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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十方城(十)(1 / 1)

因为地势崎岖,在十方城原址上重新创造的梅城,宫殿的位置几乎没有改动。城墙也是平地而起,横四视野,走向这扇风沙黑云沉沉笼罩的城门,言卿有种回到当年的错觉。

只不过这一次,陪伴他的不是魔神,而是谢识衣。

言卿是想直奔梅宫去的,但兰溪泽在通向城主府的每一条路上都布下障碍。他只能带着谢识衣走了一条小路。渊城城主和陆家父子都支开去联系其余人了,随行的只剩下一个七公公。

这里是一片骨山血海,言卿一落地,就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一块青石矗立天地间,上面写着“清净”二字,旁边却堆着一座高高的骨山。

七公公毕竟是老熟人了,一眼就认出了这里,他眨眨眼:“少城主,这不是您当年练功的地方吗?”

言卿收回视线,道:“是吗?”

七公公一向都是在最该有眼色的时候没眼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握着拂尘道:“对啊,关于您的事老奴可是一件都不敢忘啊。”

“老奴记得,您当初就是在这里练功,所以擅闯此处的人,全都只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座骨山,说:“喏,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七公公百年前可不敢这么跟言卿说话,但他现在可是“忠仆”,忠仆就要事事巨细,分外体贴。

七公公道:“老奴当时还挺好奇的,少城主为什么要把此地命名为清净之地。明明您在十方城越是求清净就越是不得清净。”

这座骨山高有四米,足可见当年有多“不清净”。

言卿这处修炼之地,百年里不知道前仆后继来了多少人,杀他的,勾引他,甚至还有只想看一眼他的。魔域主城居住的人骨子里就是贱得慌,你越不让他看他就越想看,命也比不过好奇心。

越求什么就会越不得什么。

言卿低头看着那清净二字,意味不明地笑笑:“我这清净二字,又不是写给他们看的。”

七公公:“啊?”

言卿的老底都被这个“贴心太监”给扒出来了,所以也懒得再去遮掩。他偏头看向谢识衣,微笑说:“走,带你去看看我之前练功的地方。”

谢识衣一路没说话,只是随着他走的时候,视线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一一看过,好像在暗中勾画言卿当年的样子。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堵墙前,这堵墙颓圮半塌,不知道矗立在这里多久了。

每一处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都长满了湿淋淋的苔藓,如同一块块年久的疤,处处都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七公公亦步亦趋。

言卿跟七公公说:“你要是真的那么闲,就给我去把地上的草拔了。”

七公公:“啊?”

言卿又跟谢识衣笑着说:“这座墙,可是看到很远。你跟我来。”

七公公:“……”

这里是十方城的禁地,却也是一个最靠近红莲之榭的地方。

坐到墙上能远远地俯瞰整个主城宫。

言卿在魔域就喜欢呆在视野很高的地方,因为只有让他听到风声,才会有种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

言卿坐到墙上的时候,红色衣袂轻飘飘落下。他指着前方,突然问道:“好不好奇我昨晚做的梦?”

谢识衣漫不经心问:“梦到了我吗?”

言卿:“是啊,梦到了你,梦到了你死在南斗神宫。”

谢识衣闻言,低笑一声。

言卿把玩着手里的红线,视线望着昏暗天地里最明亮的梅宫,那些璀璨的明光在他眼底凝聚成晦涩的暗河。

言卿轻声说:“谢识衣,我当初和魔神同归于尽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们两个都解脱了。”

谢识衣偏头看他,眼波清冷却又固执,一眨不眨看着他。

言卿的心境多多少少还是被这里的环境影响了一点,他偏头,与谢识衣四目相对,笑起来:“我以为百年前,你是真的为杀淮明子而来。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很多疑点,可是我当时不敢去深想。”

“红莲之榭那一晚,我叫你睡一觉,说等醒过来一切都结束了。因为我就没想过我会回来。”

“一切都结束了。你恨的淮明子死了,我也跟着魔神一起下地狱。”

“其实我现在有点庆幸,当时还不知道你爱我。”言卿的语气很淡,瞳仁漆黑唇如血,笑起来有种摄人心魂的艳。

“如果我知道你爱我……”

话音到嘴边,言卿又沉默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错乱的红线。

也许我当初赴死不会那么从容。

十方城火海中,魔神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跗骨之蛆,森森响在他的脑海里。

“言卿,一直用修为压制识海内的魇,你不累吗?我真不懂,为何世人如此愚昧,都说魇是我的诅咒。那明明是我赐予你们最大的天赋啊。”

“你让它醒过来。”

“言卿,只要你让魇醒来,你的修为就会突飞猛进,你就能活下去。”

“言卿,你都已经修到化神期了,完全可以和魇共存,你到底在怕什么?把它放出来啊!把魇放出来,你就能突破化神巅峰,你就能成为伪神,你就能活着走出这片火海!”

