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功二十三年秋,圣人去国西行已逾七月,纵使各州邸抄频传捷报,大庸国内还是灾妖多发,匪乱四起。
天边残云腾灼似火,青衣客背着书箧,脚下麻藤履沾满泥痕霜迹。他牵一头黑驴,踏过枯黄斛叶,在一座古桥前停步。书箧的黑雨布下,是一张白皙疏朗的脸。连日奔波并没在这张脸上留下日晒之色。
正值黄昏,本该是行者歇脚的时分,却是他启程时候。前后五月,他跨越半个大庸国,走过六千里地,至少有四千里是披星戴月与百鬼同行。
桥边,界碑苔痕斑驳,刻有“岐州”二字,他目光一扫而过。桥对面一山障目,山上红花黄叶,颜色分明。这山叫做欹梧山,越过去,就是京畿道的地界。
他牵驴穿过古桥,秋水清澈见底,隐约映见岸旁边芸花与天边一勾新月。木箱随驴背沉浮,箱缝间钻出一缕蜃雾,飘至对岸,化作红衣少女,落在两株鹅梨与三树野枣间。
他走过桥,红衣少女收回向枝间寻探的目光,无奈道:“还远没到成熟的时候呢,果子都被人摘没了。”
青衣客刚过峡州,一场大旱过后,州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边虽然山明水净,他叹道:“看来京畿也遭了祸殃。”
黑驴身边现出几道身影,白猫跃起,肥壮的身躯落到纤弱枣枝上,却站得很稳。枝间还零星垂着几个葡萄大小的青绿果子,它叫道:“这个吃不得?咱偏要试试!”
红衣少女笑道:“谁还拦你不成?”
白猫探爪拍下一枚绿枣,张口一吞,嚼两下,瞳孔缩成竖线,惊喜道:“咿呀,甜得很呐!”
红衣少女疑惑地蹙起眉毛,摘下几枚绿枣,吃了一枚,奇道:“还真是,阿郎你快尝尝。”
青衣客接过绿枣,品咂一会,若有所思道:“这枣树莫非成精了?”顺手把剩下的青枣递给边上抱刀的狐女。
狐女随手扔一枚枣入嘴,咀嚼一会,缓缓点头,“不错。”
“我来,我来。”
青夜叉看得眼馋,抢也似的,从狐女掌中衔走一枚绿枣。嚼了两下,猛一哆嗦,青面被酸成黑脸,龇牙咧嘴,呸出枣渣。急忙栽进水里,咕咚漱口。
一阵笑声过去,李蝉牵起黑驴,走向欹梧山。
天色渐暗,他身边的妖影悄然变多。
大庸境内妖魔四起,一路东行过来,纵使他极少停下脚步,也除掉了许多吃人的妖魔。纳入画中的妖气愈发浓厚,那些小妖也长全了形貌,青面獠牙,披毛带羽,提着从山匪手里夺来的刀剑,掼着战场上捡来的残甲。
那黑驴憨傻,被妖魔鬼怪吓惯了,不急不缓地跟在李蝉身后,背上驮有行李,米面、干粮、肉脯。
前边的山脚下,连绵的村舍嵌在青黄二色间,若能借灶买柴,就可以开伙了。
……
李蝉牵着黑驴通过一座简陋木牌楼,牌楼上挂有“白头村”的桐木匾。
他刚接近村口的老槐树,便闻到若隐若现的腐臭味。
暮色下,前边的村舍里走出来一個提剑的年轻人,头束青巾,面如冠玉,虽穿着一身粗葛布衫,却透出股书生气。
李蝉看见年轻人,眉毛一挑。
年轻人手按剑柄,谨慎问道:“来者何人?”
李蝉隔着几丈远停下来,拱手道:“我进京途径此地,这位郎君能否行个方便,借灶给我做些吃食?”
年轻人打量李蝉背后的书箧,目光又在黑驴背上巡睃一阵,这才点点头,回身推开木门,“进来吧!”
李蝉把黑驴栓到树下,跟年轻人走进院里。
年轻人把李蝉引进屋子,一边说:“足下莫怪我失礼,近来又是闹饥荒,又是马匪作乱,我不得不谨慎行事。那些马匪惨无人道,劫粮抢钱不说,甚至有抢了孩童去烹煮的。我也是看见足下的确带着行李,要不然,也不敢让你进来。”
“谨慎些也是应当的。”李蝉跟年轻人穿过小院,瞥向疱屋,屋墙上挂着水瓢斗笠,挂蒜的绳子都空了。灶君龛前香尽炉冷,看起来已多日不曾供奉。
他的目光一触即收,跟年轻人进屋,屋内空间逼仄,一眼能望见后屋的矮床,床边还放着几本书。他问道:“这位郎君不是白头村的人吧?”
