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御鼎山的路上,石青峰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一路上沉甸甸的。
到达山下的时候,他让江百离降下仙剑,对众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走走山路。”
霜儿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本想留下来陪他。但看见月微澜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最后还是选择了陪在月微澜身边,和她一起驭剑上了御鼎山。
初夏时分,山路格外清幽。
昨夜下了场雨,路上零星散落着一些树叶,还有些败了的杏花。几只松鼠大大方方的跳到青石路上,捡起一颗被雨水打落的杏子啃了一口,皱起眉头扔到一边,朝石青峰望了一眼,又不紧不慢的钻进了林子里面。
“这时候上山,是最好的时候。等草长了,树绿了,花开了,终归是‘见了’。见一眼,就要少一眼。只有‘不见’,才不会少。”
他想起刚来御鼎山时陈玄清跟他说过的话。
那时候对于“见与不见”并不太懂,现在回过头去看看,不由得生出几分惆怅。
何止草木,人亦如此!
不见,便无因果。见了,这因果便挣不脱,甩不掉。便会时时挂念,日日想念,直到离这因果越来越近,近到无法再近的时候,再越来越远,见一眼,少一眼,直到再也不见。
刚进山门时,御鼎山有天阙、雷泽、万仞、千浔、涿光五座山峰。每座山峰都是高高在上,虚无缥缈,令人心驰神往。尤其是山上那些仗剑天下、行侠仗义的翩翩身影,简直与仙人无异。
现在,在过了几年之后再进山门,却感觉那五座山峰有些模糊,有些看不清了。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这是踏上山路时,陈玄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并未睡着,但在听了这句话后,却睡着了。
那时候山水很美,现在山上水上都像蒙了层雾气。有时候天水一色,分不清是天在水中,还是水中另有洞天。有时候在山上走着走着,却突然走进了水里;有时候在水里游着游着,却又游到了山上。
这缈缈仙路,究竟何去何从?
这世上的路,是不是都这般难走?都这般走不明白!
他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在山路上坐了下来。半晌之后,又躺了下去。
阳光不冷不热,风也不急不缓,少年也是正当时,一切都是刚刚好。
……
“哞儿——”
山上传来牛叫,群山回应,悠长不绝,似一口刚刚铸成的钟,被人敲响了第一声。
青石路上,转出一个白衣男子,或许是走路太久的缘故,那身白衣看起来有些暗淡,隐隐现出风尘仆仆之意。
石青峰听见牛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眼,从山路上坐了起来。
恍若一梦初醒,刚刚来到这世上,眼前一切都是新的。
青牛来到他身前,低下头去在他脸上舔了一下。他扭头一躲,没有躲开。
“师父,你怎么来了?”
他拽住牛角,被那青牛从地上拉了起来。
以前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拽着那青牛的角,像荡秋千一样被它带着逛来逛去。有时候那青牛会把他带到悬崖边上,让他整个儿悬空。还会把他甩到树上,然后在他跳下来时再将他接住。
后来长高以后,那青牛已经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他逛来逛去,与他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几个月都见不上一次。
现在,再次握住牛角,他忽然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忍不住用头抵住牛头,和它闹了几下。
“我来接你上山。”
陈玄清微微一笑,说道。
“师父,山路长么?”
石青峰犹豫了一下,问道。
“转过前面这道弯儿,大概还有三百多道。上去以后就是猿天门。进了猿天门,才算真正进了御鼎山。”
陈玄清道。
山色正好。转弯处有块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大字:登高必自。
……
霜儿早就叫人把千丈岩上收拾了一通。不仅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在窗台上摆了盆花。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多。有人独爱菊,有人甚爱牡丹,有人偏爱莲。
霜儿摆的是一盆向日葵。
花就是花,看着舒服就好,至于文人墨客引申出来的东西,她才懒得去想。她把自己最喜欢的花种在了石青峰的窗台上。
“它每天都会对你傻笑,你小心被它传染!”
霜儿小心翼翼的掀起几片叶子,把瓢里的水倒进了花盆中。
石青峰想起当初那个举着粉色木剑的小女孩,心道:“霜儿都长这么大了!”