——“言卿,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到底在怕什么。

言卿说:“谢识衣,你听了那么多十方城关于我的传言,有没有觉得很陌生?”

谢识衣摇头,语气冷静:“没有。”

言卿说:“是因为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吗?”

谢识衣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言卿笑笑,手指撑在墙壁上,重新把目光看向了闪闪发光的梅城。他重生之后,极少跟谢识衣说起十方城的事,也极少去回忆在这里发生的事。

喜怒无常,残忍暴戾。阴晴不定,嗜血好杀。

那些当年耳熟能详的标签,百年后的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但是认真想想,说得也没错。

红线勒住脖子,搅动识海,操控人命的感觉让人上瘾。给他有一种能够操控一切的错觉。在这种错觉中衍生的快感,让人飘飘欲仙。

“魔域都是恶人,于是这里好像成了一个可以抛开一切道德枷锁的屠杀场。”

言卿平静说。

他之前不知道魔神把他逼到魔域是为了什么,后面才懂了她的目的。魔神知道他骨子里的固执,也知道他不喜欢杀无辜的人,于是把他放到魔域来。

告诉他这里所有人都是恶人,所以杀他们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然后他也确实没有负担,降临万鬼窟中,一步一步走出遍地尸骨,红线被血染得一年比一年深。

魔神的每句话都在引诱他。

她告诉他,“言卿,这些人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你杀他们是替天行道!”

“要么你现在杀了他们,要么让将来他们杀了你”

理由永远那么冠冕堂皇,把自己放在被动无辜的位置,好像他杀光了天下人,依旧是个迫不得已的好人。后面魔神觉得他杀人杀够了,又开始以另一种形式引诱他入深渊。

她说:“言卿,你敢说你没误杀过一个好人?”

言卿回忆到这里就想笑,唇角勾起,可是眼里全是讥讽。他一直都觉得魔神像个絮絮叨叨的疯子。她确实很厉害,一步一步摧毁你的神智,让你心甘情愿活在她的话语里,还以为重新定义了人生的意义。不过这个疯女人,注定要失望了。言卿当初沧妄海被她影响,只是因为年轻气盛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到后面他做的每一件事,跟魔神都没关系。

他怕杀人太多会忘记了自己是谁。

言卿摇摇头,把这些回忆给抛之脑后,继续前面的话:“我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十方城毁于一旦,魔域群龙无数继续百年的内战。而你回到上重天,继续风光地活着。”

所以《情魇》原著中的一切言卿都没想到。

没想到,他与魔神同归于尽后,居然会有人居心叵测地想要复活魔神。

没想到,谢识衣这样的人会卷入那样的情感纠纷里,走向坠于深海的结局。

言卿说:“幺幺,如果我死了,你在回春派也没遇到我,你会怎么做呢?”

言卿床上醒来的时候看着谢识衣的眉眼,内心一片温柔。在谢识衣抱紧他的瞬间,内心又满足又难过,觉得过往是非都没意义了,只要他们珍惜当下就好。

可是坐在这堵墙上,冷风让他的大脑清醒,言卿还是决定去问出谢识衣的目的。

“你真的会和兰溪泽走向一样的路吗。”

谢识衣眼眸像是幽井,静静看着他:“不会。”

言卿:“嗯?”

谢识衣淡淡道:“我要是想做一件事,不会跟任何人合作。”

言卿愣住,他看着眼前的爱人。忽然发现谢识衣无论梦里梦外,其实本性都是一样的。

梦里的谢识衣神秘到只能靠臆想靠猜测,而现实中,谢识衣安静地配合他分析自己。声音平静,话语清晰传来,像是要安抚他被梦惊扰的情绪。

“我不会跟魔神做交易。不会把复活你的希望寄托于祂的口头承诺上。”

言卿失笑:“你真的想要复活我啊。”

谢识衣道:“嗯。”

言卿别过头去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长长地叹息一声。

“原来我的梦,每一步都是有迹可循的。那么,仙尊。”言卿微笑,直视他:“可以把你预想中的计划,全都跟我说一下吗?”

