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山上的半圣雕像碎裂没多久,与此同时。
燕都,白马学宫。
白马学宫原先是右相姬朗创办,并担任院长。
这些年来从学宫中出去的学子,大多入了官场,已经在朝中形成了不弱的朋党,也是姬朗在朝堂上重要的力量之一。
上百位红袍学子在堂中晨读,郎朗的读书在雕梁画栋之间回荡。
柔和的文气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气息,充斥着学宫中的每一处角落,而这缕气息的源头,正是文庙前那尊半圣塑像。
供奉在明殿上的半圣雕像比登天山上那座更加高大,通体都是华美的汉白玉雕制,神韵十足。
姬朗坐在半圣塑像下,手持着一卷策论。
他须发皆白,面上长着老人斑,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若非穿着大红色仙鹤官袍,简直像个普通老翁。
突然,门前传来喧哗的声音。
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官员,从外面翻滚进来,神色无比慌张。
口中高呼着:“御史大夫陈大人要强闯白马学宫啦!”
他屁滚尿流的冲进了学堂中。
在这读书的学子们,一下子皱起眉头。
此人名叫顾百伦,于白马学宫中出仕后担任郎中,听说此人劣迹斑斑,嗜赌如命,哪怕是同派系的人也对他敬而远之,巴不得让他被抓了才好。
“怎么回事?”姬朗眼睛也没抬。
“右相大人,今日陈大人突然冲入下官宅邸,污蔑下官贩卖人口,私通水蛮异族,但在下两袖清风,在位时清正廉明,绝无此事啊!”
顾百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悄悄的打量着姬朗的表情。
姬朗还是没抬头,道:“你在此候着,陈大人行事光明正大,待会分说清楚便是。”
顾百伦大喜。
他的脏事有不少人都知道,只是身为右相党羽,再加上多有打点,做人极为谨小慎微,才一直没有事发。
罢官的原因,并非是他犯了罪,而是成为了博弈的棋子。
陈正阳新官上任三把火,恰巧拿他杀鸡儆猴。
右相没有赶他出去,说明姬朗不准备退避三舍。
少倾,陈正阳于中门大步进来,人虽中年却仪表堂堂,眼中有着明察秋毫的光辉。
他进门先对着半圣雕像一摆,随后拱手见礼道:
“打搅右相大人了,在下捉拿要犯,未送拜帖便登门拜访,唐突了。”
礼数很周到,没人能挑出毛病。
御使大夫权柄极大,哪怕白马学宫是右相创办,他也有权来这里抓人。
“老师,我冤枉啊!”
顾百伦悲声大呼。
“事情我都知道了。”
姬朗拖着老迈身躯还礼,缓缓道:“但此为白马学宫,半圣眼下。
百伦也曾是我的学生,我想听听他到底犯了何罪,若他是十恶不赦的贪官污吏,老朽也难辞其咎,愿自罚半年俸禄。”
‘老狐狸,想绕过燕国律法,拿半圣压我......’陈正阳对这位所谓半圣极为不喜。
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
假如我学生犯了错,老夫自罚三杯,交他给你处置便是。
但一切都要讲证据,反正有半圣雕像镇压于此,有什么证据拿出来便是,大不了请圣裁。
陈正阳道:“半圣只管天下教化,若事事都请他老人家裁定,还要御史大夫作甚?王上让我监察百官,我便要在其位谋其政。”
“半圣教我等读书人忠君爱国,我不信百伦会做出贪赃枉法的事情。”
姬朗死不松口。
而且半圣塑像前,不允许动手。
这位半圣便是提出‘忠君爱国’思想的那位,姬朗也以此镇压文宫,只不过他忠的并非燕王,而是周天子。
顾百伦也两眼通红,握紧了拳头道:“定然是他污蔑于我,下官要请圣裁,我顾百伦行的端做得正,半圣自然会还我一个清白,不过陈大人却是要小心了,若是在圣裁面前混淆是非,小心文宫尽碎!终身不得为官!”
