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听云最后看了眼火光明媚小屋,透过一片迷蒙月华碎影,仿若能看见她此刻安睡模样。
从前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如今有人翻越山海来到他面前,哪怕是在了无无光魔界,也让他得以触见光明。
一切都是值得。
谢听云垂睫转身,头也未回地跟着重溟向林中走去。
“你是自己动手?还是……”重溟欲言又止,指尖凝聚出一道微浅红光。
谢听云接话:“不劳烦大人,我自己来。”
他言语中不见半天恭顺,事已至此,重溟已不在乎这点小小不尊。冷冷一嗤,少许后退了几步。
谢听云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右手,将丹田灵力聚集于掌心,一丝光亮照入黑漆漆眼珠里,不见温度,一片寒凉。
少年眼中满是决意,连半点犹豫都不见得,这让原本想将他除之后快重溟生出几分恻隐。若与谢听云为敌,那么他日后地位定会受到影响;可若为善,他将是他最忠诚走狗。
重溟斟酌片刻:“你想好了?这块灵骨可以压制你邪魂,倘若你取出,你不但会像从前那般,识海也会逐渐被邪魂掠夺。可是如果……”
话正说到一半,谢听云突然挥掌下去,动作干净,毫不拖泥带水。
重溟被他决绝所震,再也没多说一个字。
他掌心因用力而发抖,手背青筋凸起,有一道血管已经爆裂,深红血源源不断向外涌落。
那块初生不久灵骨剥离血肉,脱离气海,由一阵蛮力强行往外拉扯。
疼吗?
自然是疼。
谢听云咬紧牙关,齿间咯吱咯吱发出响动。
灵光渐渐涌现,谢听云心一狠,使尽全力抽出灵骨。
汗水早已将头发打湿,他微微喘息着看向掌心里那团白光。
这东西不像骨,更像是一团没有形状花,散发出纯净灵光近乎将丛林照亮。
谢听云拿出灵骨瞬间,重溟眼神就被贪婪浸染。
“快给我——!”
重溟迫不及待上前,未曾想谢听云身子一躲,修长五指如捏棉花一般捏住了那团白光。灵骨在脱离肉躯后是最脆弱之物,只要轻轻用力,便会摧毁殆尽。
“谢听云,你这是何意?”重溟腮帮子抖动,神色极其愤怒。
谢听云抬手擦拭去唇边血迹,上挑起凤眼有阴鸷也有几分癫狂:“呵。”他冷寂一笑,“给你,可以。”
“你……”
“让你人,从木屋撤离。”说着,谢听云指尖收紧,“确保她安全后,我自然会把灵骨交给你。”
重溟隐忍着怒气:“你威胁我?”
“我只是在和你商量。”谢听云抬了抬下颌,“你可以同意,也可以拒绝。同样,我可以毁了灵骨,也可以交给你。”
重溟看了眼灵骨,轻飘飘地说:“无妨,失去这块,还有你那位小女修。”
谢听云不为所动:“你们天资有别,你怎能确保她灵骨可以与你身躯融合?我不一样,我这块由永生花所化,是最合适不过。我想要也只是她安全。”
重溟没再说话,两人面对面对峙,一阵漫长沉默后,重溟抬手召出一道魔符。
符纸朝着林外飘去,谢听云目光一直跟随着符纸移动,片刻,骷髅马与其他魔兵气息远去,木屋又恢复往日平和。
“满意吗?”
谢听云喉结轻滚,指尖缓慢松开,那团白光快速落至重溟掌中。
百年以来,重溟每天都在等待这一刻,他小心翼翼捧着那块灵骨,眼中尽是欣喜。
重溟满心迫切,已等不到再回九幽殿。
他先是吞服了一颗整日携带护心丹,又执掌用术法护紧心脉,最后调动气息,小心翼翼将魔骨抽出。重溟修为在谢听云之上,加上术法护体,抽骨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魔骨剥离之后,重溟迅速将灵骨放于体内。
由于他是天生魔修,加上修行已有千年之久,吸收灵骨怕是要一段时间。
重溟不急,几百年他也都等过来了,不在于这一时。
望着眼前那团漂浮黑气,重溟厌嫌地将之碾碎。从此以后,他就可以上青云界,做真正登天者。
似是看到了日后鼎盛,重溟不禁仰天大笑起来。
谢听云捂着破损心脉静静看着他笑,脏腑里火烧火燎,邪影隐隐有破土而出迹象。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踉跄地想要回到云晚身边,未曾想刚迈出脚就重重跌回到地上。
重溟笑罢,又看向他:“本王念你有情有义,就留你一命。不过本王劝你,趁着现在有些理智,最好找个没人地方待着。”他居高临下道,“你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被邪魂操控傀儡。”
说着,视线轻飘飘朝他脚下一飘。
谢听云有两道影子,如今,其中一道影子已被第二道邪影啃食得只剩一半,估计用不了多久……邪魂就会将他取代。
重溟没再理会,拂袖离去,刹那间林中只剩他一人。
谢听云孤零零坐在黑暗里,双瞳空洞地向着云晚所在地方望过去。
脑中有杂乱声音,很多都来自邪魂暗示,还有昔日旁人怒骂。
最后所听见,却是那句——
“我以后只听你话。”
谢听云闭了闭眼,孤身影只得撞入进夜色……
云晚感觉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
再次醒来,篝火已经燃尽,小屋空空落落,也不见了谢听云身影。
她看了眼身上毯子,又看了看了无痕迹身侧,静默一瞬,起身自外走去。
屋内还残留着浅淡魔息,气息与重溟等人相近,再看土地上尚未散去脚印,不用想也知道重溟来找她算账了!!
