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良身边早早赶来的几人都是今晚的知客与陪客,朱恩良本来打算自己立在酒楼前迎客,被几人半推半搀送了进来,大厅本就没什么人,朱恩良与黄庆庵一眼就看到了角落圆桌前落座的盛嘉树与谢青鹭。
“阿蟹呢般早?”看到盛嘉树出现在酒桌前,黄庆庵楞了一下,随即开口打招呼:“我特意安排了黄包车去半岛酒店接你。”
随后黄庆庵对朱恩良低语介绍道:“这位青年就是我在酒店内提起过的盛嘉树,昵称阿蟹,我送请柬俾他时,他就猜朱先生你此番返港不是准备养老归山。”
“阿蟹,这位就是朱恩良,朱先生。”黄庆庵对朱恩良低语完之后,朝盛嘉树笑着介绍朱恩良。
“嗯,一表人才。”朱恩良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与黄庆庵迎着盛嘉树走来:“盛先生,后生可畏,捐资助学之义举,既能溯源,让我中华少年于租界明根守本,不忘祖宗苗裔,又可启智,使无数蒙童得机缘鲤化腾蛟,舞风云于香江,你的善举,可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嘴里称赞着盛嘉树,朱恩良已经伸出手来,盛嘉树不等朱恩良右手探出,已经双手先一步迎上去:“当不起朱先生称赞,若论捐资助学,南粤一地恐怕不下数十处义学,何止千百学子都受过朱先生资助。”
“都是些陈年往事。”朱恩良笑着说道:“我下午在酒店就已经听庆庵介绍过你,话你猜中我此番归港的心思。"
盛嘉树低头一笑:“年纪小,不懂事,对黄社长随意讲了两句心中猜测,当不得真。”
旁边站起身的谢青鹭,面无表情的插嘴说道:“可不是随意猜测,朱先生,这位盛先生还特意帮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
“噢~”朱恩良听到之后,先是侧过头看看黄庆庵:“你请人来饮酒,仲要收礼?”
黄庆庵顿时拘谨无措,看向盛嘉树,微微蹙眉:“阿蟹,你搞乜鬼,都话是接风宴,哪里需要你准备礼物。”
“你误会了,黄社长,我只是闲着无事,随意写了些东西,不是什么贵重礼物。”盛嘉树说话解释之前,先是看了眼谢青鹭,心中暗怵这女人真是麻烦,自己不肯说,此时就借机让自己当众抖出来问清楚。
随后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叠文件,递给黄庆庵,笑着说道:“不值一提,我想朱先生返港,多少会想了解些消息,但是去翻报纸太费神,所以就自己提炼了些重点新闻,供朱老板茶余饭后解闷而已,街上五仙买份报纸,也能同样让朱先生消遣,这都算送礼物?”
黄庆庵接在手里翻看了一下,眼神一凝,下午时朱恩良刚刚让自己帮忙留意最近港英政府的人事与动向,此时盛嘉树就已经递来一份手写资料,虽然不算尽全,但是涉及到与商业有关的主要部门,都已经列清楚官员姓名,大概任职日期,部门最近主要动向。
“这……”黄庆庵没有说话,朱恩良从他手里接过来翻看了一下,随后就笑了起来:“不算不算,几张纸哪算是送礼物,等今晚之后,阿蟹若是得闲去探我,最少都要带两瓶九江双蒸酒。”说完还拍拍盛嘉树的肩膀:“今晚冇时间看报纸消遣,你这份报纸,等我回去再读。”
说完,随手交给了旁边的谢青鹭,又用手指隐晦的在谢青鹭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
此时,一些客人也都已经赶来,朱恩良也就没有继续与盛嘉树交谈,转而在黄庆庵的陪同下,去和其他宾客叙旧,谢青鹭则仍然是那副冷艳高傲的模样,瞥了眼盛嘉树,也转身走开,整张桌前,又只剩下盛嘉树一人。
大厅内不断有宾客开始入席,盛嘉树这桌却始终只有他一人,就在盛嘉树琢磨是不是黄庆庵觉得长生行晦气,为自己另开一席时,门口一位知客突然嗓门抬高开口:
“唐炳源爵士到。”
一瞬间,整个大厅到场的宾客顿时鸦雀无声,全都望向酒楼正门处,门外,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华人老者,此时摘下头顶的礼帽,满脸笑容的走了进来,正在和人叙话的朱恩良顿时笑容满面的快步迎上,与这位唐炳源热烈的拥抱在一起,互相轻拍后背打量着彼此,热络开口:
“炳源兄,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恩良兄才是风采气度更胜往昔,大驾一临香江,兄弟我就特意跑来你面前请安。”
两人携手揽腕朝着主桌走去,看似亲密无间,可是其他宾客看到唐炳源出现在广州酒家,经过最初的错愕与安静后,顿时开始互相耳语。