在燕国贩卖人口要车裂,左右是个死。
他也豁出去了。
“好,既然如此,那便请圣裁吧。”
陈正阳冷漠的扫过学宫内所有学子,还有提前就来到白马学宫的姬朗党羽,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些人好像早就在这等着他,好像就是为了请圣裁,才会聚集于此。
如果输了,他在半圣面前撒谎,必然被剥夺官身。
然而陈正阳不信,也没有退路,半圣面前他动不了手,
虽然半圣的思想他不认同。
但半圣总不至于会颠倒黑白!
想起李先生对自己的鼓励,陈正阳没由来的多了几分信心。
“下官请半圣还我清白!”
“请圣人裁定是非!”
其他官员和学子们也躬身行礼,陈正阳也一起弯腰。
燕都上空本是晴空万里,白马学宫周围的坊市也热闹非常。
此时,天空突然炸起一道惊雷,刹那间阴云卷积,中间宛如黑幕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投下了白炽的光芒。
无数人都侧目而视。
御书房内。
头发半黑半白的青年道人与燕王站起身。
燕王忧心忡忡的看向白马学宫方向,冥冥之中好像有某种存在降临在燕都上空。
“陈卿,你可一定要赢啊,连圣裁都请动了,孤无法再帮你了。”
“周王朝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在人间留存如此强的力量,恐怕堪比四劫散仙......”
阴阳真人目光深邃。
一个声音仿佛从天穹降临:
“何事请圣裁?”
姬朗恭敬的起身,简直比对待燕王姿态还要更低,道:“学生姬朗,今日有白马学宫出仕的学子被指买卖人口,犯燕国律法,指控者燕国御史大夫陈正阳,学生并无私心,只是此事扑朔迷离,请半圣定夺。”
“下官证据确凿,人赃并获。”陈正阳挺直了腰杆道:“顾百伦借户部郎中职务之便,所犯罪行馨竹难书,上任三年,共计贩卖平民七千之多,全部交给了南方水蛮,多为精壮男子,除他之外,还有兵部郎中,私吞兵甲军器,也通通贩卖给了水蛮族。
窃燕国国力豢养异族,是滔天大罪!”
陈正阳言辞有力,目光灼灼,从怀中拿出一个蓝皮账本。
顾百伦的瞳孔紧缩,刹那间两股战战,冷汗直冒。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死定了。
之前的依仗便是陈正阳证据不足,无法判他有罪,现在账本在手,便是将他锤死了,除非半圣睁着眼睛说瞎话。
“还请圣人过目。”陈正阳将账本举过头顶。
未曾想,一阵白灼的光芒照在账本上。
“呼啦——”
在陈正阳错愕的目光下,账本被燃烧殆尽,片片随风。
“你这账本是假的!”
顾百伦绝境逢生,跳起来指责。
所有人都楞在当场,没想到圣人居然连看都不看,就直接将证据毁了,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拉偏架。
全场一片死寂,姬党官员都觉得面皮发烧。
‘证据....呵呵....是我太傻了,这不是燕国的半圣,而是周王朝的半圣!’陈正阳攥紧拳头,鼓起满腹才气。
在半圣威压下,他的文宫开始不堪重负,出现龟裂的痕迹。
陈正阳指着顾百伦爆喝:
“君子当诚!!”
他突然的嗓音掷地有声,震得全场文人耳畔发蒙。
一个二品大儒拼命,半圣来的又并非本体,阻止已然来不及。
顾百伦如坠冰窖,喉咙发痒,不吐不快的欲望越发强烈。
这么多年来枉顾的道理,此时都化成了尖刀扎在他的心窝。
于是他控制不住的放声说道:“只要与水蛮族暗通曲款,便能升官发财,我卖出去的何止七千,是一万七千才对,教我做这件事的正是......”
“孽障!”
姬朗突然打断他的话,暗戳戳的吐出一口文气,斩断其心脉。
顾百伦胸口绽开一朵血花,当场气绝。
此时,全场目光都汇集到了陈正阳身上。
事情虽然完了,但陈正阳也要完了,这等于当众打了半圣的脸,是非曲直谁不知道?但得罪半圣,人家可不论对错。
“陈大人,虽然你是对的,但也没必要杀人啊。”
姬朗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你说是,那就是。”陈正阳懒得再去争辩。
裁判都是他们的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上方的声音不夹杂分毫感情道:
“封你文宫,以示惩戒。”
此言仿佛金科玉律,言出法随,在虚空缓缓凝结成烫金的“封”字,瞬息间没入陈正阳的胸膛。
文心开始晦暗,逐渐变成了顽石一般。
文宫刹那间崩塌,化作废墟。
其他读书人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有的目中闪过快意,除非有比半圣还厉害的文人出手,否则陈正阳的儒道算是废了。
若在中州还差不多,列国哪来比半圣厉害的读书人?