所以……谢听云很可能是被他们带走了。
云晚脸色骤变,当即朝九幽殿所在方向跑去。
嫌速度慢,她又命玄灵化作飞鸟,展翅冲往天光。
飞鸟盘旋于云顶之上,厚重魔瘴遮挡住视野,让她什么也看不清晰。
正飞着,脑海中响起玄灵声音——
[我感知到了灵骨气息。]
云晚一怔:[谢听云?]
[嗯。]玄灵道,[在距离九幽泉殿不远处小雾峰。]
她们已经离九幽泉没有多少距离,云晚不禁扣紧五指:“谢听云呢?你能感受到谢听云气息吗?”
[有些远,难以感知。]
云晚继续追问:“那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可有觉察?”
玄灵:[魔界气息同样也影响到了我,我只知道谢听云随重溟离去。]怕云晚着急,她急忙补充,[不过你不用担心,虽然离得远,但是我知道他还活着。]
活着……
云晚暂且松了口气,只要活着就成。
[所以我们直接去小雾峰还是?]
云晚不假思索:“小雾峰。”
小雾峰离她较近,去转一趟也耽误不了多久,倘若谢听云在那儿,也省了再去九幽殿这段时间。
飞鸟破开云层,托着云晚直坠小雾峰。
这是靠近九幽殿最小山峰,山里常年雾雨不散,因此被人唤作小雾峰。
云晚收起玄灵,耐心地在里面寻找一圈。
雾气蒙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云晚不得已点了张指引纸鹤,由它带路,继续朝里面深入。
“谢听云——!”
云晚大喊一声,然而回应只有回声。
“不在这儿。”
她失望放弃,正想离开时,玄灵倏然开口——
[灵骨在里面。]
“?”
玄灵略微有些急切:[东南方向,绝对是谢听云灵骨。]
云晚听后不再犹豫,直奔玄灵所提示地方。
透过一片云林,她在杂乱无章荒草中寻到几片残破衣裳还有……血块?
云晚心里一个咯噔,神情瞬间发生了变化。
玄灵安慰道:[放心,死不是谢听云。]
云晚重新放下心,小心避开那堆秽物,继续向里。
一道浅浅白光驱逐白雾照亮在眼前,云晚手掌一挥,那道白光以缓慢速度偏至身旁。
她定定看着那团白光。
没错,确是灵骨。
谢听云灵骨。
云晚收好这求之不易灵骨,再次对着满地狼藉陷入沉思。
可是谢听云呢?
她以肉眼在那堆东西里搜寻一番,看到一个黑色牌子混在草丛之中。犹豫片刻,云晚把那东西捞了起来。
腰牌做精致。
由罕见魔龙骨所制,上面雕有熟悉图案,这是……
[重溟。]
玄灵代为回答。
她接着道:[重溟取了谢听云骨为己用,然而……]
云晚平静接话:[他修为驾驭不住谢听云魂骨。]
那块形成不久灵骨主要用于压制绞鬼体质,早就被邪气浸染,饶是重溟也难以承受。这本就是不属于他东西,哪怕强取,伤及也是自身。
从地上痕迹来看,想必重溟换骨不久就爆体而亡了。
既然如此,那么谢听云肯定不在九幽殿,他独自逃走可能性很大。
云晚垂睫沉思片刻,扭头离开小雾峰。
玄灵问她:[是召回溯镜离开,还是再等一会儿?]
“先找谢听云。”
任务完成后,她也没有了逗留下去必要。
虽是如此,云晚仍是想找到谢听云,起码见他安好,才能放心离去。
玄灵没有劝解,带着云晚飞出小雾峰。
云晚有心想找谢听云,然而这么大魔界,岂是说找就能找到。
她一路寻寻停停,时不时再与人打听,接连七日后,终于在万窟陵附近找到了一丝信息。
“你是说那个很俊秀少年?”说话老人家像是附近猎户,狐疑打量云晚几眼,“见是见过,不过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云晚颇有耐心:“我是他姐姐,您若是见过,能否告知我他去向?”