谢识衣深深看着他,轻描淡写问:“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夫人。”

言卿说:“如果你在回春派没有遇到我,会答应这桩婚事吗?”

当初在回春派,谢识衣完全就是把这当做一出并不好笑的闹剧看。南斗令牌对他并没什么作用,言卿至今也搞不清楚,谢识衣为什么会娶燕卿。

谢识衣说:“不会。”

言卿被他这干脆利落的劲给惊到了:“那么确定?”

“嗯。”

谢识衣显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问的事。

言卿道:“哦,我还以为你把他留在身边当替身呢。”在一篇充斥着狗血天雷的文里出现替身也不是很稀奇吧。虽然言卿自己说完,自己都梗了下。

“你是这么想的?”谢识衣语气凉薄,扯了下唇角。其实根据言卿的了解,谢识衣现在是很想嘲讽他的,但他还是忍住了。谢识衣现在就像一个面对道侣各种傻缺无脑问题的丈夫,很想笑想讽刺,依旧耐着性子回答。

“他和你除了样貌名字像,没有一处一样。我不至于做出那么蠢的事。”

言卿:“……”

他是真的只想知道谢识衣的目的。不是乱吃飞醋,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啊!

言卿扶额,缓了下掩饰尴尬,随后继续严肃问:“如果你同意了这桩婚事,还把他放在玉清峰,会是什么原因。”

谢识衣道:“我很少回宗门。在遇见你之前,我真正的居所只有霄玉殿。玉清峰,他想进就进吧。”

谢识衣垂眸遮住眼里的暗光,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而且,我并不认为和我结为道侣是件好事。”

言卿本来还在好好分析的,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破功,笑出声来。

“说得好啊,我不当你这仙门赘婿了。”

谢识衣:“……”

谢识衣冷冰冰补充道:“你除外。”

言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识衣等言卿笑够了,才说原因:“修为不够,跟我合籍,只是自招因果自寻死路。”

言卿笑意渐收,想起了燕卿在用南斗令牌时,天命的劝阻和警告。如今听到谢识衣说“自招因果”四个字,隐约摸到了一点思绪。

“因果?怎样的因果?”言卿问。

谢识衣抬眸看他一眼,雪色的衣袖拂下,像是给岩缝青苔覆盖一场雪。

“我不清楚,但我想,他写下这个请求的时候,应该有人阻止他。”

言卿愣住,说:“这都被你猜中了。”

谢识衣淡淡道:“如果我答应了。那么这不是一场婚事,而是一场交易。”

谢识衣本来就不习惯跟人说心事,更何况像这样被言卿逼着为一个莫名其实的梦来步步分析自己的想法。他说得很慢,垂眸道:“他想继承孽果,也得我给他这个机会。我会同意,肯定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身上,唯一值得我所用的,可能也就他的命数了。”、

言卿皱眉。

谢识衣说:“你梦里的我做了什么。”

言卿不能回想,一回想就嘴角抽搐:“可多了。好惨啊幺幺。你的玉清峰成了你道侣天天私会男人的地方。你自己还一天到晚为人上刀山下火海,最后被心爱之人用剑杀死。”

谢识衣:“你杀了我?”

言卿冷酷:“不,梦里你的世界没有我。”

谢识衣不以为意:“嗯,继续。”

言卿:“继续什么啊,你人都没了!已经够惨了!还要多惨!”

谢识衣看言卿的样子,没忍住笑了起来。

“我就说怎么那晚你的反应那么奇怪。”他靠近过来,手指摸上言卿的脸,漆黑的眼眸里笑意缱绻,语气淡若飞雪:“心疼我?”

言卿是没想到把自己困扰很久的梦,居然还能被谢识衣拿来当做调情的工具。

言卿:“能说正事吗?”

谢识衣:“哦。”

他看着言卿秾艳的眉眼,又没忍住笑了,凑过去,吻了下言卿的唇,吻过之后留恋滋味再吻了一遍。

“……”在墙下面被言卿安排去拔草的七公公看到这一幕,差点要被这对狗男男气自闭。

言卿:“你够了。”

谢识衣突然说:“我不觉得惨。”

言卿一愣,随后问:“那要多惨才算惨?”

谢识衣突然说:“惊鸿十五年算惨吗?”

言卿一噎。

谢识衣看着他,笑道:“众叛亲离算惨吗?修为被毁算惨吗?”