“我现在文宫已然崩毁,先生却说我适合做官,到底是为何?”
陈正阳踉踉跄跄站起来,强忍着浑身的无力感往外走。
他此时明白了,今天的一切,都是右相给自己下的套。
从调查顾百伦开始,他就已经入瓮。
如果明明查出有官员私通蛮夷却不处理,那御史大夫的威望便会下降到冰点,燕王的命令也会形同虚设。
如果追查到白马学宫,姬朗也早与半圣通过气。
总之,这是一个针对御史大夫,或者说打击燕王权力的阴谋。
二品或许在其他地方是人上人,但涉及到周王朝,还真不够看。
他现在只想去步云镇找李先生指点迷津。
燕国文人的出路在何方?燕国的出路在何方?
难道这辈子,就被‘忠君爱国’四个字牢牢钉住?
姬朗缓缓道:“老夫教学无方,是该罚俸,但就算百伦罪该万死,也要交由刑部处置,陈大人越权行事,本官也.....”
话音未落,阴阳真人凭空出现在院中。
“陈正阳御史大夫之职,暂且罢免,除非重铸文心,再建文宫,才可重新上任。”
说完,阴阳真人扶起陈正阳离去。
“老师,咱们为何不斩草除根?”一个党羽问道。
“不用再管陈正阳了,半圣的言出法随,散仙也无计可施。”
姬朗回身坐到堂中,拿起未看完的策论。
心中则是在回味着半圣刚刚留下的话:
“离国境内,我的塑像碎了一尊,龙族长公主也在那处,你去查清此事。”
于此同时。
通体黝黑城墙的离都内。
带着冠冕,穿黑蛟纹华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高楼之上。
遥遥看着西边,微风拂过他斑白的双鬓。
一个将军模样的魁梧老者半跪在他身后。
“还好我离国没有半圣。”华服中年显然知道了燕王吃瘪的事情,但他面色没有半分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忧虑。
“哼,文生贪心,腐儒误国,大离立国靠的是刀剑,而非什么儒家经典。”
半跪着的老将军站起身子。
此时,远方的天边,一个黑点迅速放大,不消片刻便精准的从窗台边飞入,站在扶手上。
是只神俊的苍鹰。
宫中侍卫立即去苍鹰前取了信件,又给它喂了两颗丹丸,才小跑过来。
“王上,青阳候的信。”
“念。”
“臣已经确定了龙族公主位置,确实是在那位大能身边,而且附近已经出现了水蛮族探子,发了疯似的寻找,鱼人由于静水湖中的残余龙气,变得异常强悍,族长厉涛对龙女势在必得,恐怕会狗急跳墙,臣觉得此事咱们应当早做准备。
至于那位高人的谋划,兹事体大,信中不便多说......”
“我说梁国最近为何陈兵边境,原来是镇压水蛮的兵士都抽调回来了.....”
老将眼中闪过几丝精光。
“行了。”黑袍中年挥挥手,回过头来,“卫老将军,得麻烦你带兵去步云山走一趟。”
“领命!”
老将拱手称是。
他风风火火的刚准备转身离去,又听身后的人道:
“老将军这脾气要收一收,青阳候说那里的高人深不可测,切莫冲撞。”
“卫卯知晓。”
老将转身出去,也不知道记没记在心里。
“王上,卫老将军除了您谁也不服,虽然用兵如神,但就是容易得罪人.....”一个内侍官小心翼翼道。
“正因如此,我才让他去。”
黑袍中年取下冠冕,露出一颗秃顶的脑袋。
原来.....那满头的秀发是粘在冠冕上的,只有两鬓的白发才是他自己的......
小小的步云镇,还如之前一般平静。
但谁也不知道,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PS:这是上架前最后的大章了,明天中午上架这样子。
这次不会再说我短了吧,嘻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