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战机(1 / 1)

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寒三郡十9州。

信使星夜兼程赶赴热沃丹、铲子港、沃涅郡和白山郡,传递最新军情。

中铁峰郡内部,传令骑兵在各城镇间频繁往来,路上的巡防部队数量也陡增。

战争的封锁令民众日益渴望外界消息,因此从牛蹄谷被军管那日开始,临时军令部每天上午都会在镇广场张贴公告,通报敌情、战况、斩获和阵亡名单。

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男人们全靠听战情解闷,女人们则焦急地翻检阵亡名单。

公告原本没有名头,民众称之为“战争通讯”。

自战争通讯诞生之日起,镇广场便总是有人群聚集,不时还能听到“再念一遍”的请求。

所有人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战争通讯,看完今天的就眼巴巴等着明天的。

今天的战争通讯比平时张贴得晚,这令早早守候在公告板旁的民众们十分不满。

公告刚一贴上,人群便聚集上来。

虽然来得晚,但是也更长,往日都是一张半,今日整整三张纸。

敌酋亲军去向不明——第一条就引起众人的恐慌。

如同实心炮弹犁进纵队,人群好似沸腾的水壶一样炸开锅。前面的人大呼小叫不止,后边的人拼命打听发生了什么。

经过慎重考虑,温特斯决定向民众通报真实敌情。

因为坏消息就像秃顶,哪怕假发再厚也有露馅那天。与其束手无策坐看流言四起,还不如堂堂正正告知军民。

“别吵了!”公告前一位须发皆白的拄杖老人大喝:“告示还没念完!你们不想听,我就走!”

老人是牛蹄谷小有名气的医生、绅士,每天热心肠给不识字的大家伙读信、念公告,在镇民间颇有威望。

听到老医生的呵斥,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老医生眯缝起眼睛,瞄着公告板,上半身不自觉有些向后仰。

“写的什么呀?老善人?”有急性子按捺不住问。

老医生紧紧握着手杖,眼中有光闪动:“下一篇通讯,是蒙塔涅保民官的亲笔信。”

……

铁峰郡,铲子港,教堂。

阿尔法斜靠在长椅上,一字一句地朗诵着:“……若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回答,那就是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不惧一切恐怖去夺取胜利!不论前路如何艰险去夺取胜利!因为没有胜利,就只有灭亡……”

牛蹄谷的老医生说得不准确,并非只有这一篇文章是温特斯·蒙塔涅所写。

实际上,《战争通讯》的所有字句都是温特斯斟酌词句、咬烂不知道多少根羽毛笔写出来的。

只是其他通讯都以临时军令部的名义发布。唯有这封公开信,温特斯署上了他的大名。

这封公开信也是《战争通讯》刊登的第一篇带着“感情”的文章。

此前的内容都是机械式的战况通报,没有情绪也没有温度,如同钢铁人偶吐出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但这封公开信不同,字里行间中都能感觉到执笔者的慷慨激烈。

波塔尔镇长默默听完全文,问:“就这些吗?”

“还有个标题。”阿尔法翻了翻前面几页公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告铁峰郡全体军民书——押韵的本事长进不少,命名能力倒是一如既往贫乏。”

“告铁峰郡全体军民?”波塔尔镇长察觉到异样:“那就是所有村镇都能收到这份公告?”

“应该是。”阿尔法掸了掸公告:“我们都能收到,其他村镇当然也能收到。”

波塔尔镇长猜得没错,这正是第一份发往全铁峰郡的《战争通讯》。

此前受限于印刷能力,《战争通讯》只在牛蹄谷和热沃丹有限张贴。

全赖梅森学长想出一个办法:温特斯前一晚写好内容,快马送往热沃丹。利用热沃丹的印刷设备连夜刊印,再发往全郡乃至临郡。

波塔尔镇长咂咂嘴:“除了这几张告示,叛军还给我们送来五十匹马,三百把带铁尖的大棒……”

“那叫刺槌。”阿尔法纠正对方,他笑道:“不过‘带铁尖的大棒’这个说法倒也贴切。”

“好,刺锥……刺槌。”波塔尔的神色有些微妙:“之前管他们要武器,不给。现在又突然这么大方,实在搞不清楚他们想干什么……”