谢识衣淡淡道:“当时所有人也都觉得我很惨。”

言卿被逼着与他对视,在那双含笑的眼眸里,只能看到自己。

谢识衣说:“我在障城就跟你说过的。春水桃花那日我只想要一把伞,而在这之后,我只想要你。”

“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此生做的所有匪夷所思的事,都是为了你,如果一件事你猜不透我到底想干什么,那肯定是与你有关。”

言卿听着他的声音,出神了很久,发现自己确实是魔怔了。他居然被白潇潇等人影响,也把谢识衣想的很神秘?

实际上,谢识衣是个很纯粹的人。

这种琉璃心带来的纯粹,让他也绝对的自我和冷静。

谢识衣不会被他人的情绪左右,更不会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同样的,他想做一件事,就不会被他人干预。

“你说得对,你是为了我。”

“幺幺,我突然觉得,可能我的重生并不是命运垂青。”

谢识衣愣了愣。

言卿扑到他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腰,笑起来,眼眶发酸,声音却很轻:“谢识衣,你真的是个恋爱脑啊。”

到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他重生。又到底是怎样的结局,会让谢识衣那么心甘情愿赴死。

南斗神宫四十一步,步步染血。

不悔,不悔。

谢识衣,你是真的不悔吗?

与此同时,合欢派,长灯殿。白潇潇夜半惊醒,就看到月光渗过窗户,森白照在地上。长灯殿外竹影婆娑,摇曳在地上,好像如影随形的魑魅魍魉。

而他也确实是被魑魅魍魉如影随行。

白潇潇的手指死死攥紧衣襟,感觉呼吸都有点不稳。

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有别的东西。一个你根本说不出来的东西,它不是实物,你也不知道它到底存不存在,但你就是能清晰感知,你的呼吸你的血液甚至你的每一根发丝好像都在被它左右,被它蚕食心智!

它应该是有名字的,它也在试图告诉白潇潇自己的名字,想要挣脱出来。

但是白潇潇知道,这东西挣脱出来,他肯定会死!

它不能出来!

于是他只能泪眼汪汪地蜷缩着身体,咬着唇一个人在床上发颤发抖。到夜半的时候,那种惊悚的感觉加深加重——白潇潇不管不顾光着脚跑出门去。他跑到了颜乐心的住所。

白皙泛粉的手死死拍打着门:“颜师兄开门啊,颜师兄开门!开门啊师兄……”他难过得半蹲下来,捂着自己的脸,哭得泪流满面。

“白潇潇?”颜乐心自汀澜秘境中出来后受了重伤,调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白潇潇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在月色下面无表情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年,一下子又被勾引住了。

白潇潇的五官生的很好,有种雌雄莫辩的清丽。虽不是人间绝色,却诡异地能蛊惑人心。

“你怎么了?”汀澜秘境中发生的事,其实他们这些弟子多多少少都被抹去记忆。唯一真相只能从秦长熙以及镜如尘嘴里得知,但是这两人说法也是完全不一样。颜乐心唯一知道的是,在汀澜秘境中自己差点死了。

“颜师兄,师兄抱抱我,我好难受啊。”白潇潇哭唧唧地扑进颜乐心的怀里,身体红得跟烫熟的虾子一样。

颜乐心一碰到他的身体,就感觉头皮发麻,身体触电般酥软,马上心猿意马问道:“潇潇,你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吗。”

白潇潇咬着唇含泪不语,半推半就地被颜乐心带上了床。

白潇潇的脑袋里在交欢的时候,才有一瞬间安静,可是在结束后,马上各种错乱的画面就像魔爪般盘踞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害怕不已。他为了逃避这种痛苦,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着颜乐心红被翻浪一次又一次沉溺于情爱之中。

颜乐心每次跟白潇潇上床,体会到的快乐都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有时候他都觉得,白潇潇不是人,他就该没有性别,他是小狐狸精,是魅妖!

白潇潇耳边全是别人的声音,那些他完完全全不认识的人。

最开始他听到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好像是在对他说话。

“大白,下一处是浮花门吗?唉,让我们祈祷一下,浮花门不要再有九千九百阶啦!”

她走路的时候,好像还有金属碰撞锒铛的声响。从她的手腕上发出,比铃铛的声音稍微重一点。少女嘴里嚼着山楂糖,衣裙拂过山川草木,这段记忆里,连毒蛇爬过枯叶的声响都无比清晰。

明明是很悠闲、很自在的岁月,犹如清风拂面,可是白潇潇就是觉得抗拒,觉得恶心,觉得恨不得杀了那个少女。

他觉得她做作,觉得她虚伪,恨不得撕破她的脸。

可是这根本不会是他的想法,他怎么会那么恶毒呢?

