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障城的一切诡异往“魇”上靠,那事情就简单明了了。
谢识衣偏头看了下外面的雨,他在调养身体,霜雪般的灵气绕在身边,跟周围雾蒙蒙的环境有种诡异的割裂感。
谢识衣说:“很多年前,秦家就来过这里,我当初遇到的那个魔种便是紫金洲偷渡下来的。”
言卿点头:“想要调查清楚,必须入城主府。但城主府闭门不开,障城的一切事情由苏曲代办,很难。”言卿嘀咕道:“早知道这样,我们当初就该装成两个流落异乡的女子的,凭你我的样貌,进去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谢识衣:“……”
谢识衣斩冰碎玉说:“我不要。”
言卿闷声笑了半天,才道:“你害羞什么啊,当初黑水泽我都扮了新娘。哦对新娘,扮成新娘肯定更容易被强抢进城主府吧。”言卿越想越婉叹:“只可惜我们现在已经进来了,障城宽进严出,我再变成少女突然出现在街头肯定会引人起疑——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接近城主?”障城无论大大小小的事现在都被交给苏曲处理,城主府很少有人能进去,那堵墙圈住障城五分之一的土地,分开两个世界。
言卿手指在桌上点啊点,忽然眼睛一亮,意味深长说:“我知道了,我可以混进宗亲府。”
谢识衣看他一眼。
言卿:“我在宗亲府排队的时候看了下,里面除了侍卫,所有人都是女子。那些已经没了生育能力的障城女子,现在都在宗亲府负责接生。宗亲府直接跟城主府对接的,我要是混进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所谓的圣水!”
谢识衣听完他的话,颔首,冷淡道:“你扮过新娘,扮过乞丐,扮过疯子,现在打算去帮人接生?”
言卿明显觉得计划可行,弯眼笑起来:“对,说着好像你没扮过乞丐一样。你可能不相信,我重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人接生。”虽然接生出来的是不得志这么个傻逼玩意儿。
“哦。”谢识衣看他一会儿:“言卿,当初你在十方城还真是屈才了。”
言卿假装没听出来他的反对和讽刺,高高兴兴伸出手说:“不说这个了,之前一直是你给我把脉,现在我帮你看看。”
谢识衣的伤只能自己治愈,但看到言卿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垂眸把手伸了出来。手腕悬在棋盘上,雪衣拂盖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言卿手指一碰到他腕骨,马上就被外散的青色灵力冻到了。
真的好冷,他像是在碰一块冰。
言卿也没替人把过脉,在谢识衣的手腕上摸索了半天,毫无章法。摸得谢识衣不耐烦,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摁在了某一处经脉上,道:“你从这里汇入灵力,能够探寻到我丹田处。”
言卿愣了愣,闻言直接开口:“丹田?你现在最严重的不是琉璃心吗。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看到你现在心的情况的。”
谢识衣似笑非笑说:“有。”
言卿:“哪?我试试,麻烦吗?”
谢识衣凉凉道:“也不麻烦,用你的魂丝割开心口就行。”
言卿:“……”
谢识衣道:“你上次为我取魇,害我三天失明,现在为我看病,打算开膛破肚。你真的要去宗亲府,给人接生?”
言卿默了片刻,才讪讪一笑说:“你放心吧,我进去肯定就是在外面打杂的。”
哪怕那些女子诞生下来的是魇,是邪物,哪怕整个障城的人现在都处于一种“疯魔”状态,是人是鬼说不清,言卿也不打算让这些人成为牺牲品和试验品。
他和谢识衣被安排在苏府的客房有些时日了,随着苏夫人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整个苏府也忙了起来。
苏曲一入城主府一去就是半月。
障城再次迎来一个晴天,言卿又站到了宗亲府外的长巷,在试了无数方法都不得入内后,言卿只能急中生智了。
“大哥,我媳妇怀了,现在急需一副安胎药。”
门卫都快眼熟他了:“你个外地人,才来几天就有媳妇了?”
言卿道:“你看我长那么俊,有媳妇很奇怪吗?”
