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夏。
闹铃响了整整五遍,被躺在狭窄下铺的人接二连三地按掉。
八点一过,手机自动退出免打扰模式,铃声几乎立刻响了起来。床上的人睡蒙了,还当是闹钟,手指准确摸到屏幕下方一按,电话接通。
“还没起?”那头的女人先试探着询问,五秒内没听到反应,立刻阎王催命般地扯开嗓门吼,“叶钦你给我起来!我八点二十到宿舍要是看不到你神志清醒衣冠整齐就把你从二十楼扔下去!”
五分钟后,顶着一头蓬乱短发的叶钦站在洗漱台前,边刷牙边眯着眼睛拨弄自己的头毛,对镜子里没睡醒的人含含糊糊地说:“早上好。”
这是他这些年保留下来的一个习惯。纵然梦中的世界再千变万化多彩多姿,醒来后要面对的还是跟昨天一样的现实,说这句话是为了叫醒自己,迫使自己从虚幻的世界中抽离,以良好的心态和状态投入工作。
哪怕这个工作他一点也不喜欢。
十五分钟后,宿舍门准时被敲响,郑悦月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进来,看见在厨房煎鸡蛋的叶钦衣冠勉强算得上整齐,这才收敛了气势,看了一眼时间,道:“走吧走吧,别管这个蛋了,姐姐路上给你买个手抓饼,加肠加里脊加两个鸡蛋。”
叶钦接受了这个提议,然后还是把鸡蛋煎好了,敲开房间的门,把盘子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对邻床还在睡觉的人道:“赏你个蛋吃,回来我要问蛋黄几分熟的啊,别想偷偷扔掉。”
床上在毯子里蜷成一团的人伸出手比了个“OK”,瓮声瓮气道:“好的钦哥。”
路上,叶钦大口吃加料丰富的手抓饼,郑悦月老生常谈地唠叨:“虽然这次给你买了早餐,但是你记得尽量不要吃这些油腻的,你二十三岁了,别以为自己还能跟宋珝那样的小年轻比身体,之前因为爆痘丢代言的事你忘了?还有以后有活儿就早点起,不要总卡着点等我给你打电话,你是跟床绑定了还是怎么回事……”
安静如鸡地听到这里,叶钦不乐意了:“昨天凌晨两点才收工,我都说了睡不够肯定醒不来,让你帮我买包巧克力放床头……算了。”说到一半,他自己转换话题,“再说上回那个算什么代言,祛痘膏?七天永久灭痘?一看就是假的,这不是明摆着欺骗粉丝吗?”
“你有几个粉丝自己心里没数?要不是看在价钱好商量的份上,那家公司会找你?”郑悦月对叶钦的“高思想高觉悟”气不打一处来,“假的又怎么样?不妨碍你挣钱啊,债不是还没还完吗?你还想不想回去念书了?”
这番话说得过于直接尖锐,叶钦愣了一下,饼也嚼不出滋味了,半晌后垂着眼道:“钱要挣的,可是至少……不能昧着良心吧。”
今天的工作是某杂志内页的拍摄和采访。
到地方,郑悦月亲自给叶钦化妆,看见他几层遮瑕都盖不住的黑眼圈和两颊隐约的凹陷,心中不忍,绕到身后帮他打理头发时说:“刚才的话说得有点重,你别往心里去。今天收工回去好好睡一觉,想吃什么就给自己买,你跟他们不一样,吃再多都不长肉。”
在闭目养神的叶钦闻言睁开眼睛,扯嘴角咧开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好的月月姐。”
说好的十点开拍,因为上一位嘉宾的采访耽误了些时间,等到正式开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
正值饭点,在场工作人员都无精打采,态度自然谈不上多好,叶钦本来有三套服装,最后拍完一套便匆匆了事。
如今网络大肆发展,纸媒陷入窘境,这些仅存的娱乐杂志报刊只能靠粉丝的带货能力维持生计,认真做采访写影评的少了,用明星的写真照博眼球拼销量俨然成了新出路。以叶钦现在的咖位,杂志出版后他的粉丝能带多少本随便掰掰指头就能估算出来,没有足够的商业价值就得不到尊重,跟红了才能有戏拍是同样的道理。
即便如此,郑悦月还是十分不满,说要去跟主编理论。叶钦却完全没有意见,大热天穿闷着一身正装在室外草坪拍照,任谁都受不了,听说刚才那位当红的换了七八套,他就乐观地想着十八线也不错,来钱是慢了点,至少不用遭那份罪。
到采访环节,记者更是态度懒怠,拿着台本问到一半发现没开录音笔,又赶时间去吃饭。在前面的问题中粗略挑了几个随便提问交差,中途还哈欠连天,弄得叶钦也跟着犯困,背到天亮的官方答案在脑袋里搅成浆糊,花很大力气才稳住心神,不让自己嘴瓢乱说话。
“网上有传言说您是富二代,请问您进圈的契机是什么呢?”
