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死结(1 / 1)

今年中秋的天气不是很好,乌云盖顶,凉飕飕的。

中秋御宴,纪初桃先去了长信宫。

“怎么脸色不好?”纪妧张开双臂,让宫婢为她套上大袖礼衣,正从铜镜后打量纪初桃的脸色。

先前风寒未愈,又做了那样一个骇人惊悚的梦,纪初桃确实有几分憔悴的颓靡之态。

她抬手拍了拍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撑出一个温和的笑道:“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纪妧抚平鬓角,转身看纪初桃:“长公主玉体有恙,怎是小事?若下人服侍不力,便趁早换些听话的。”

面前的纪妧不怒自威,高贵而清冷,鬓发梳得齐整,衣褶一丝不苟,是纪初桃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她无法相信梦里大姐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样子,那画面光是回想一次,便让她心尖揪疼。

“大皇姐……”纪初桃走过去,如儿时撒娇般轻轻拥住了纪妧的身子。

纪妧一愣。都道“高处不胜寒”,她习惯了孤独与冰冷,却忘了被人拥抱是怎样温暖的滋味。

纪妧面上松动,僵硬地任妹妹抱着,几番启唇,清冷道:“又有事相求?”

纪初桃摇了摇头,将她抱得更紧些,细声道:“皇姐,宫城守卫至关重要,你要留心。”

纪妧笑了声:“这等事,何时轮到你操心了。”

察觉到妹妹的患得患失,纪妧想起她之前提过的梦境,沉吟片刻,方放缓声音道,“你病情未愈,宫宴便不必出席了,回去好生歇着。”

纪初桃鼻尖微红,点了点头。

御宴代表天家威仪,她这副样子,的确不方便赴宴。此番入宫,只是噩梦醒后惶惶难安,急着来确定纪妧的安危……

纪妧素来不信鬼神梦境,只信自己。宫变这等生死大事,纪初桃不知长信宫有无细作窥探,慎之又慎,没有像上次那样没头没尾地将梦境和盘托出。

不管怎么说,她梦见了未来的一切,便占据了先机,只要暗中搜查证据,与大姐里应外合,逆天改命也不无可能。

只是,祁炎他……

大姐倒下的身体,祁炎带血的剑,梦中最后那幅画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祁炎没说完的那句话,又是想向她传达什么?

想得头疼,纪初桃扶着宫墙,蹙紧眉头。

“殿下,您怎么了?”拂铃忙扶住纪初桃。

“三皇姐!”纪昭的声音传来,见纪初桃脸色不好,忙向前关切道,“皇姐生病了么?”

又转头吩咐随行的内侍:“快去宣太医,扶皇姐去永宁宫歇息!”

纪初桃缓过那一阵晕眩,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不用,本宫没事。”

纪昭端详着纪初桃的脸色,见她恢复了力气,便稍稍放心了些,笑着道:“三皇姐也是要去紫宸殿赴宴么?方才朕瞧见,祁将军已经先一步到了呢!”

以前未曾发觉,纪昭在她面前提祁炎的次数,似乎有点多。

“看来,关心我和祁将军的人还挺多的。”纪初桃笑了声,大概因为身体不适,嗓音比平日更为轻柔些,软软的没有什么侵略性,“去年祁炎刚送去我府中时,也有人不惜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也要撮合我与祁炎。”

纪昭笑意一顿,讶然道:“竟有这等事。皇姐,那人是谁?”

“是个死人了。”纪初桃叹了声,看着面前成长飞快,如今比她还高半个脑袋的少年天子,“其实本宫一直想不明白,你说他一个文人,费尽心思撮合我与祁炎,对他而言又有何好处呢?”

纪昭愣愣抬眼,待他仔细看时,纪初桃依旧眼眸干净,仿佛方才的话只是随口感叹一句。

踟蹰半晌,纪昭小心问道:“三皇姐,可是朕说错话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纪初桃相信纪昭此刻的关心不是作假,可是若他真的有分寸,何至于在掌权后护不住一个大姐?

纪初桃心有些乱,未窥梦境全貌,亦不敢妄下断言,唯恐言多必失。

想到此,纪初桃轻呼一口气:“人生病了,难免会胡思乱想。皇上去赴宴罢,大家都等着你呢!”