后面证实了,这确实不是他的想法,是脑海里另一个女人的。

她被关在黑暗的房间,生不如死,声音疯癫诡异,诅咒着一切。

“微生妆,你这个贱人,贱人,贱人,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啊啊!”

白潇潇觉得自己的脑海快要炸了。

他泪眼婆娑中,看到了乔木遮天蔽日的密林,看到了金光倾洒半边天,看到自己在火雾中迷失。与父亲走丢,一个人孤独又无助地走在毒蛇横行的森林里。没有灵根,毫无修为的她,在这里就是待宰的羔羊。然后就像所有话本里的佳话缘起一样,她在这里遇到了命定般的少年。

她被毒藤绊倒摔倒地上,然后发现了一个靠着树干虚弱着闭上眼的南疆少年。她哽咽出声,少年缓缓睁开了眼,那双血色的竖瞳掠过一丝迷茫,但是很快又恢复。他抬起手,检查了下自己的伤,最后把视线落到匍匐在地,颤声哭泣的她身上。

“是你救了我吗?”

少年这么说。

她太害怕了,只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于是吞下谎言的恶因,她娇声娇气地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袖,哭着说:“是我救了你,是我!我受伤了,都是为了救你才这样的。你带我出去吧,带我出去,求求你了。”她看着他脸上的奴印,一想到自己是微生一族的族女,如今这样哀求一个贱奴,就觉得又委屈又不甘,可这少年长得真好。她从来以貌取人,觉得这样的贱奴冒犯,也能容忍。少年并不能察觉她的心思,他脸上露出一个迷茫又窘迫的表情来。然后手忙脚乱地蹲下身,说:“您别哭了,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

多好啊,这样的相遇。

后面她动用权力,让书生用最浪漫的笔触给个相遇安排上圆满结局。

所有关于他们的话本流传于紫金洲。

人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虽然喜欢他,但又觉得他是个贱奴,贱奴不配那么轻易得到她。于是她沉浸在自己考验爱的游戏里,乐此不疲。

她贪恋他的长相修为,又嫌弃他的出生,挑挑拣拣在上离宫吊着他。想尽办法折磨他。

只有看他为了自己流血受伤,看他因为她和别的男人欢好吃醋,她才能快乐。

这样病态的游戏,他以为他会和她演很久,直到她觉得他通过考验,有资格成为她的王夫。然后她怎么都想不到,他居然娶了另一个女人!虽然那个女人和她很像,但是她也不能容忍!凭什么,凭什么!

她在上离宫发了很大的怒火,甚至拿禁地的事作要挟,逼着他洞房花烛夜来到她面前。看着他冷峻的脸,她又得意又甜蜜的想,这次是她赢了。

她对外端着清冷的架子,可是骨子里却是□□不堪。她开建后宫养了无数男宠,可是她跟兰溪泽说,这都是她父亲逼她的。她在兰溪泽结婚后,叫人把话本写的更暧昧了。如果不是兰溪泽把微生妆一直护在宅中,她早就动用千般种手段杀了她!她觉得这么一个菟丝子一般的女人,怎么配,怎么配和她相比。她觉得自己无论是样貌、家室、性格、能力都与兰溪泽旗鼓相当,在他娶了别人后,她反而更爱他了。

但是后面禁地地牢里真相剥夺,她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微生妆自始至终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在地牢里研究着墙壁上的缝隙,束起头发偏过头问:“微生念烟,被男人所爱就是你人生的意义吗?”

而在兰溪泽眼中,她只是一个工具,他根本不在意她的爱或者恨。

微生羽暴毙之后,秦家萧家虎视眈眈沧海境。她当时修为弱小,难堪大任,是化神期的兰溪泽,挡在他面前,帮她稳固地位。

她曾以为这是爱情,没想到这是一场复仇最开始的地方。

微生妆喜欢会发光的东西。

兰溪泽每次出行,无论去哪里,都会带回来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些璀璨的宝藏,日复一日摧残她的内心。

虽然兰溪泽是微生妆名义上的丈夫,但是她也不允许他们这般亲密,她看上的男人只能爱自己。她以为自己是自私恶毒的,后面在地牢回首往事,才发现兰溪泽远比她更为残忍,也更为自私。

兰溪泽不光要复仇、要权力,他还要微生妆的爱。

只要爱就好了,靠种下情魇衍生的爱也可以。一个连眼神都会骗人的毒蛇少年,又能有几分善良呢。

兰溪泽不在意她的爱恨,可是他知道她爱他。地牢里竖瞳青年半蹲下身,轻轻地笑了,然后有几分恨意说:“什么时候,微生妆能用你这种眼神看我就好了。如果是她,我就应该不会恶心了吧。”

青年几乎是咬牙切齿念出那个名字:“微生妆。”

白潇潇体会这一段记忆的时候,就不是很抗拒了。他觉得“她”的暗恋好苦,看得他泪眼汪汪,心疼得不行。被关在地牢里,唯一她见到的光,是上离宫起火的那一天。

“走水了!”