……
当天夜里,陈玄清带了壶酒,还有一个故事,来到了千丈岩上。
“我知道你睡不着。”
他倒满两杯,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下去。
这是石青峰第一次见他喝酒,也是第一次和他一块喝酒。
“师父,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石青峰端起剩下的那杯,凑到嘴边抿了一下,感觉那酒醇香浓烈,就像藏了很多年,里面酿了很多事。
“这酒有一百多年了,还是那人从北溟带出来的。”
陈玄清缓缓说道。
北溟有扇门,其大无边,其象无形。那个走了整整八千步,把自己囚在北溟之地待了十年的男人,叫做石玄鸣,也就是百余年前终止那场旷世大战的——北溟战神。
当时,以御鼎山为首的正道众人与玄天教在蚩山展开决战。关键时候,那个生平只输过两剑,以“剑二”自称的剑痴突然出现在了场中。
那把铁剑在空中一停,突然急转而下,众人一惊,正待防御时,却看见那剑竟然刺进了剑二心口。剑一刺入,剑身立刻变成红色,滔滔戾焰,喷薄而起。与之同时,剑二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嘶吼,一双眼睛变得血红血红,披头散发,狂暴跋扈,却是引剑魔入体,坠了魔道。他将魔剑从心口拔出,双手握紧剑柄,剑尖朝下,倒念剑经,全身精血逆流而上,尽数注入剑柄。猛然间向下一刺,地动天摇,时空炸裂,戾气奔袭,摧枯拉朽。
为了赢回当年输掉的两剑,那剑二不惜搭上自身性命,与御鼎山掌门对了一剑。
那剑之后,剑二当场气绝。御鼎山掌门虽然尽力挡了一下,但那逆天而行的一剑还是给正道众人造成了毁灭性的一击。
趁此时机,玄天教主水犹寒与玄火神龙一起发难,竟要将六百里蚩山全部焚毁。
那玄火神龙振翅一飞掠过数里,沿途留下一片火海,黑云避日,冲天而起,转眼间就将蚩山烧了大半。
以御鼎山为首的正道众人在那逆天一剑的重创之下死伤大半,剩下的一些虽然还能动弹,但早已失去了抵挡玄火神龙的能力。
面对滔滔烈焰,御鼎山、芥子寺、离明海、悬水洞四大门派只能勉强跟在那玄火神龙后面,沿途灭火救人。
作为天下最大的山城,在烈焰覆盖之下,蚩山城哀嚎遍野,死伤成片,无论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烈焰过处几乎无一幸免!
千钧一发之际,虚无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披金甲,手持一把清净明湛的仙剑,从虚无中走出来后化作一道金光,径直朝玄火神龙扑了上去。
那人以一敌二,与玄火神龙还有玄天教主从日落激斗到日出。最后,那玄火神龙幻化出上古形态,遮天蔽日,气动八荒。而那金甲战神也除去身上金甲,整个人变的狂躁不安,作疯癫嗜血之状。
在最后时刻,那战神一剑斩去了大半根龙角,狂风暴雨般将那神龙从天上打到地上,又从地上打入地下,最后抽出龙魂,将其封印在了蚩山底下。
而在战胜玄火神龙与玄天教主之后,那战神仿佛疯了一样,居然见人就杀,又从地下杀到地上,从地上杀到空中,最后竟然化作一道朦朦胧胧的血光,驭起仙剑朝头上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刺了过去!
数日后,人们在蚩山十几里外找到了那人的尸体,以及那把奄奄一息的仙剑。
经过商议,芥子寺将那人尸体带了回去。而那把浑浊不堪、奄奄一息的仙剑则被带到了御鼎山上。
那仙剑被带到山上不久,剑心便没了动静。但想起那人最后成疯成魔的情景,御鼎山还是将那仙剑牢牢封了起来,锁进了雷狱下面的虚无之地。
然而数年之前,在石青峰来御鼎山后不久,雷狱里面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仙剑自行冲开封印,打伤了看守雷狱的两位长老,竟然从雷狱里面逃了出来!
为了查那仙剑的下落,御鼎山在接下来几年中派出了无数弟子。又在天下各处埋下眼线,尤其是在那仙剑陨落的地方,更是一年到头有人值守,生怕那仙剑落入歹人之手,为祸人间。
然而过了这么多年,那仙剑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竟没在世间留下丁点儿消息!