“之前不给,是因为他可以随时出兵支援铲子港。现在给武器、战马,就是在告诉我们——铲子港以后只能靠自己。”阿尔法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轻叹:“温特斯·蒙塔涅要乾坤一掷了。”

……

深夜。

温特斯·蒙塔涅顶盔贯甲,扶剑肃立在大角河岸,一面血红色的军旗在他背后猎猎作响。

不是东岸,而是西岸。

一座横跨大角河的浮桥静静卧在他面前,数以百计的士兵、战马正通过浮桥抵达西岸。

每个走过浮桥的人,都会向等候在桥头的军事保民官敬礼致敬。

这支船队已经被温特斯藏在手里很久很久……

守铁峰郡的重点在于守河,守河的重点应该在于守河道,而不是守河岸。

羊皮筏子的水战能力可悲,为不致倾覆,特尔敦人乘坐羊皮筏甚至都是跪姿。

小筏子一撞就翻。大筏子倒是稳当,然而行动不便,最怕纵火船。

不客气地说,戈尔德干海盗时那艘桨帆船好运号放到大角河都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温特斯有船吗?

没有,因为铁峰郡的船都在铲子港,尽数被镇长波塔尔扣下。

但当得知特尔敦部要借暖冬发动第二轮进攻时,他第一时间命萨木金着手打造木筏、小船。

海军在帕拉图也有大用处——这是第五、第六军团在冥河之战的惨痛教训,他从未忘记。

可是温特斯一次也没用过这支船队。

强攻塔尔台部他刻意使木筏,而闲置小船。

特尔敦部大队人马抵达大角河之后,他在河岸布防,让出河道。

特尔敦人采用疲敌战术,一夜惊扰西岸二十余次,所有人的精神都要快绷断的时候。几次“放船入水”的命令就在嘴边,又被温特斯咬牙咽了回去。

这支船队一直藏到手里,藏得很苦很苦。

今夜,终于可以拿出来给特尔敦人看一看。

再次确认那杆青色9马尾大纛只是在虚张声势、烤火者亲军已经动身,温特斯当即下令铁峰郡各连队撤出沿河堡垒,由萨木金的“奋勇大队”和“成年兵”接替。

原本由萨木金的“奋勇大队”负责的牛蹄谷城防,转由从牛蹄谷临时征召的“壮年兵”接手。

通过移花接木的方式,温特斯挪出一支机动部队。

这支部队的规模并不大,包括他在内共计六百四十七人。

拣选的标准唯有一条——骑在马背上不会掉下来。

从塔尔台部夺取近千匹赫德马,各连队的加急训练内容便多了一门马术。

这支临时拼凑成的“骑兵团”看起来非常古怪:

一小部分人用的是帕拉图人利于拼杀的长蹬马鞍;

另一部分人用的是赫德人利于骑射的短蹬马鞍;

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就没有马鞍,仅仅在马背上绑了一层软垫,拿简陋的铁圈、木圈充当马镫。

这些人里面既有马背上长大杜萨克,也有赶鸭子上架的步兵团战士,还有从镇民、村民中征召来的能骑马的成年男人。

安德烈和堂·胡安专断地带走骑兵中队,令铁峰郡的困境雪上加霜。

但温特斯从未有过一句抱怨,样样称心如意、事事顺风顺水的仗他还没有打过。

因陋就简,一把长矛两头磨尖用才是常态。

没有战马就夺取战马,没有骑兵就训练骑兵,没有马鞍就拿毛毯顶上。

“骑兵团”已经全员过河,萨木金带人开始拆除浮桥。

温特斯踩着马镫,另一只手扶住鞍头,回过头注视着男人们或坚毅、或冷静、或惊惧、或疲倦的面孔。

没有花言巧语,他开门见山:“你们都知道了,蛮酋的亲军已经动了起来。他们也许正在向北运动,前去攻打铲子港、沃涅郡。如果是那样的话,中铁峰郡暂时安全。”

