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芙去拿了干燥的布巾,萧信退回去,把自己重新打理了一下,然后白芙叫来新橙等进去收拾一地狼藉,他拉着脸跟着许融到了暖阁。
许融觉得他一副叫人非礼了的不乐模样有点好笑,咬唇忍着,抬手替他倒了茶,见他喝下去,情绪慢慢平复了些,才问道:“那个丫头说是奉了夫人的命令?”
“她是这么说的。”提起来萧信又有点燥,“谁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忽然进来,说要服侍我沐浴,我撵她,她还不走。”
许融:“……咳。”
要忍住。但她实在觉得萧信骂人的样子也很好笑。
跟被占了便宜似的气急败坏。
萧信眼神盯向了她:“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许融压住唇角,自然道,“我没笑。”
萧信目光狐疑。
他鬓边和脸都擦过了,但擦得潦草,额前碎发不往下滴水了,却又支棱起来,许融忍住一点给他压下去的冲动,道:“二公子,你从前——嗯,要过她服侍吗?”
“没有。”萧信冷又不自在地道。
“那别人——?”
“没有。”萧信垂下眼睛,手指把喝空的茶盅捏紧了一点,“我没心情想那些。”
年纪略长一点以后,他就陷在了对未来的茫然与彷徨里,随着时光流逝,还又多了焦躁,不甘心真的浑噩随波逐流,却不知该如何挣脱,也不知是否能挣脱——
他的精神用来跟自己较劲都不够了,没空分给别的人事。
许融愣了愣,这算他的**了,她问的时候都犹豫着没有问全,没想到他能愿意回答。
“那看来就是夫人的吩咐了。”许融回过神道。
既无前例,出自丫头的大胆总会有个限度,就算一时动错了念头,被劈面直斥也该退出来了,翠庭却经过了一番磨蹭,直到她过去,才跑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萧夫人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还闹得很突然,像就为了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对。
许融忽然意识到,她刚才的反应不对。
如果她真的与萧信恩爱,看见翠庭不会那么冷静。
或许,这正是萧夫人想知道的。
堵塞的思路照进一线亮光,再往下也就不难推了:萧夫人此前都无异常,一从英国公府回来就出了这一招,只可能是从张老夫人那里得到了启发。
她接连两次奇怪的打量,都为此而来。
“二公子——”她徐徐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
萧信脸木了:“她还没完了?外祖母都没有说什么。”
许融沉吟:“老夫人能看开的事,不一定夫人也能看得开。”
她看出来了,萧夫人这个人,某种程度上其实与许夫人殊途同归,许夫人因为无能而将日子过得一团糟,萧夫人有能力,但她的能力配上性格,却能把本来不怎么样的日子往更坏里过。
譬如这一次的试探,就是不必要的。
也许她确实从中得知了什么,但是,凡出手必有留痕,许融同样获得了信息。
“当初应当就是萧伦推了我。”
许融直接道出惊人结论。
柔和烛光下,萧信一下抬眼。
那是一切的开始。
因为被迫由萧夫人拉入局中,前因后果他都知道,但毕竟不是当事人,他不能直接对上许融的思路,问道:“怎么说?”
“我摔落山坡以前,萧家只是有意前来退婚。”
背信弃义,虽为人不齿,也是世间常事。
“我摔了以后,萧夫人就变了主意,必定要我嫁给你。”
这就欺人太甚,超越常理。
“这时候,我其实已有了猜测。”
但她没说,因为一来没证据,二来,以萧夫人的强势个性,为了报复以及挽回许夫人在外的哭诉对萧家所造成的名誉损毁,如此颠倒行事是有可能的。
再有个三,她也实在是怕麻烦。
她不喜欢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所以当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一度在嫁妆和跑路之间剧烈挣扎,是随后萧夫人在茶楼堵住了她和萧信,替她作出了选择。
大笔嫁妆到了手,还是香的,那就这么着吧。
至今过去了半年,她没再提起过,不是她将这件事忘记了,而是它本来不宜宣于口。
从萧夫人的反应可知,她也没有忘记,否则不会有今晚这么一出。
“她真正想试探的,不是我与你之间怎么样,”许融翘起嘴角笑了起来,眼神比烛光更亮,“是我有没有将那一日的情景想起来。”
她看向萧信:“——二公子?”
她还想和他讨论一下,怎么他好像有点发呆。
萧信一下回神,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仓促应道:“哦。”
许融以为他没明白,就进一步解释道:“现在念念不忘当初的不是我,是夫人,她一直试图在追溯确认。”
萧夫人需要她一无所知,像一张白纸。
但又不能放心地相信她真的一无所知。
有一点灵机,都能惊动了她,旋即激活防卫模式。
“你说,是大哥推了你。”萧信镇定回来,他的目光也锋利起来,“太太怕你想起,闹出来?”
