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六年,春,正月辛丑。
上元节过后便一日日的暖和了起来,沐浴着明媚春光,南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为免劳民伤财,一路轻车简行,半月之后,到达了豫州。
皇帝下令在此停留三日,视察河工。
原定的出巡路线并未经过豫州,祝云瑄特地来此,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这已经进行了三年多的河道改迁工程。
一直在河道上忙碌的总督周简匆忙赶来接驾,官袍上甚至还有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子,可谓御前失仪,有内阁官见状开口便说教了起来,被祝云瑄淡声打断:“无妨,难得周卿如此用心,每日都亲力亲为去河堤上监工,朕该嘉许他才是。”
周简厚着脸皮笑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都是臣应当做的。”
“走吧,带朕也过去看看。”
他们来看的这一段是为改道后的河道新修的河堤,堤坝上到处都是正忙碌干活的年轻壮小伙,虽才二月初,乍暖还寒,这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祝云瑄晃眼看过去,这些人虽忙碌却无疲惫病弱之态,大多数人都身高体壮、精神饱满,十分的有干劲。
周简主动与他解释:“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充足,臣不敢苛扣这些劳役的饷钱,按着规定,他们在这里干一天可得钱十五文,每日两顿饭管饱,偶有荤腥,来干活的名额都得抢的,自然得卖劲。”
祝云瑄点了点头:“迁民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秦州段的百姓迁徙去年便已收尾,豫州这里,待到今夏之前最后一批百姓迁走,便也全部完成了。”
这些事情过去三年从河道上呈的奏报中祝云瑄都早有了解,去岁曾淮被特赦,带着全家自流放地回去秦州老家后,也时常会写来私信将在外头看到的情形告诉他,祝云瑄心中大抵是有数的。
曾淮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从前被免了官还留在京中,无非是为了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历经沉浮后回到家乡,才真正过上了归田园居的生活,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中,都能看出他如今的恬淡和安逸,连带着对曾经极力抵触反对的河道改迁之议,也改变了看法,自愧从前过于瞻前顾后、固步自封,差一点误了陛下的千秋之计。
见祝云瑄对此事颇为上心,周简又道:“朝堂上的那些争议臣都知道,那些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迁民之事确实牵一发动全身,许多人宁愿冒死留在原籍也不愿被迁走,先前昭……”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提了不该提的人,周简尴尬地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祝云瑄的眸光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先前臣也想了不少对策,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帮他们整村迁移,重建祠堂,给足安家费,遇上有实在不肯甚至带头闹事的刺头,便也不客气地杀鸡儆猴,这几年下来,虽然出过一些乱子,好在终究是没有闹出大事来。”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远处,冗长的沉默过后,淡淡赞许道:“你干得不错。”
周简憨笑:“是陛下厚爱臣、信任臣,给臣机会,臣才能一展抱负。”
祝云瑄的眸光更沉,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翻涌而过,转瞬又归于平静。
当日在大理寺狱里,梁祯特地与他提到这个周简,说这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品行也正直,请他切不要将之也当做自己的同党给处置了。祝云瑄听进去了,非但没有对周简下手,还提拔重用了他,将之擢升为河道总督,给他最大的方便,周简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这几年河道改迁工程能进展得这般顺利,周简的劳心劳力功不可没。
不再多言,祝云瑄提步,继续往前走。
闽州。
祝云璟与贺怀翎不在家,元宝从学堂溜出来,指挥着下人带着两个弟弟,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元宝贪玩,两个弟弟只是他过后免于责罚的幌子,到了庄子上便把人扔下跑去遛马了,两个小的被一群嬷嬷丫鬟小厮簇拥着,在外头放风筝。
暥儿新得了一只兔子形状的风筝,喜欢得紧,仰着小脑袋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大睁着眼睛,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声,然后……便眼睁睁地瞧着风筝线忽然断了,他的兔子风筝飘向远方,飞过前方的山头,没了踪影。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立时红了眼眶,泪眼汪汪。
元宝回来时暥儿还坐在地上啜泣,铭儿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一大堆的嬷嬷丫鬟们束手无策,怎么劝都劝不好。
