃,朝正蹲在路边狼吞虎咽填胃的车夫喊道:“摩里信殡仪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