许融慢慢点头——又没完全点得下去。
她隐隐觉得,也许不只是如此。
在已经将她困入长兴侯府的当下,就算她想起来了,萧夫人想封住她的嘴也不难,都不必太过威逼,拿出婆母的身份就够了。
所以这过头的警惕就来得不那么必要,属于萧夫人自身的个性能够解释一部分,但似乎不能解释全部。
“你——”萧信看见她的反应,皱眉想了想,“难道当时你还撞见或听见了什么?”
许融干脆地一摊手:“不知道。”
“想”是不可能想起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萧夫人实在是多虑,不过倘若不是她由此而来的多余的举动,她的思路还不会往远处再走这么一走。
“二公子,如果我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应当必然是你家的事。”许融又问他,“府上有什么不能与人道的秘密吗?——不用告诉我,只说有还是没有就行了。”
这次轮到萧信摇头:“我不知道。从前姨娘总把我关着,她自己也很少出去乱走。”
许融懂了,他们在长兴侯府处于边缘人的位置,有秘密,会将他们排除在外,而以韦氏的谨小慎微,说不定不等别人叫她回避,她自己先躲得远远的了。
但萧信与韦氏又毕竟是萧家的人,如果真的有什么是他们都不知道的,那事一定不简单。
可能知道的只有萧侯爷萧夫人及当日的萧伦常姝音,阮姨娘那一系知不知道,待定。
萧信道:“我帮你打听一下。”
许融摇头:“不用,二公子,你好好读书,别的都不要管。”
她把几个茶盅随意把玩着,在炕桌上摆来摆去,最后留下了一个。
这一个的代号是常姝音。
这位“长嫂”,最好突破。
摆弄完毕以后,她抬头一看,萧信虽没说话,脸上却写着反对,立即语重心长地接着道,“我打听过了,今年的县试就定在六月里,现在已经二月了,只剩四个月。六月考过县试,紧跟着八月还有院试,二公子,你的前程,我的前程,都在你一人身上啊。”
不知她那句话中了萧信的意,也可能他自己也知道轻重,才点了头:“知道了。”
许融觉得他的神气不同——不像以前提起来那副要辩解又说不出口、欲言又止没信心的样子了,忍不住好奇道;“看来二公子苦读至今,折桂有望?”
萧信不回答,似笑非笑,抬着下巴看了她一眼,就站起身来,要出去。
到帘边时想起什么才又回头,跟她交待似的道:“我去把翠庭撵走。”
韦氏能忍,他不能,他不想在自己院里留着这种没用还添乱的丫头。
许融想了想,点头。
这件事还真要他出面合适,他不为所动坚拒女色,对她先前失之平淡的反应就是个描补,至于还有些描补不过来的,那就随它也罢。
将萧夫人的疑心全部拔了,不一定是件好事,多心才会多事,多事,才会有线索跑出来——就像这次一样。
萧信出去了,不一会,许融就隔窗听见外面传来哭泣和求情的动静,丫头们都跑出来了,有的自觉上手帮着把翠庭往外拖。
翠庭不肯走,哭道:“二公子,奴婢知错了,这么晚了,呜呜,叫我去哪里呀——”
“谁叫你做的事,你就去谁哪里。”
萧信的声音响起来,不沙哑了,只是压得低沉,不知是不是没看见脸所产生的距离感,居然显得冷酷。
翠庭的哭声顿了一下,像是被吓的:“可是、是太太吩咐的,二公子,我没撒谎,真的是太太叫我服侍二公子,我才敢的,二公子就这么把我撵走,太太那里怎么交代——”
“你是要我先与你个交代?”
萧信声音里的冷酷又添了一分,初春夜色仍寒,他比夜色更寒:“你可以不走。取板子来,捱过四十,你就回屋。”
“……呃!”
好一会后,翠庭抽噎着从院中地上爬起来,站不稳,许融见到还是白芙从旁扶了她一把,她摇摇晃晃地往外离开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许融打了个哈欠,从暖阁里出来,正好白芙也进来,许融随口向她道:“二公子还挺会唬人的。”
白芙脸有点发白:“——什么?”
许融才发现她居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诧异地停住了步子:“怎么了?这院里就没有板子。”
她理嫁妆安排丫头住宿的时候早将整个小院摸排熟悉了,除了萧信作为书房使用的东次间,但大面上就那几件家具,她也不是没见过,总不至于他会在床底塞块板子罢。
“板子是没有,但是二公子指了晾衣服的竹竿。”白芙小声道,“姑娘,他真的会打。”
许融:“……”
萧信站在堂屋门口,以她的角度能看见院子里,但看不见他,也就不知道他还付诸了动作。
那可能——还真有点凶。
但要说凶成什么样,她不太想象得出来。
“别怕,”她安慰白芙,“不打你们。”
白芙小心地点了点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