“三皇姐!”纪昭在她身后握了握拳,低声解释道,“朕……从未想过伤害皇姐。”

也许罢。纪初桃想。

只是有的人不明白,并非只有亲自拿刀捅人才叫“伤害”,借刀杀人,对手足至亲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回到府中喝了姜汤驱寒,纪初桃总算暖和起来,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倚在书房的软榻上看书。

要么再试着入睡,看能否续上昨天未完的梦境?

纪初桃觉得可行,便盖好毯子仰躺,闭目假寐起来。

可越着急睡便越睡不着,纪初桃想着也许是书房不舒服,便又挪去卧房躺着。翻来覆去折腾许久,反而越发清醒。

“都怪挽竹,早不叫醒晚不叫醒,偏生卡在那种时候!”纪初桃瞪着眼睛腹诽不已。

正此时,拂铃来报:“殿下,祁将军来了,在门外候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纪初桃心脏骤然一紧,乱糟糟坐起身来,赤脚踩在毯子上几番踱步,终是一咬牙道:“说本宫身子不适,不见客。”

拂铃顿了顿,道:“是。”

纪初桃松了口气,扑回榻上,将脸埋在被褥中胡乱蹬了蹬腿。

她有多在乎祁炎,就有多在乎昨夜的那个噩梦。可她还未捋清梦中所有的内情,只怕此时见到祁炎,会控制不住情绪。

正闷闷想着,忽闻窗扇处传来熟悉的轻响。

纪初桃猛然抬头,循着动静望去,果见祁炎熟稔地推开窗扇,翻窗进来。

堂堂长公主府,他来去自如不说,还不会被霍谦发现。

纪初桃与祁炎四目相对,心中懊恼无比:就不该说自己身子不适的,以祁炎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探病照顾?

果然,祁炎没有丝毫逾墙翻窗的愧疚,皱着英气的长眉,朝纪初桃道:“宴会上不见殿下,便来瞧瞧。”

说罢,他俯身扣住纪初桃的脑袋,不给她后缩逃跑的机会,倾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似是用这种方式试探她的体温,问:“生病了?哪里难受?”

他嗓音低沉醇厚,呼吸罕见地有些不稳。

纪初桃能想象当他听见自己病了,是如何不顾一切从宴会上奔来,因为担心而跑得气喘吁吁。

他的掌心宽大而炙热,烙在后颈处。

纪初桃嗓子里像是梗着一团棉花,酸酸涩涩的,只好垂下眼躲避他的视线,轻声道:“本宫没事了,就是疲乏想睡会儿,你……你先回去罢。”

她怕梦里的事应验,怕祁炎成为第二个晏行,更怕祁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会刨根问底……

“我想陪你。”祁炎说,明显的担忧。

纪初桃坚持:“若是侍从来了,见到你在这,像什么样子呢?”

“殿下便将我藏起来。”祁炎低低笑着逗她,说的是行宫温泉时,纪初桃将他藏在柱子后的那事。

见纪初桃心神不定,祁炎稍稍放开她些,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道:“我给殿下带了好吃的。”

打开一看,是晶莹透亮、馨香扑鼻的火晶柿子糕。

他还记得纪初桃爱柿子。

纪初桃鼻根一酸,气息已有些不稳了。自己仿佛站在一根独木上,一头系着大姐,一头站着祁炎,稍有不慎,便会让另一方坠入无间深渊。

吃着软糯清甜的柿子糕,纪初桃心里却一阵阵发苦。

直到祁炎皱眉伸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湿润,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苦的不是柿子,而是自己的眼泪。

“难吃?”祁炎摩挲着她的眼角,有些无措,有些心疼。

他越是放下身段温柔哄人,纪初桃便越是情难自已,打着嗝,不住抬手去揉眼睛,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净。

“难受?”祁炎又问。

纪初桃抿着唇点头。

“有我在。”祁炎将她乱揉眼睛的手轻轻拨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住,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传递安定。

“知道我擅长什么么?”他问。

话题突变,纪初桃没反应过来。

“打架,未尝败绩。”祁炎自己给了答案,幽沉着眸子道,“谁让殿下难受?臣揍他。”

他是认真的。纪初桃想难过也不成了,绷不住噗嗤一声。

她听着祁炎强劲的心跳,很想不顾一切将梦里的事情和盘托出,问他最近消失的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晏行所说的“危险的事”又是什么?

而他娶自己的筹码,是不是真的如梦里那般建立在伤害大姐的基础上?