“都快五年了,居然还有这种传言吗?”叶钦摊手道,“我要是富二代,为什么不在家里喝酒打牌吹牛皮,要跑到这里晒太阳吃盒饭?”
记者被他逗笑,继续问:“听说您跟同组合的贺函崧关系很好,他这次上《爱的初挑战》没带组合其他成员一起,请问您对此怎么看?”
这条是昨天给的台本上没有的问题,旁听的郑悦月腾地站起身,叶钦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扬眉的动作仿佛在告诉她:我可以解决。
怎么也在圈里混了四年多,这个问题下面埋着几颗雷,叶钦当然看得出来。杂志需要卖点,卖点相当于商业价值,他这样一个小明星不贡献点噱头,杂志社请他来做什么?喝下午茶吗?
其实差不多的套路,叶钦在四年前刚入圈时也遇到过。
那会儿他不满十八岁,连日的训练和背负的沉重压力让他的精神萎靡不堪,组合出道的某场发布会上,他被室内的暖气熏得昏昏欲睡,有记者举着话筒问他:“听说贺函崧今天没有参加组合行程是因为去录制首都电视台的综艺了,你们在这里的其他成员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
叶钦当时努力降低存在感还是被人逮住了,加上对贺函崧印象不好,心情很差地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他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刚下台就被郑悦月拉到休息室里一顿骂:“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人脉也没有后台的话,只能靠自己争气。贺函崧自带流量,你们几个都得仰仗他的资源,快收收你的少爷脾气,别再拎不清了。”
好在公司给叶钦立的是率真耿直人设,按照他的性格这么说话勉强说得通。然而贺函崧在加入组合前因为两支广告已经积累了大量人气,那阵子叶钦被他的粉丝指责嫉妒贺函崧红,骂到上热搜,有阵子连门都不敢出。
大约就是从那次之后,叶钦变得沉默寡言,工作以外的事完全不搭理不回应,像把自己整个人封闭起来。这个状态一直维持到前两年,组合成员们开始各自单飞,团体活动渐少,他才摆脱束缚,重新在公众面前敞开心扉。
郑悦月也是在去年开始重新接手他,公司高层认为他身上还有潜力,可以再给机会挖掘看看。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因为长得好,这么些年脸不仅没崩还越发精致漂亮,身上也没什么大是大非的毛病,叶钦早在被贺函崧的粉丝黑之前就被踢出组合了。
此刻旁人眼中的叶钦收敛了刚入圈时的轻狂傲慢,变得礼貌周到,唯有举手投足间灵动的少年感不减,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寻到只属于他的、辨识度极高的从容和自信。
只见他端起桌上的饮料抿了一口,冲记者眨眨眼睛,道:“崧哥怎么可能忘了我们呢?他答应过给咱们带特产回来,今天的晚饭还指望他呢。”
出去的时候遇到几个接下班的粉丝,叶钦收了块巧克力,到车上剥开就往嘴里送,郑悦月眼疾手快地拦下,对着窗户观察半天,确认没问题才准许他继续吃。
看着他吃得嘴角都沾上巧克力酱,郑悦月感叹道:“你这孩子,一会儿聪明通透,一会儿傻得一点心眼儿都没有,以后可怎么办哦。”
叶钦却因为这块巧克力心情不错,舔了舔嘴唇,眼睛笑成弯弯的两片月牙:“上午还说我已经不年轻了,现在又成孩子了?”