猎户眼珠子来回转转,指着后面山头说:“喏,万窟陵。他冲那儿去了。”
万窟陵?
分外熟悉地名儿又让云晚愣了愣。恍然间想起曾经闯入过他识海,在那片飘荡当中,她看到他孤单行走在黑暗里苍影,也许谢听云就是在那里!她当时所看到就是他现在!
云晚欣喜过望,原本黯淡眼眸立马归为亮色。
“谢谢老伯告知。”
着急道完谢后,云晚折身跑向万窟陵。
万窟陵被魔修们称之为“葬地”,凡是接近之人皆会被“坟墓”吞噬。地界广袤无垠,自古来从未有人成功穿过万窟陵。
望着云晚远去纤细身影,猎户咂了咂嘴,脸上隐约可见几分看好戏得意劲儿。
须臾间,云晚就闯入到万窟陵。
此地和谢听云记忆完全相似,树木高耸入云,土地和人皮肤一样柔软,那种吸附感觉让云晚一阵毛骨悚然。
此处阴气森森,空气中漂浮着瑰色光影,偶尔有野兽呜鸣自林中传来,明明毫无人影,她却总能听见奇怪呼吸声,很近,好像就在耳边一样。
云晚缩了缩脖子,故作镇定地往里走,“谢听云!”
“……”
“谢听云你在话就吱一声。”
“吱。”
??
云晚脚步停下,顺着声音所在看过去,紧接着又是一声——
“吱。”
叶子摇曳,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厚重。
不、不太对劲。
她缓缓后退,下一瞬,一只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
那妖兽形态可怖,象身人面,外露獠牙长满尖刺,饶是云晚在见到这种玩意也差点吓噘过去。
怪哉是,那生物只是轻飘飘睨了她一眼就自行离开,徒留云晚在原地茫然。
啥意思?
嫌弃她肉少不想吃?
[你有凤凰泪,这里生命都不会伤及你。]
经玄灵提醒,云晚才想起曾经得到过凤凰祝福。
她放下心来,专心在林中找寻着谢听云。
过程中她遇到各种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生物,虽都生得可怖,却没有一只伤害过她。连续找寻两天后,云晚终于乏了,折身离开万窟陵。
她进来时候是卯时,出去后已是两天后申时。
巧是带他进来猎户还在原来位置狩猎,云晚眼睛一亮,登时小跑过去,“老伯!”
她叫声爽朗,听得老汉浑身一震。
待看到她完好无损出现在跟前时候,震惊转为惊恐,又由惊恐化作诧异。
“你、你是从万窟陵出来?”老汉不可置信,哆嗦着声线问了一遍。
云晚点点头:“是啊。”她说,“我在里面找了两日,不过没有找见我弟弟。”
老汉当下呆愣在原地。
他对着云晚好生一番打量,少女生得平凡普通,人畜无害,怎么也不像是……不像是能从葬地活着出来奇能异士,若不然就是她撒谎。
猎户倾向于后者。
云晚没有瞧出异样,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珍宝石丢过去,“要是我弟弟来了,你就让他去九幽泉,告诉他我在老地方等你。”云晚睫毛微闪,“我只等他一日,若他不来……那就只能日后相见了。”
叮嘱完毕,云晚唤出玄灵重新飞回九幽泉。
她又来到那间两人初次相见小木屋,比起一开始,这间木屋显得冷清不少。想着自己马上要离开,而谢听云可能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她便又将木屋重新规整一番,随后坐在门前静静等待。
荒野是寂静。
她看风吹,看草动,看红雾升,昼夜起,然而看来看去,始终看不到记忆中那道身影。
云晚双手环膝,下巴慢慢搁在手臂上,又盯着来时路看了会儿,确定谢听云不会回来后,她叹息声,起身回屋。
她把储物袋留在了草垛下面,想了想,又提笔在墙上落下几字。
写着——
[愿你年年岁岁,往后无忧。]
落笔,晚晚。
也许他现在过得很艰难。
但在百年后,他是苍生所需信仰,是苍梧山上一块尊玉,是可以比拟朝日傲月。
云晚相信他会没事。
终有一日,他会踏上青云霄,登上万仙登,成为众人口中不可及。
现在……
她要回到所爱之人身旁。
云晚召出回溯镜子,清透水镜悬浮于眼前,倒映出她身形与面容。
她最后朝黑暗处看了一眼,默声说:[再见,谢听云。]
旋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水镜消散之际,回溯至此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