可她不敢。

若是只涉及纪初桃一人的安危,她愿意相信祁炎,赌上一把。可梦里的赌注太大了,她不能拿姐姐们的性命冒险……

纪初桃从祁炎怀中抬起湿润的眼睫,红着鼻尖认真问道:“祁炎,除了晏行的过往外,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祁炎蹙眉,心里的怪异一闪而过,反问道:“殿下因何这般问?”

纪初桃道:“就当本宫任性一问,我想知道答案。”

……

想必是欲速则不达,接下来连着十来天,纪初桃都没有再做那些梦。

时值九月,离梦里某年的冬日宫变越来越近了。

过几日便是纪初桃十七岁的生辰,纪妧召她入宫商议生辰宴之事。

辇车行进宫门前需查验身份,今日守城的羽林卫似是新的将领,不认识纪初桃的辇车,抱拳道:“请出示进宫腰牌,好让卑职核查身份。”

纪初桃觉得这个粗嗓子有些熟悉,挑开纱帘望去,不由呼吸一紧,如坠冰窟。

那羽林军左郎将生得牛高马大,面瘦而黑,颧骨处有一道浅白的疤痕,看上去满身煞气,与梦里那狞笑的叛贼如出一辙!

真是冤家路窄,纪初桃放出去的暗线还未查到结果,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纪初桃控制住情绪,待进了宫,便低声吩咐拂铃:“去查查方才那个脸上有疤的羽林军将领,本宫要他的全部消息。”

拂铃并未多言,福了一礼,便悄声退下安排。

拂铃的动作很快,不出三日,便将那叛贼的过往及亲友人际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看到手中那份密笺时,纪初桃蹙紧眉头,久久没有回神。

叛将叫姚信,汝阳人,曾任幽州参将,与琅琊王有私交。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祁炎举荐的羽林军左郎将,前些日子才调回宫城值守,难怪之前纪初桃放出去的暗线没有查到消息。

祁炎举荐的……琅琊王的人?

纪初桃忽然想起前几日,她问祁炎有无事情瞒着她。

那时,祁炎凝望着她的眼睛,低沉道:“没有。”

他撒谎了吗?

莫非祁炎与琅琊王有私交,共同谋议……

“不对!”纪初桃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在梦里,姚信被祁炎斩于马下,所有逼宫的叛贼连同长信宫的人皆被肃清,朝中局势一夜之间变了天。

如果祁炎亦有反心,那他为何又要杀了亲手举荐的叛贼姚信?

夜里,沐浴的汤池边。

纪初桃穿着单薄的衣裳,赤脚站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去兑好热水的汤池中浸泡,而是望着面前的一盆冷水。

根据北燕行刺的那次经验,便知梦里的预示可凭借人力改变。

纪初桃想过了,让大姐处理掉姚信是小事,只是若大姐问及理由,追根溯源,必定会牵连到举荐此人的祁炎……

“若祁炎不在宫变时杀姚信,则没有机会自证清白立功。可若放由宫变发生,则大姐处境会变得危险。”纪初桃喃喃。

如今,梦里缺失了关键的一环,许多问题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上一次梦见宫变之事,是自己着凉发热之时。

想到此,纪初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端起面前的冷水兜头泼下。

哗啦一声,先是刺骨的一阵寒意,继而血液瞬间回流,连呼吸都冻结,她打了个寒战,跺着脚抱臂呛咳起来。

听到屋内的动静,挽竹和拂铃匆忙捧着衣物进来,见纪初桃浑身湿透冒着冷气,侍婢们都吓傻了。

“殿下,深秋寒凉,这冷水便是连身强体壮的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您这千金之躯!”拂铃痛心不已,匆忙拿着毯子裹住纪初桃,又吩咐外头的小宫婢赶紧去熬姜汤。

纪初桃缓过那一阵冰冷的刺痛,血液回暖,轻而坚决地推开拂铃,呼气道:“还不够。”

说着,她又要去提剩下的半桶冷水。

挽竹试图去抢那桶水,眼一红,哭道:“殿下莫不是中邪了?自从上次梦里魇着,奴婢叫醒殿下,殿下就不对劲了!”

纪初桃铁了心要淋完冷水,争抢间,忽见一片阴影笼罩,熟悉的、扎着玄黑护腕的长臂伸来,轻而易举地压住了纪初桃提桶的手。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沉沉问:“什么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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