郑悦月同时带好几个艺人,把他送到楼底下就准备去另一个艺人所在的片场看看。走前叮嘱叶钦道:“今天贺函崧可能回宿舍,他说什么你当没听到,别跟他起冲突。”
叶钦满口应了,等电梯的时候仰着脑袋看天花板,百无聊赖地回想,四年前若不是贺函崧用带“妈”字的脏话挑衅,谁乐意多费唇舌?
如果只冲着他本人,他什么都可以忍。
进到屋里,一天没出门的宋珝迎上来,给叶钦拿拖鞋的同时,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崧哥回来了,我一个没拦住就……钦哥你先别气,那个还有救。”
叶钦疾步走进房间,鞋子也没脱就蹭蹭两步爬到上铺。上铺以前是组合的另一个成员住的,那人搬走之后就成了叶钦的置物架。
看见放在上面用玻璃罩盖着的乐高机械组只断了中间一根梁,叶钦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跪坐在上铺耐心地一块块拼回去。
宿舍不大,组合单飞后常驻人员就只有叶钦、宋珝,还有跟金主闹别扭就回来的贺函崧。贺函崧每次回来几乎都是为了给叶钦找不痛快,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叶钦兜里的手机响了。
“钦钦,收工了吗?”
面对这样过分亲昵的称呼,叶钦自是嫌恶:“说过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有空管好你的小情儿,别让他再到我跟前找事了行吗?”
电话里的男人不仅不以此为耻,还笑出声:“还说不在意?还说没吃醋?”
叶钦简直要翻白眼了,看在这人来头大得罪不起的面子上才没破口大骂,说出口的话也谈不上客气:“先前我还当是贺函崧偶像剧看多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你啊,是不是我不留神瞥你一眼,你都能想象成我爱上你了?”
男人哈哈大笑,转而跟他谈判道:“偶像剧不好吗?只要你答应,所有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你可以接到好剧本,可以红,我还能保证贺函崧以后永远不会打扰你,怎么样?”
叶钦冷笑一声,刚要拒绝,又听那男人说:“你要是真想拒绝我,为什么接我的电话,为什么不换号码?”
挂掉电话,叶钦在上铺坐了一会儿,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拼回原样的乐高机械组,半晌后,将玻璃罩小心翼翼地盖回去。
晚上接到郑悦月的电话,说给他们安排了个真人秀的客串,说白了又是沾贺函崧的光。跟他一起上节目,叶钦自是不愿意,可是公司的安排,他一个无名小卒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进卫生间洗澡前,叶钦听见隔壁房间贺函崧摔东西的声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假装没听到。谁知洗完回到屋里,听宋珝说:“崧哥刚才又来咱们屋了,借了个备用机就走了。”
叶钦回屋翻了翻抽屉,心登时悬到嗓子眼,扔下毛巾跑到隔壁门前,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门板应声而开,在里面坐着的贺函崧吓了一跳,手一抖把那手机丢在地上。
叶钦上前两步捡起,恶狠狠丢下一句“下次再动我东西试试”,然后扭头就走,对身后传来的贺函崧的谩骂充耳不闻。
回到自己房间好半天后,叶钦才开迟钝地心有余悸。
贺函崧混圈比他早,嘴巴也比他甜,许多圈里叫得上名字的老板都挺喜欢他,平时聚个会什么的都爱叫他去。就算现在贺函崧的大金主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看上自己,他也没底气在贺函崧跟前造次。
更何况那男人来一次电话被自己奚落一顿,等到哪天失去耐心,自己的死期大概也就到了。
叶钦在心里叹气,圈里摸爬滚打四年多,他还是没能学会完全压住自己的脾气,用月月姐的话说,就是“迟早要吃大亏”。
宋珝围观他给那只淘汰许多年的旧型号手机充电,好奇地问:“钦哥你还留着这个破手机干嘛?这个做备用机都太过时啦。”
叶钦不理他,开机后先打开相册,见那些照片还好好地在那儿,不禁松了口气。
“老照片啊,别存手机里啦,保不齐哪天就开不了机了。”宋珝提议道,“备份到电脑或者U盘里吧,安全。”
叶钦盯着其中一张照片入了神:“有备份。”
“哦,那就好。”宋珝凑上来看一眼,问,“这是谁啊?”