“走水了!”

她又看到了兰溪泽,现在兰溪泽已经头发全白了。银白的长发,红色的竖瞳,邪性更是渗入骨子里,整个人好像已经濒临理智失控。

兰溪泽从来没用真实的眼神看过她,最开始他配合她少女怀春的梦,眼神羞涩忐忑惶恐,而后再配合她作天作地的游戏,眼神伤心失望痛苦。只有现在,微生念烟体会到兰溪泽真实的注视才发现,毒蛇是没有感情的,只让觉得惊悚和诡异。

微生念烟那么多年,是第一次见兰溪泽这样的愤怒,血色竖瞳像是染着火是他怒极反笑。

在外面所有人惊慌失措、大喊大叫时,已经失去理智的兰溪泽就看着她这张脸。完完全全把她当做微生,轻声说:“微生妆,你以为死就可以摆脱我吗,你做梦。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眼睛滴血,一字一字,发颤发笑。

好像当初对微生羽都没这样浓烈的恨意。

“你就那么想死吗,好啊,我成全你,但是你死只能死在我怀里。”

“微生妆,我会让你再死一遍的。”

上离宫的火光太盛,红色照着夜空,在摧枯拉朽的毁灭里,微生念烟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只是蜷缩在地上,惊恐地发现兰溪泽面无表情,眼角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眼泪蒸发在火焰中。

她从没想到,生而无泪的兰溪泽有一天会哭,可是原来毒蛇的眼泪也是冷的。

“能抑制情魇,能逃开我的控制,还在找一个鼎……”兰溪泽说。

“原来你找的是忘川鼎啊。”

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步伐踏破断梁和废瓦,往南泽州的方向走。他没有去管眼角的泪,像是从来没察觉自己哭了一样,唇角满是邪肆和嘲讽,声音很轻道:“蠢货,忘川鼎在霄玉殿啊,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霄玉殿。

九重八荒,唯一一个寻宝者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白潇潇猛地抱头:“啊啊啊啊啊——!”颜乐心睡在旁边,一下子抱住他:“潇潇,潇潇,你怎么了。”

白潇潇一下子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用手抓住颜乐心的手臂道:“颜师兄,我好像丢失了一段记忆,我好像失忆了!”

最后那个声音他绝对在现实中听到过!一定听到过!可是他完完全全失去了记忆,他记事起就在回春派!但是在回春派之前,他一定还有一段记忆可是他不知道!

白潇潇哭着说:“颜师兄,你有办法帮我恢复记忆吗。”

颜乐心一愣,抱着他说:“潇潇,我们这就去找师父,师父肯定有办法。”

合欢派的宗主近日因为秦家的事,心情极差,见到白潇潇和颜乐心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是恢复白潇潇记忆这种事,对一个化神期修士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随手汇入一股灵力入他眉心。白潇潇便感觉,自己大脑昏昏沉沉,好像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白潇潇死死睡去了。

看着二人离去。而就在这时一只冰蓝色的蜂鸟飞过山河万里,携带者霄玉殿那万年不息的风雪之意,来到了他的寝殿中。合

欢派宗主面沉如水,但还是读取了蜂鸟携来的话。

“三月后,秦子昂正式成为霄玉殿殿主?”

合欢派宗主咬牙,狠狠捏碎了这张纸条。

如果说仙盟是九宗三门自发成立的杀人兵器。

那么霄玉殿就是不知道矗立了多少万年的天下之心。

它在万千雪峰之上,飞鸟难渡,世人难寻。往前就是诛魔大阵,往后就是魔域出口,在九重天最中轴的位置,贯穿六合!