门卫:“……”障城严格把控的是接生和出城,对于取药之类的事限制也不多,尤其是安胎药基本上有求必给。
门卫把言卿放了进去,但是里面十步一哨,处处有眼线,基本上杜绝了他作乱的可能。
言卿进入药房后,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他识遍上重天各种灵草仙葩,光凭感觉也能猜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给他拿一副安胎药。”侍卫冷冰冰道。站在药房前方的是个圆脸青年,清秀儒雅,端端正正,就是一双狐狸眼显得有点不着调。他正一手拿笔一手拿书在书上写着草药的名字。
“好嘞,不过这药得等一会儿。”
侍卫点头。
青年写完字后,抬头看到言卿愣了下:“哟,外来人啊。”
言卿微笑:“嗯。”
青年热情洋溢:“来来来,你跟我来,舒明花的粉末比较难磨,你过来帮下忙。”
言卿也不推脱,他跟着青年到后院。走在回廊上。
言卿直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失笑:“嗯?你怎么提前把我想问你的问题问了出来。”但他还是乐观洒脱道:“我叫金明。”
言卿:“金明?好名字啊,我叫燕青。”
金明眼里满是羡慕:“障城已经很久没来新人了,你倒是厉害啊,这么快就勾搭上一个障城姑娘。”
言卿含蓄地一笑:“运气好,运气好。”
金明酸溜溜说:“你确实运气好,如果没有那个姑娘,你在这里活不久的。不过取了障城女子万万要注意,千万别惹她。”
言卿愣住:“啊,为什么?”
金明说:“障城命贵的只有女人,至于男人嘛,就算你被妻子活活杀死,也不会有人给你主持公道。但是你妻子死了,你必然要给她陪葬。整个障城,女人只有一条罪,那就是擅自杀死腹中胎儿。”
言卿倒吸一口凉气。
金明叹息一声:“我来障城十年了,怎么就没你这好运气呢。”
言卿愣住:“你也是外来人?”
金明道:“对啊。我世代学医识些草药,才在这里活了下来。”
言卿疑惑:“那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又娶不到障城姑娘,那一般情况下男人会去哪里。”
金明摆摆手说:“会消失。反正我看了那么多陌生面孔,没一个呆过三个月。”
宗亲府占地也不小。
言卿到后山,看到草地上挂着一串接着一串的草药。
障城少有晴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下子整个山坡晒满了草药。药铺一块接着一块,金明说:“这边是安胎的,这边是疗养的。至于这边嘛,嘿嘿嘿,是你会需要的。”
言卿听他这猥琐的笑便领悟了,一言难尽道:“这不会是壮阳丹的原材料吧。”
金明拍掌:“聪明!”
言卿扯了下嘴角,他走过去,看到了一大片红色的花,弯下身看着那形如豌豆荚的红花,用手指轻碾沾了些花汁。
金明说:“除了这个,这边还有迷迭花,可以制成香烛在你们洞房花烛夜点上。”
言卿幽幽叹口气:“这障城真不是什么正经城池啊……”
金明在阳光下露出两个酒窝来:“你要往好处想,这个城池虽然不正经,但是这里安全啊。”
他抬头,手指抚过那挂满一排的晒干的风铃草说,轻轻说:“至少这里,没有魔种,也没有仙人台那帮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畜生。”
说完他眼神认真地看向了言卿。
“燕兄,聊聊不?”
言卿一眨不眨盯着他,缓缓笑开:“聊啊!”
言卿随他拿着捣药的东西进了一间木屋内,金明坐到了另一边的木椅上,低嗤一声,讽刺地说:“果然,会走投无路到障城的,都是被仙人台逼得无路可退了。”
言卿神色不变道:“障城恶名在外。如果不是真的没地方去,谁愿意来这里冒险呢。”
金明苦笑道:“楚国百年之前从来没有□□室,一切魔种交由帝都仙人台直接处死。百年间突然就多了个这玩意——□□室,□□室!说的是‘□□室’要我看就是包庇所!”