叶钦生怕看太久下次手机就真打不开了,按电源键关机。
等到宋珝扭头忙别的去了,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回答:“我哥哥。”
不知是否因为今天提到那两个字的关系,叶钦又做了那个梦。
平地而起的风,银杏树下的少年,以及想追上去却不听使唤的双脚。
醒来时满身大汗,叶钦低头看自己手心,手指收紧复又张开,如此重复几次,才渐渐止住战栗,压下心头肆意蔓延的恐惧。
他又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了,可是上次梦到他之后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想到这里,叶钦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该抱有期待,还是该继续沉浸在挣脱不开的回忆里。
外头天已经大亮,叶钦下床倒了杯水,手还有点发软,不慎让杯盖摔落在地。这么大的动静,隔壁床的宋珝还是睡得死沉,动都没动一下。
叶钦不禁失笑,心想把这小孩从二十楼扔下去他大概都不会醒。
在他们名存实亡的组合里,贺函崧年纪最大,今年二十有四,宋珝年纪最小,出道时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上台前能紧张到哭出来,因此叶钦平日里比较照顾他。宋珝从小没有父母,受到恩惠懂得感激,两人你来我往就成了朋友。
今天有个电视剧视镜,是宋珝让给叶钦的。叶钦本来有顾虑,宋珝说:“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这个状态就挺好的,有活儿干有觉睡,哥你去试试吧,你要是选上了,我也跟着长脸啊。”
叶钦确实缺钱,想了想便接受了。
试镜地点在S市,叶钦跟郑悦月打了声招呼,自己买高铁票去。背上包,戴上口罩,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还是犹豫了一下,折返回来,把抽屉里的手机带上。
六个小时的高铁,几乎与他从前坐飞机去国外度假的时长比肩。叶钦在车上想起宋珝先前教自己的方法,拿在用的手机开了个热点,五年前的老手机居然搜到信号连上了。
登录微信的时候,他没抱什么希望,以为这么多年没用早就登不上去了,谁知不仅登录成功,还加载出一长串未读消息。
叶钦屏住呼吸,慢慢往下划,停在没有新消息的第一个对话框时,他又重提轻放地将胸腔里的一口气缓缓呼出。
手指还是不自觉点进朋友圈,最后的动态依旧是六年前四根棒棒糖的照片。那时候的微信没有对谁可见或者只展示某个期限内的朋友圈内容,自己也没有被拉黑,显然这些年都没人再上过这个号。
叶钦忍不住自嘲,想什么呢?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只会恨我,怎么可能再主动联系?
他走得干净彻底,所有能联系的方式全部阻断,能留下一个可供回忆的地方,证明那段时光真的存在过,已经足够善良了。
不过短短几分钟,却好像花光身上的所有力气。叶钦疲惫地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就在这时,老旧的手机突然在手心里震动起来,叶钦的心脏在睁眼前就迅速做出砰砰狂跳的反应,没看清屏幕上的字,就条件反射般地飞快按下接听。
“操,这么快!”那头的周封显然没准备好,把镜头对准自己的脸,脑袋上的帽子扶正,嬉笑道,“明星的架势就是不一样啊,大清早就全副武装。小弟我刚历尽艰险逃出戒备森严的部队,不知大明星可有空闲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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