年轻人不答,反问道:“听足下的口音,更像是远道而来的。”
“我从玄都来。”
“哦?足下不远万里进京,难道是为了秋末的……”
“正是。”
“这却巧了!”年轻人欣然,“我前年在署学里得了举荐,今年也要考乾元学宫。不知足下名姓……”
“姓李名蝉,你呢?”
“在下郑阆君,李郎且坐,近来世情离乱,拿不出什么能够招待的东西,实在失礼。”
李蝉在矮案边席地而坐,看着郑阆君的粗葛布衫,“你似乎在这村中待挺久了。”
“此事说来一言难尽。”郑阆君摇头叹息,“三月前我本来在玉京求学,那时歧州青灵县闹了灾。我听说弥州巴阙郡能还买到粮食,便星夜兼程,赶往巴阙,募得三百石粮食。送粮途中,却染了病,不得不停下来,在这白头村里休养。”
李蝉好奇道:“那些粮食呢?”
郑阆君道:“越过欹梧山,三十余里外就是青灵县,我托村人将粮食送去,想必已经到了。”
李蝉拱手,敬佩道:“郎君是仁义之士。”
“区区三百石,不过杯水车薪,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郑阆君叹了口气。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李郎能否帮我个忙?”
李蝉道:“但讲无妨。”
“李郎只是途经此地,我本不该给你添麻烦。”郑阆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那三百石粮食,我只留下一石,与村人分过之后,早已吃完了。不瞒李郎说,我已挨了几天的饿,村中居民,也都快活不下去了。我看李郎的那头驴似乎驮了些米面,不知李郎能否出售一些?”
他说着掏出两张一千钱的交子,塞到李蝉手里,恳切道:“只需两斗米即可。我到巴阙时,米价就已涨了一番,在此养病多日,定然卖得更贵了。一斗米,我愿出一千钱。”
李蝉摇头,“伱这些钱,买不得米。”
郑阆君皱眉,犹豫了一下,又说:“外边粮价已这么贵了?我出两千钱,李郎卖我一斗米如何?”
李蝉仍摇头。
郑阆君面色冷了下来,“足下如此坐地起价,与那些趁人之危,囤货居奇的奸商何异?”
李蝉叹道:“郎君是仁义的人,若要粮食,我送你都无妨。但这钱……”
啪!郑阆君把佩剑拍到桌上,“我以家传宝剑换米一斗!”
李蝉一怔。
郑阆君又说:“莫看此剑貌不惊人。家父郑君山在青灵县为令,足下到青灵县持此剑交予家父,自可换取更多的报酬。也劳烦足下帮我捎个口信,让家父遣人来白头村接我……”
郑阆君话没说完,李蝉冷不丁地问:“你可曾想过,你的病是何时好的?”
郑阆君一愣,“我的病……”
李蝉望着桌上那两张交子,丹眼中映出的是一堆印着“麟功通宝”的阴钱。
郑阆君呢喃:“我的病几时好的?怪了……”
李蝉道:“你近来可曾见过其他村人?”
郑阆君茫然摇头。
李蝉道:“从我进入村中,可曾有过一声犬吠?”
郑阆君仍摇头,迷茫之色却逐渐褪去,嘴唇发颤,“我……我……”
李蝉轻叹:“你已经死了。”
“我死了?李郎开的什么玩笑。“郑阆君面色煞白,勉强笑了一声,“我年方弱冠,吐纳法已练到先天境界,不出意外我今岁便能入乾元学宫,修真传神通……我六岁能作诗,十四通读经籍,十六岁便通晓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我心中抱负尚未施展,故里青梅还在等我,我怎会死在这荒僻之处?”
说到一半时,他语带哭腔,说到最后,已泪流满面。
他身手去触桌上的剑,仿佛要企及失去之物,手却如墨入水中,悄然淡去。
郑阆君消失不见,暮色透窗映在剑鞘上。桌下落着个空麻袋,袋上写有“巴阙救灾粮”的墨字。
李蝉扭头看向里屋,床上躺着一具腐尸,飞蝇起落,散出刺鼻臭气。这个本应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已不声不响地死在野村中,无人收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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