与此同时,浮花门。镜如尘同样收到了蜂鸟的这条消息。

她把蜂鸟放飞,然后抬步出了璇玑殿。镜如玉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当年身边的侍女是一天一换,而镜如尘身边从来不喜欢待人,她遣散开侍女,一人联系到了万情太上长老。往璇玑峰后山走,这里有一处天然的温池,温池旁边红粉花瓣缤纷落下,镜如尘一袭白衣却并简陋,衣襟衣袖以及衣带上都是白羽图纹,银色的锦绣流光生华。

“参见门主。”

镜如尘对万情太上长老一直将其视作长辈,出手亲自扶起她,轻声道:“万情姑姑无需多礼,我今日传唤你只是为了询问一件事。”

万情笑容和蔼道:“门主说便是了。”

万情当年对镜如玉意见极大。但她德高望重,镜如玉也懒得和她硬碰硬,两人互不干涉。镜如玉成为门主的日子,万情不是在云游四海就是在闭关修炼。

镜如尘点头,坐到凉亭边,轻声说:“我刚刚上位,想请万情姑姑,跟我说一说霄玉殿。”

万情一愣:“霄玉殿?”

她皱起眉头来,而后道:“回门主,属下也很少去霄玉殿,您想知道什么。”

镜如尘想到了镜如玉那些记在纸上的话,问出了自己最核心的两个疑问点:“万情姑姑,霄玉殿和魔域到底有什么联系。”

万情愣住,想了想才慢慢说道:“门主应该知道,当年魔神就是被九天神佛以诛魔大阵伏诛的吧。”

镜如尘:“嗯。”

万情说:“诛魔大阵让魔神受到重伤,魂飞魄散,但是魔神的本体本来就不是人。它的身躯四分五裂散为黑雾,负隅顽抗,在雪地上劈开一条通向下重天的路来。”

“魔神想逃到下重天去躲起来,但是马上又被南斗帝君追杀。他们从下重天,一直打到沧妄海。魔神真正的死亡,应该就在沧妄海。在那里,九天神佛陨落与魔神同归于尽。魔神之躯化成了沧妄海上茫茫的雾。”

“沧妄海的魔域入口,被神息抑制,没有人能从里面出来。但是霄玉殿的那一处通道,去没有受阻。”

镜如尘愣住:“霄玉殿可以随意进出魔域?”

万情笑笑摇头:“不可以。这两处,一处只能进不能出,一处只能出不能进。”

镜如尘欲言又止:“那……”

万情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提前笑笑说:“门主你若问霄玉殿到底是何时建起的,属下也给不出答案。”

“它在这天底下很久了,而且霄玉殿的雪下了万年。万年的雪,所有的山峰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冰棱,那里光是地形就是除了大乘修士外,无人能够攀登。”

镜如尘点点头,可想到镜如玉留下的那些只言片语,又悄悄心悬起,秀丽的眉头越锁越深。镜如玉与秦家合作,哪怕是假意也不可能掉以轻心。秦家很多蹊跷的地方,她都看在眼里。在她眼中,秦子昂和她一样,只是觊觎霄玉殿的宝座,想成为天下之主。

但四百八十寺的建立,却处处透着怪异之处。秦家那些大仁大善的话语,他们一起说出来骗骗别人就算了,私底下镜如玉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然后她也果然搞清楚了秦家的目的。

这些都是镜如尘推算出来的,因为以镜如玉多疑的性子,注定不会留给她什么线索。

秦家四百八十寺的研究跟魇有关。镜如玉对这也挺感兴趣的,但是她知道有风险,所以暂时按兵不动。

魇。对于像他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魇并不是一个值得忌惮的东西。镜如玉唯一值得忌惮的是仙盟,她对魇感兴趣,肯定也不是处于救世之心。

镜如尘摇摇头,跟万情长老告别后,一个人回到了璇玑殿的主殿。在路上她看到潇潇竹林,看着曾经开满双生花的山野如今被各种名贵的花卉占据,一时间停下步伐来。如今整个浮花门,唯一还开着双生花或许就只有鸦杀峰。因为那是以前她住的地方,镜如尘选择彻底无视她。

镜如尘回到房间,她现在很少看到飞羽。飞羽现在接着各种任务,在她恢复门主之位后,他就又站到了阴影处,跟她划开清晰的楚河汉界,不肯僭越半分。

镜如尘坐在窗前,拿起一根白色飞羽来,她想传令给飞羽说什么,可是想了想又放下。

她手指落到桌上,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不敢照镜子,怕看到熟悉的面容,怕和自己对视。

她生而尊贵,是天之娇女,可是母亲从小对他们的管教很严。她们的历练从最开始的凡人魔种开始,父食子,母食女,这类人间惨剧层出不穷。

一个魔种彻底觉醒,最先崩溃的首先都是血亲。活着的人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的亲人就这么变成怪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并没有求她放过她的儿子,只是问有没有其他办法。