而当时芥子寺在将那人尸身带回去以后,在其身上发现了一封信件。那信件是他儿子写给他的,但上面并没有留下姓名或者地址,只说了一些生活近况。
根据那信件上留下的蛛丝马迹,芥子寺在接下来数十年中一直寻找那人后代的下落。几经转折之后,终于在六年前打听到了写信那人的下落,却是在距离芥子寺不远的一处小庙中做了个带发修行的和尚。
得知消息以后,芥子寺立刻派人通知了御鼎山,然后由陈玄清出面,即刻赶往了那所小庙。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
在赶到那所小庙时,那寺庙已经化成了一片灰烬。
他仔细搜寻了灰烬中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一口残破的水缸后面,看见了一个身上沾满鲜血,奄奄一息的老人。
那老人得知他来此的目的以后,微微一笑,道出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寺庙里的人,是他杀的。
他便是陈玄清所要寻找的“写信之人”。他之所以杀光了寺庙里面所有的人,是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确切来说,是控制不住那道残留在元神上的烙印。
大巫烙印!
原来,他与那击败玄火神龙的金甲战神元神上都有一道烙印。
那烙印乃是上古大巫所留。巫妖大战,人族兴起之后,残留在世上的大巫经过数十万年的繁衍变化,渐渐与人族无异。然而,元神上却有一道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烙印去除不掉。
由于不再具有上古大巫的蛮横肉身,单凭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载这道烙印。
作为凡人,这烙印在其成年以后便会发作。作为修仙之人,一旦踏入御神境,开始滋养元神,这烙印便会发作。
发作之时,会疯癫成魔,嗜血嗜杀,不休不眠,直至力竭而亡。
在这烙印的反噬下,残留在世上的大巫后裔越来越少,几近到了灭绝的地步。而在与这烙印对抗的过程中,人族出了一位武圣,终身不入御神境,以无上练气之境找到了女娲造人时留在人体内的大道真迹。通过这道真迹,打通了人体与天地元气之间的联系,掌握了毁天灭地般的力量。
而作为修仙之人,石玄鸣为了对抗这道元神烙印,躲避天道惩罚,在虚无缥缈中独自走了十年,用了整整八千步,来到了北溟那扇门前。靠着一分北溟气象,入御神,破御虚,几乎修到了天下无敌的境界。
然而,打不开那扇大门,终究无法再进一步。一旦出去,很快便会被天道发觉,被那大巫烙印反噬而死。
百余年前,为了拯救蚩山城数十万黎民百姓,他最终还是从北溟中走了出来。
至于北溟战神唯一的后代,也就是那个“写信之人”,则穷尽一生钻研佛法,希望能够借助佛法,化解那道烙印。然而,在其百岁那年,还是没能逃过天道的惩罚。一夜之间杀光了寺庙里所有的人,又放了把火,把寺庙烧成了一片灰烬。
石青峰听陈玄清一字一句倒来,身上汗如雨下,感觉就像有把刀子,将其体内的五脏六腑一刀一刀挖了出来,只剩了一副空壳。
当年,他眼睁睁的看着一把长剑从背后刺入,贯穿了师父的胸膛。师父在最后一刻,将他扔到了山下。
而陈玄清所说的那个“写信之人”,也就是杀光了寺庙里所有人的那个凶手,他在庙里见过几次。
那人有些孤僻,一直住在寺庙最深处的一间屋子,平时极少出门。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把自己封禁了一个树洞里面,说是要参禅,死禅。
钻进树洞之前,他跟石青峰说了句话,那是他和石青峰说过的唯一一句。
他拍了拍石青峰的肩膀,说道:“我要去了,本不想扰你,却不得不扰。”
说罢,便钻进了树洞,让人在外面严严实实的封了起来。
当天夜里,寺中便发生了惨案。
听完这个故事,石青峰终于明白了武圣人临终之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切记,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破镜入御神!破镜之时,便是你陨灭之时!”
“你知道怎么赢吗?”
“你我皆是天地一子!”
“打碎这方寸天地,便可以赢。这是棋子唯一的出路!”
“大雪原不会让你死!”
……
他脑海中又回响起白猿山王对他说过的话,恍恍惚惚说道:“原来,我是大巫后裔!”
陈玄清缓缓说道:“不止。”
又道:“你还是那‘写信之人’的后代,是北溟战神的后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