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山上桃花凋谢的日子,蜀地的泽更江上,青雀宫的五艘金字号商船也通过水关,驶入了桂庐。
聂空空随船一路颠簸过来,已记不清吐过多少次,整个人都消瘦了三分。她每日坐在船尾,向北遥望,只能看见水面和飞鸟。她从未出过远门,在这船上,听篙工缭手们谈论各地的见闻,偶尔听到玄都的事,便对故乡更加思念。
她想回礼泉寺灵鹫塔里拜一拜阿爹阿娘的牌位,也想知道阿叔是否平安,但这船上音书断绝,这些念想便只能在心中煎熬。有几天,她盘算好了,下船后,就托信客送一封信到玄都去,但再三斟酌过后,想到李蝉大概不会再回洗墨居,就算送信也找不到地方,二则也怕暴露行踪,于是放弃了这想法。
就算不适应乘船,每日晨昏之际,聂空空都到甲板上练拳脚。金太平号的管事徐得福走南闯北,察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虽然没问过聂空空,但大概也猜到了,这位小娘子怕是个逃祸的。徐得福年过四十,也有个女儿如聂空空一般大,不免心生怜惜,对她十分照顾。
如此过了半月,这几艘满载石斛、瓷器等货物的商船,总算接近了江由郡。
……
青雀旗迎风飘扬,五艘商船驶入江由郡护城河的码头时,已近黄昏。脚夫们上下搬运货物,忙得不可开交。脚夫们大都隶属漕帮,漕帮主事拿着货簿,一边点算货物,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船载之人。
大半月前,洪宜玄才死几个时辰,李蝉跟聂空空的画像就被描摹出来。李蝉被追杀躲进了青雀宫,已不是秘密,聂空空的去向,却一直没个结果。于是当日离开玄都的五艘商船,自然落入了有心人眼里。
这五艘商船毕竟挂靠着青雀宫,船行途中,无论希夷山还是崔氏,都不至于贸然窥探。但船到江由郡前,便有一道希夷山的神符传至郡中的丹稜观。观中道人见符后,知会世俗,几度辗转后,那神符交待的事,便落到了这漕帮主事身上。
漕帮主事边上,又有一名互郎跑前跑后,同样打量着青雀宫的商船。这名互郎的来意,是出于神咤司右禁的一道符信。
一个漕帮主事,一个互郎,都看过那少女的画像。但直到五艘商船的货都卸干净了,二人都没瞧见半个少女的踪影。
就连个模样清秀些的少年都没有,尽是些五大三粗的船工。
二人不知道,距此地十余里外的上游处,一艘浮舟穿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只露出一根栖歇鱼鹰的长竹竿。
船靠岸后,聂空空交付船钱。她虽作男儿打扮,女孩儿的骨相却是遮不住的。船家是个皮包骨的老叟,看穿她女扮男装,却不点破,说道:“听这位郎君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聂空空摇头,说了一句不是。船家又说:“这时候来江由郡,可来错地方喽。”
聂空空道:“此话怎讲?”
船家叹道:“近来又是乱匪,又是妖魔,搅得四处都不太平。郎君若要去江由郡,可要趁早,听说有不少灾民赶往此处,说不得哪一天,城门就不开了。”
乱匪与妖魔,对聂空空来说,是耳熟却遥远的两个词。
也不知道是蜀地本来就不如玄都那边太平,还是说近来突然就世道乱了。
……
江由郡数十年前也是战乱纷纷,故而城墙高筑,皆由青砖砌成,并非土夯。
好在城门未关,聂空空顺利进入郡中,找了间脚店住下。
从玄都城逃到江由郡,只为逃祸。来之前,听萧灵素与李蝉说话,得知这儿民风彪悍,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她生出了学艺的心思。但来了之后,人生地不熟,就算想要学艺,也没法操之过急。江湖武馆里头,没法学到神通,想学飞剑,非得拜剑仙为师不可,但世间想求神通的人,不计其数,剑仙又哪里好找?去两教馆舍学院,倒是个门路,但这门路,不是她能走通的。
好在怀揣百余两银票,暂时不用担心生计。她便偶尔出入酒坊茶肆,探问蜀地的奇人异事。
身为女儿,独行在外,聂空空十分谨慎,把眉间青用麻布缠裹,从不示人,又买了柄三尺长剑,随身携带,用以震慑他人。为防别人惦记钱财,在一间脚店住不到六七天,就另择他处。偶见不平事,纵心中愤怒,却知道对于游侠儿,往往是打一个惹一群的结果,从不招惹麻烦。
直到入江由郡的第九日的夜里,睡在脚店中,听到窗外的瓜平巷里嫖客跟妓女争吵。聂空空本想无视,翻身去听江边船声,又听到那妓女的哭声。那哭声有些沙哑,聂空空心里浮起顾九娘的影子,终于忍不住提剑出了门。
论武功,聂空空勉强算得好手,筋骨打熬得不错,吐纳法也练得有了些底子。她三两下把嫖客打趴,夺了钱袋给妓女,那妓女脸上铅粉哭花了,千恩万谢,平静下来以后,怕那无赖带人回来找麻烦,劝聂空空快走。
聂空空却拿着剑,在妓女舍内住下。
来江由郡时,徐得福本来要把聂空空安置到熟人那儿,聂空空为防暴露踪迹,选择了提前离开金太平号。她独入江由郡,连口音都没来得及适应,便从未与人深谈,一直没探听到什么消息。于这妓女相处时,却听到了许多蜀地传说,其中就包括那蛊雕剑的来历。
据说那蛊雕,以前就在江由郡北边九十里外的鹿吴山上,如今那山上也偶有仙人出没,也有妖魔害人。
聂空空在妓女舍内一住就是五日,当夜的无赖并没有再来寻麻烦,聂空空便向妓女告辞。不知是因为甘棠巷住惯了,习惯与妓子打交道,还是因为那妓女也姓顾,离开时,她竟有些不舍。
但还是挎上长剑,北出江由郡,去向鹿吴山。
……
抵达鹿吴山脚,已是两天后的黄昏。山脚荒僻处有间客栈,装潢颇新,眼看附近已没了其他客栈脚店,再往前走,恐怕要露宿荒野,聂空空却没踏进那客栈一步。在这荒郊野岭,行人稀少,还能把店面经营好了,钱从哪儿来?