“唐先生居然未去杜理士?这是……”
“今晚不是鬼佬的鬼佬会设宴……唐炳源这种华人大班……”
盛嘉树一笑,唐炳源唐爵士大名无人不晓,上一世这位都算是香江知名华人,只是此时表面上看似与朱恩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但是实际上两人恐怕内心恨不得都在疯狂画圈圈诅咒彼此,为何一把年纪还不咽气。
唐家是华人买办世家,其父唐廷威,广东人,最早在天津英租界谋生,凭借精通英文,为人精干,不过三十六岁就成为天津英租界华人四大班之一,1890年,唐廷威被英国怡兴洋行调至香港出任怡兴洋行香港分行首席大班,兼管怡兴轮船部事务,并且在清政府中还担任着天津北洋署衙西文通译,招商局帮办等官职,同年唐炳源出生,刚落地就被唐廷威捐了个贡生的衔头,随后更是自幼就被唐廷威送去英国读书,一直到英国伯明翰大学商学院毕业,才返港开始接替年老的父亲,接手诸多英美洋行的生意,最高峰时,身兼七个洋行的华人大班职务,超过其父唐廷威出任五家洋行华人大班的记录,1932年,朱恩良赴港之时,恰逢唐炳源赴英被英皇册封为爵士,成为唐家第二位英帝国爵士,更等于是向全港宣告,唐家的话事权,由唐廷威平稳过渡到第二代家主唐炳源身上。
唐炳源与朱恩良两人虽然都是南粤商海知名人物,但是理念却截然不同,朱恩良信奉实业兴国,注重工业投资,带领华商开办效仿英美的新式工厂企业,并且钻研创新,试图打破英美垄断,实行反向出口,一有机会就与英美洋行搞对抗。
而唐炳源则强调香港是英国租界,商人应守本分,勿谈国事,更不要恶了英人,而且经营方式应该保守谨慎些,比如那种开拓市场,兴建工厂,新型行业等等需要难度的商业计划,应该由更有经验的洋人商行财团来完成,中国商人从旁边稳妥赚钱就足够,毕竟中国人在香港不能左右局势,最好的方法就是站好队下注码,而不是动不动就要跳上牌桌,幻想要在洋人的赌场里坐庄。
朱恩良少年时即随在南洋粤商,广州七十二行总行首,粤商自治会大佬黄敬棠身边,青年时又去追随过张謇父子,可以说华商自强的理念已经深刻骨中,唐炳源这种华人大班,在他眼中无异于为虎作伥的汉奸,两人从1932年朱恩良赴港,就把彼此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当年鬼佬会打压香江华人总商会,就是唐炳源与朱恩良的博弈,本来唐炳源准备按照当年父亲唐廷威分化香港五邑商工总局的招数,分而化之,成立新的华人商会,降低香江华人总商会的华人商界影响力,如果没有朱恩良赴港,唐炳源这套分而化之的手段恐怕又要奏效,只是当时朱恩良暗中筹划布局,顺水推舟,瞒天过海,成立了香江华人厂商联合会,厂商联合会的成立,的确造成了华人总商会成员的一定程度的退会,表面上看,唐炳源完成了分化华商的目的,但实际上,朱恩良却完成了一次清洗和筛选,把一般小商号,小店铺老板以及崇洋媚外的部分华商筛除掉,厂商联合会吸纳的全部都是有志于工业,制造行业的华商,并且随后又成立九龙华商总会,形成了三华斗一鬼的四大商会局面,三大华人商会趁机联合举办了首届香港国际工业展览会,发出了香港华商在那个年代的最强之音,可以说十余年前的交手,朱恩良棋高一着。
所以今天两人哪怕摆出再亲密无间的架势,在场所有人也都明白不过是两位华商大佬的逢场作戏而已。
随着唐炳源到场,酒楼的座钟指针也指向了七点钟。
可是黄庆庵脸上却已经急得渗出一层冷汗,二十桌宾客此时勉强坐了十四五桌,空出几桌来,尤其朱恩良与唐炳源所在的主桌,更是只坐了他们两人,本该今晚坐在主桌上的马延涛,马培德,马士鸣等等当年与朱恩良一起发起华人厂商会,九龙华商总会的华商大佬,更是一个都没有出场。
想要让其他宾客围拢过去,再悄悄撤掉其他空桌,可是此时看到朱恩良已经倒满酒站起身,黄庆庵没有敢上去开口。
朱恩良举起酒杯,整张脸慈祥的如同一尊笑佛:“今日朱某人回港,蒙诸位抬爱,摆酒为我接风洗尘,朱某心中感动,无以为报,唯有以酒聊表心意,第一杯酒,我先干为敬。”
在场宾客也都起身举杯回敬,朱恩良仰头,把满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此时,盛嘉树背后突然悄悄响起了谢青鹭的声音:“盛阿蟹?”
让正举杯饮酒的盛嘉树差点呛到,低声咳嗽两声,扭头看向谢青鹭。
谢青鹭脸上带着丝狡黠:“今晚空出了这么多位置,有没有办法帮忙坐满它?”
盛嘉树犹豫一下,反问谢青鹭:“如果我说有的话,我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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