冬季的夜很安静,连虫鸣也没有,只能听见人和马的粗重喘息。

“但特尔敦人更可能往南走,因为越往北去,渡河越难。”温特斯的冷静地分析着铁峰郡的困局:“往南走,从下铁峰郡渡河,再走陆路绕到牛蹄谷背后——赫德人最擅长的大迂回。

到了那个时候,等着我们的将会是前后夹击。西岸的特尔敦人牵制住我们,迂回到东岸的部队再像铁锤一样把我们砸碎。绞索已经收得越来越紧,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抢先击破西岸的特尔敦人。

特尔敦人虽多,却分散在沿河百里;将虽广,却貌合神离、勾心斗角;来势虽汹汹,然我等亦有一战之力。”

“你们有人是新近授田的军人,有人是世代服役的杜萨克,有人被征召的平民,有人前几日还是俘虏。以前你们是谁已经不重要,从此刻起,你、我、他,我们都为生存和家园而战的勇士。”

温特斯伸手指向河岸边的一艘小船:“谁没有勇气打这一仗,就坐上小船回东岸——不会有任何追责。因为我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死在一块——他竟害怕同我们一起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死一般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逐渐走低。

曾在镇公所门外争吵的高瘦民意代表和矮胖民意代表也在其中,因为两人会骑马,所以都作为“壮年兵”被征召。

听到可以坐船回去,高瘦民意代表额头不受控制地沁出汗珠。

他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公告里“斩敌9人、伤敌若干”的“小孩打架”战报。

可是轮到他上战场时,他的心脏里流动的已经不是鲜血,而是液态的恐惧。

真的意识到自己会死和看着公告里人死,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他想挪动脚步,但是脚跟就像被冻在地上一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动弹不得,荣誉?尊严?不愿被矮胖子瞧笑话?女儿和儿子的笑颜浮现在他脑海,襁褓里的小孙女的哭声在他耳畔回荡。

一只手拉住高瘦代表的肩膀,捏了捏,又松开——竟是矮胖代表。

矮胖代表同样面色惨白,但是轻轻对高瘦代表点了点头。

高瘦代表眼睛有些湿润,他也点点头。二十几年的老对头无言中生出某种共情。

“从今夜起直至世界末日,我们的勇敢将会被永远铭记。”见无人出列,温特斯踏镫上马:“出发!”

高大的檀黑骏马微微地晃了一下,温特斯稳稳坐在马鞍上,如同长在上面似的,策马向北。

骑手们纷纷上马紧随而去。

“你跟紧我,我照应你。”矮胖代表急急对高瘦代表说。

说完,他灵巧地把笨重的身躯放上鞍子,仔细整了整上衣的褶子,随即猛刺马肋冲了出去。马刀鞘随着跑动的节奏摆动,在月光下映着黯淡的光泽。

高瘦代表擦了擦眼泪,也放马跟上。

……

轰隆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根本藏不住。

骑队在西岸疾行,东岸的烽火台、瞭望塔、礅堡依次举火,既是敬意、也是标识距离。

温特斯飞驰在最前方,他的掌旗官海因里希高举军旗在后。

许多刚学会骑马的人根本不敢直起腰,他们紧紧伏在马颈上,时而有人从马背上摔落。

骑手们不仅要警惕坑洼,还要提防践踏到落马同伴。

一些战马上载着两个人——一个会骑马的和一个不会骑马的,马鞍上还牵着几匹从马。

众人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上那面旗帜。

特尔敦人最凶猛时一天一夜间袭扰二十三次,最远的两个渡河点相差近六十公里,其中几次甚至已经将小股轻骑送上岸。

铁峰郡的守军疲于奔命,可与此同时,特尔敦人的营地也被拉扯得零散。

对于进攻者而言,战场自然越宽越好。然而兵无常势,攻守关系一旦调转,就将暴露出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战机。

温特斯·蒙塔涅的责任是抓住它。

对岸瞭望塔上火盆的数量由一个变成两个。

“散开!”约定的信号已出现,温特斯拔出马刀:“就是这里!”

翻过山坡,一座小小的特尔敦营地映入眼帘。

温特斯纵马而下。

骑兵们呐喊着跟上。

而那些刚学会骑马的战士们翻身下马,抽出武器,迈开僵硬的双腿,杀向四散奔逃的特尔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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