聂空空径直走进鹿吴山,一路上已打听到,山中有庙观庵堂,里边住着修行者。她已做了打算,就算修行者清高避世,不喜打扰,但有人借宿,也总该施以援手,不至于把她拒之门外,到时候只要能跟修行者说上话,总有拜师的机会。
入夜前,果然在山腰处寻到一间草庵。叩门而入,里边只住了一位比丘尼,见有人求宿,也并无不快,反而微笑着将聂空空迎入庵内,领她去了一间卧房,便秉烛离开。
不知是因夜深,还是因为那蜡烛质地不佳,映在比丘尼脸上的光,仿佛是青白色的,有些瘆人。
她心生不安,眉间青垫到枕下,和衣而卧。
夜深时,忽然又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瞧,床边直直站着一道人影。
月透窗棂,那比丘尼面色青白,笑得嘴咧到耳根,正低头看过来!
聂空空惊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顺势摸出眉间青,向那人影劈去!
一晃神。
却不见什么比丘尼的身影,她浑身冷汗,仿佛只是做了个噩梦。
这一梦,却让她再无法安睡。在床上死死握住眉间青的剑柄,压下喘息声,细听四周动静。发现自己刚才那一声惊呼,似乎没有吵醒尼姑,聂空空便悄然下床,穿好靴子,摸向草庵外。
离开草庵,总算松了口气,却听背后传来冷笑声。
聂空空猛回头,那比丘尼站在门后,一袭黑色僧衣,笑得十分诡异。
“走那么急做什么?”
比丘尼说着,一步跨过来,转瞬间,就到了聂空空眼前,几乎是脸贴着脸。聂空空这才看见比丘尼眸中瞳孔竖起,闻到比丘尼散发出极重的腥气。她一剑刺向比丘尼肋下,却手腕一疼。下一刻,眉间青便被比丘尼夺走。
比丘尼捉住眉间青,打量一眼,笑道:“哟,还是柄灵剑呢!”
聂空空如坠冰窟,面色苍白,知道是遇上了妖魔。无论她如何谨慎,也终究遇上了这种事。她勉力去夺眉间青,手腕却咔嗒一下,被比丘尼折断,她曾执眉间青杀死修行者,此时却束手无策了。
但从登上望雀台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会慌乱。就算强敌当前,毫无还手之力,纵死也要拼尽最后一分力,她一言不发,牙关紧咬,用尚完好的左手抽出怀中最后的锋锐之物,那枚金缮的玉簪,挥向比丘尼的喉间。
比丘尼见状,只露出不屑的谑笑。但它那谑笑还停留在嘴角,头颅便已高高飞起。
那玉簪的尖处,甚至离比丘尼的脖颈还有半尺之距,一道剑气便悄然掠出,切豆腐一般,令比丘尼身首异处。剑气未消,整座草庵,亦被拦腰切断。紧接着是草庵后的桑竹倾倒,那剑气悄然无踪。
草庵与桑竹倾倒的声音里,聂空空握着玉簪,瞪大眼睛。
……
那剑气无形无踪,最终掠上高空,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一片云角。
鹿吴山某峰上,一间竹庐掩于林中。庐内,一白衣女子举目望向竹叶后方的夜色残云,目光一动。她走向竹林深处,脚步不紧不慢,一步过后,却已离开竹林。
只用了五步,白衣女子来到草庵前,看到那少女手持短剑,正剖开一条巨蟒的肚子,割下一枚水囊般大的蛇胆。她气喘吁吁,在月色下呼出阵阵白气。
白衣女子打量着少女头上的玉簪,看了一会,问道:“你不怕么?”
聂空空一怔,这才发现不远处的白衣女子,提着蛇胆后半两步,“你是谁?”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人。”
聂空空刚被那妖魔欺骗,自然不肯轻易相信,取下玉簪,对准白衣女子,“你若想给这蛇妖报仇,我劝你打消这份心思。”
白衣女子失笑,“若这玉簪的主人来说这句话,倒也说得过去。从你嘴里说出来,却有些瞧不起人了。也罢,你受了惊吓,我不跟你计较。这荒山野岭,你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今晚,就先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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