金明一拳捶在桌子上,五官都扭曲了起来,他咬牙切齿说:“那个畜生,奸杀我亲妹,烹食我父母,魔种之身暴露后,被官府关进□□室说等仙人台审判——结果出来的时候满嘴流油、居然还肥了一圈。”
“最后的审判是什么。仙人台说他不是魔种,说我一家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将我亲姊关押入牢,还将我驱逐出城。”金明拳头捏的死紧,眼里一片血红,最后才缓缓睁开,说:“我一定要那一家人血债血偿。”
言卿不是第一次听到关于魔种的事情了,沉默不言。
金明彻底撕开假面,冷下脸来说:“我盯着你很久了。”
言卿:“啊?”
金明道:“从你入障城开始,我就在看你了。我知道,你是给苏夫人送长命锁的人。苏夫人是这些年来障城最大的一个变数,也是我唯一的机会。苏曲对她千宠万宠,我要是想以宾客的身份进城主府,那么就必须借助她的力量。”
言卿挑眉说:“你要借她的力量干什么?”
金明一字一字说:“我要把我一家的冤屈,告诉上重天的神仙!”
言卿:“……”
言卿差点没拿稳捣药的石块,他跟见了鬼一样,难以置信道:“上、重天的神仙。”
金明眼睛赤红道:“对,人间的仙人台都与官府勾结了,现在只有上重天的仙人才能替我和我姐洗刷冤屈。”
言卿皱了下眉,心想,那也得看你遇上的是上重天哪一方的仙人了。
金明说:“每年的三月底,家家户户都被锁在家中。亥时三刻,城门开,城主府开,就是为了迎接一群上仙。整个障城都知道这件事,人人自诩神之城,骨子里洋洋得意。”
言卿沉默片刻,说:“你想我做什么?”
金明苦涩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药瓶来:“我想让你把这个东西,下到苏夫人的吃食里。我没想要害她……这是我金家祖传的一种毒,也只有我能解。我只是想成为苏夫人的‘救命恩人’。”
还不待言卿说话,金明就抬起头来,眼中血红,却很坚定地说:“你必须帮我,如果你想活着!三月
底快到了,我时间不多了,不然我也不会完全不清楚你的底细就那么快找你。”
“……”
言卿忽然觉得这个人神智有点不正常了。
他伸出手,握住那个瓶子,然后低声说:“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帮我。”
金明:“你要我做什么?”
言卿道:“我要你,想办法让我亲自看一次,宗亲府的人是如何‘接生’的。”
他混入宗亲府,就只有这个目的。金明在宗亲府干了十年,也是有些能耐的,真的让言卿看到了这一幕。
不过不是真人,是稻草人,宗亲府的训练新人的地方。
金明说:“障城出生的婴儿往往天赋都极高,一出生就会被带去上重天。但是障城的女子想要生下一个活胎很难,大多时候,怀胎两个月三个月胎儿就死了。而为了母亲健康,需要把‘孩子’弄出来。”
金明说:“障城的女人惨,男人也惨……”他沉默了下,随后说:“那种壮阳药,更像是一种毒。男的很少有活过三十五岁的。”
金明和城里的人一样一点都不后悔:“大概这就是生下一个天才的代价吧。”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空又乌云密布起来,紧接着青色的雨漫洒整座城市,洗去一切□□、哭喊、腥血。
言卿却伸手接住这雨。
看到现在,他也彻彻底底懂了,秦家布在这里百年的局。
这雨是哪来的呢。
他之前想过很多原因,为什么选障城,到现在隐隐约约也有了个猜想。虽然上重天和人间的通道在留仙洲。
可是障城上方对应的应该是紫金洲——二者都濒临沧妄之海。
魔神被诛魔大阵重伤在南泽州,但魔神真正烟消云散却在沧妄海。浮游于空中、祸害九重天万年、不可见不可碰的神之恶念,真正的发散地就在沧妄海。
如果障城从天而下的雨来自沧妄海,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秦家用一百年沧妄海水的浸润,一代又一代,养出了凝聚神恶念最好的容器……障城的女子。
根本不需要活胎,每个死胎里同样有魇,在‘接生’之后,被规规矩矩装在了净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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