元宝走上前去,到暥儿面前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笨,就知道哭,一只风筝而已,回头我再叫人多做几个给你就是了。”
暥儿收了眼泪,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
小娃娃立刻破涕为笑:“谢谢哥哥。”
午后,暥儿和铭儿躺上床睡午觉,暥儿嘴里嘟哝着:“我还是想要我的兔子风筝,那是我自己画的,画得最好的一只……”
铭儿已经困得哈欠连天,轻拍了拍他的肚子,闭着眼睛安慰他:“叫哥哥再给你画一只。”
“我就想要那一只……”
身旁的铭儿已经睡着了,暥儿想着自己的风筝,翻来覆去地没有睡意,窗外不时有沙沙作响的风吹叶动声传来,他好奇看过去,眼前忽然一花,用力眨了两下,咦?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兔子风筝了……
暥儿揉着眼睛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爬了下来,一屋子守着的嬷嬷们都在打瞌睡,谁都没有注意到光着脚的小娃娃已经走到了窗边去。
窗口有些高,他四处望了望,搬了个矮凳过来,踩上去,攀上了窗台,下一瞬窗外便有人伸手将他抱了出去。
小家伙蓦地睁大了眼睛,抱着他的男人竖起手指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暥儿愣愣看着他,或许是这个人长得好看又笑得灿烂,小家伙就这么被唬住了,听话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喊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乖。”梁祯脱下外衫将他裹住,抱着人去了外头。
暥儿怯生生地一直望着他,梁祯找了个无人的亭子坐下,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低头仔细打量起小孩的样貌。
三岁大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幼小娇软,像极了祝云瑄,几乎就是祝云瑄的缩小版,眉目之间依稀又有几分他自己的影子。只看一眼,梁祯便能确定,这就是他的孩子,是祝云瑄给他生的孩子。
似乎是感觉到了梁祯眼中过于复杂的情绪,暥儿愈发不安,呐呐问道:“伯伯你是谁啊?”
梁祯恍然回过神,失笑出声,大手罩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暥儿,我叫暥儿。”
“暥儿……”梁祯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意愈深,“是个好名字。”
“那伯伯你是谁?”小孩坚持不懈地问他。
梁祯笑着与他眨了眨眼睛:“你猜。”
暥儿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奶声奶气的,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我猜不到,爹爹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我不认识你。”
梁祯怔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他说的爹爹并不是指祝云瑄,心下一叹,面上依旧是笑着的,逗他道:“那我刚才叫你不要出声,你也没有喊出来,还跟我走了。”
小孩噘了噘嘴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有一点心虚:“那伯伯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啊?”
“方才别人都在睡觉,你为什么不睡?”
“我睡不着,我想要我的兔子风筝,不见了。”
“兔子风筝,什么样的?”
暥儿伸手比划:“小兔子模样的,我自己画的,我最喜欢小兔子了。”
“是这个吗?”
梁祯似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将早上那只被风吹跑了的风筝变了出来,暥儿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就是这个!兔子风筝!”
梁祯笑眯眯地将之递过去给他,暥儿爱惜地抱回怀中,冲着梁祯笑弯了双眼:“谢谢伯伯。”
梁祯继续逗他:“那我帮你把风筝找回来了,你要怎么回报我?”
暥儿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告诉他:“伯伯送我回去,我的糖给伯伯吃。”
梁祯好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小机灵鬼呢,就想骗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我真的有糖,很好吃的,暥儿从不骗人。”
一大一小正说着话,凉亭旁的灌木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喊声:“小少爷!小少爷你在哪?”
暥儿“呀”了一声:“嬷嬷来了。”
梁祯回头扫了一眼,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就要过来了,他将孩子放下,让他自己坐着,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伯伯走了,过几日再来找我的暥儿玩。”
转瞬间人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拐角,满头大汗的嬷嬷丫鬟们从灌木后面拐过来,见到暥儿立刻过来抱起了他,小娃娃呆呆看着梁祯消失的方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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