她的儿子意识时好时坏,也在哭,抱着肚子一直在呕吐。

那时候她对上农妇饱经风霜的眼,久久说不出话。而镜如玉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娇笑着逗着一只停在她指尖的蝴蝶。回去的时候,她想跟镜如玉说什么。而镜如玉只是凑过来,像是说闺房秘话跟她说,“姐姐你有发现吗,那只蝴蝶的颜色,跟那老太婆身上的衣服好像哦。”

残忍又天真。

镜如尘手指碰上镜子,碰在自己的鼻尖,把那一处唯一的区别遮住。谁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她想起母亲对镜如玉的评价。

心术不正。

原来早在年幼时,一切就有了端倪。

可是哪怕是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最后一刻,居然也会扑过来,拿命换她的命。

镜如尘往璇玑殿走去,她再次看到了那块牌匾。在翻修过后,镜如玉仿照了当年的一切,力求每一处都一模一样。好像是要完完全全继承镜如尘的一切。

牌匾上银河如织,她用绿色的珠子做最璀璨的璇玑星。

镜如尘久久不能回神,手指攥紧,缓缓闭上了眼。

因为她记得,这颗珠子,一开始是白色的。

——镜如尘,原来那一晚流光璀璨的,不是星星不是你,而是我眼中的魇。

她的妹妹是连千灯盏都测不出的魔种。可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镜如玉会成魔,她和母亲又真的能痛下杀手吗。不可能的,即便是注定以血终结的双生诅咒,都没让母亲狠下心。

世人永远在求那一分侥幸,在赌那一丝不可能。

然后满盘皆输。

镜如尘又继续调查了很多事,她翻到一处暗格,发现一个本子,里面居然又有几页镜如玉的笔记。

镜如玉对霄玉殿垂涎已久,记录了很多关于霄玉殿的事。也是在这里,她知道,徐如清是在惊鸿元年入主霄玉殿的。

徐如清很少现身,他掌权的那一百年三十余年,好像都活在霄玉殿,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唯一一次出去,还是去人间。但也并没有在人间逗留很久,很快就回来了。

前一任盟主行踪莫测,像是个隐形人一样,并没有给众人太大印象。但是徐如清病逝的那一年,霄玉殿发生了一处雪崩。万千风雪簌簌而落,徐如清因此重病。就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等他死时,徐如清传位给了当初乳臭未干的谢识衣。

镜如玉快要气疯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朱红的笔愤怒地写下这三个字,嫉妒好像已经成为魔障困住镜如玉。

镜如尘一直知道,镜如玉其实是嫉妒谢识衣的。嫉妒到疯魔,嫉妒到恨不得让他死。她的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个功利心极强的人,嘴上说着世上所有人都拿着她们两个姐妹一起比,可是最喜欢比较的,不就是她吗?

镜如尘往后翻,看到一段话,愣了很久。

“我问,谢应何德何能当霄玉殿主。徐如清说,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之后我会感谢他的。”

这句话镜如玉用很冷静的笔触写下,一笔一划冷漠至极。可是笔锋在收尾处停顿很久,晕开浓浓的墨点,明显镜如玉在沉思这件事。而且思考了很久。

不光是镜如玉,镜如尘也是看着这段话,沉默了很久。

徐如清说,他和镜如玉是一样的人。

怎样的人?是说镜如玉心术不正,还是说镜如玉是嫉妒入魔?

“徐如清……”镜如尘轻轻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个手握天下兵器的人,怎么会和镜如玉是一样的人。

镜如玉写道:“有意思。”

她当然不会感激他。她只会因为本来就在修为天赋上碾压她的谢应,又在地位上碾压她,而恨恨不休、嫉妒生魔。

镜如玉和徐如清接触的也不多,真正了解徐如清的,或许是她们的母亲。上重天没人见过徐如清长什么样。

这个一直住在霄玉殿的仙盟盟主,在上重天好像是一阵风,散过后,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霄玉殿的每一次异象,都是冥冥中某种命定的征兆。哪怕是再细小不过的一次雪崩,背后牵引的事,都是难以想象的庞大。

徐如清到底在霄玉殿干什么?以及他之所以病重离世,是因为那一次雪崩吗?雪崩的原因又是什么?

镜如尘本来就心生各种疑惑,翻到下一页,看到那行字,更是愣住。

镜如玉明显是吓到了。

她写道。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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