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午后,在哈尔滨转悠了2天的周树模终于忍不住示意宋小濂,表示想要同革命委员会主席吴川见上一面。
宋小濂有些犹豫的说道:“抚台大人,您主动要求同退之见面是不是不大妥当?此时局势尚未明白,要是日后朝廷重回此地,大人的清誉可就要毁于一旦了。”
周树模望着窗外已经染上秋色的树叶,不免叹息的问道:“你觉得朝廷还能回来吗?就算回来了,朝廷还能扛下几次革命?
大清就和这些树木一样已经到了秋暮,就算今次革命不成功,下一次还是会有另一场革命推翻它的。何也?因为人心思变,故一夫倡乱而万夫景从。
就眼下来看,这革命委员会总比南方的民党要好一些,他们既不排满,也无割让关外之地之主张,革命之后还知道维护地方秩序,大清若是真要完了,由他们来接手也许还能保住一些我中国的元气。这位吴退之让我在这哈尔滨城内自由活动,不正是想要告诉我这些么?”
宋小濂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就算如此,抚台大人也可再等一等,看一看朝廷大军压境之后,这革命委员会能不能抗的过去,再出面也不迟。”
周树模摇了摇头,忧心忡忡的说道:“我担心那个时候就迟了。你不觉得俄国人的态度很奇怪么?自28日革命军起事以来,俄国人至今没有对革命军发出什么通告,甚至连对于俄国侨民的警告也是敷衍的很,就好像哈尔滨爆发的不是一场革命,而是一场节日游行活动一样。
俄国人在这场革命中必定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我们必须要搞清楚在这场革命中俄国人到底涉入的有多深,而吴川等人对于俄国的妥协条件究竟是什么。另外就是,尽一切可能保住黑龙江的元气,不能再让他们去同革命军搏杀,最后让俄国人从中渔利了。”
宋小濂有些明白周树模的想法了,虽然这位上官并不认同革命,但是却也不愿为了朝廷让黑龙江、吉林地方的元气大伤,最终让俄人的势力获得极大的扩张。为了保住江、吉两省的土地不再被俄人吞并,他宁可革命委员会尽快掌握两地治权,好让革命委员会尽快形成一个新的政权,从而能够同俄国人对边境纠纷进行交涉保护。
宋小濂忍不住向周树模问道:“可若是证明,这吴川真的被俄国人所操纵了,我们该怎么办?”
周树模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这位下属说道:“逢此衰世,我们也只能尽人事而顺天命了。大不了就回去关内,当个平头百姓,不再过问世事也就是了。中国地方足够大,也够这些人折腾个几十年了。好在我们的岁数也不小了,好歹不用当上两次亡国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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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濂:“…”
和周树模交谈之后,宋小濂还是服从了这位上官的命令,给吴川写了一封书信。吴川的反应倒是很快,在黄昏时分派了马车过来,请周树模和宋小濂去了马迭尔旅馆共进晚餐。
吴川选的是一个安静的包厢,这里虽然看不到临街的街景,却正好面对旅馆内的小花园。如果是白天来的话,倒是有一种别致的静谧之美,不过现在么窗外黑黝黝的,除了靠近窗户的几株植物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个轮廓,其他什么景致都看不到。
当然,这个房间如果作为私人谈话的场合,倒是极其的安静。吴川和周树模对于西餐都没有什么研究,倒是宋小濂此前担任中东铁路交涉局总办,对西餐倒是不怎么陌生,就由他做主为三人点了菜单。
随着侍应拿着餐单离去,吴川正想着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毕竟周树模可是第一位被革命军俘虏的封疆大吏,他还是希望能够把对方竖立成一个标杆,以动摇满清官吏的人心,减少地方上的反抗的。
只是他还没有在心里组织好同对方攀谈的话语,却听到周树模已经单刀直入的向他说道:“老夫这次主动求见吴小友,其实是心里有几个问题不吐不快,这才拜托友梅替我安排了这个谈话的机会。不知吴小友,能否为老夫一解心头之惑?”
吴川的思绪虽然被周树模突入其来的问话给打断了,但他还是保持着镇静回道:“周老先生尽管开口,既然我们能够坐下来交谈,自然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周树模微微颔首,似乎在表示对于吴川这句话的赞同,接着他便不客气的张口问道:“老夫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吴小友你和俄国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俄国人在这次革命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吴川思考了良久,方才谨慎的反问道:“在当前的中国,可有同外国人没有关系的势力吗?南方的民党获得了日本人的大力资助,就连朝廷也不正是依靠着各列强的支持方才能够维持着眼下的统治的吗?
我以为,周老先生与其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倒不如问一问,革命委员会是否能够摆脱俄国人在背后的控制?或是革命委员会打算何时摆脱俄国人的控制?这样的问题。”
周树模眨了数下眼睛,他发觉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狡猾。他思考了片刻之后,方才接着问道:“好,那就按照你说的问题,老夫想听一听你的答案。”
吴川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开口说道:“革命委员会颁发的公告上其实已经写明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再为老先生复述一遍。革命委员会领导的这场革命目标有二,一是反封建主义,就是要打倒满清朝廷和过去数千年来维持皇权统治的封建伦理及人身依附关系;二是反帝国主义,谋求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恢复中国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
当然想要完成到这两个目标,特别是后一个目标就必须先满足三个必要的条件。一个统一了全国大部分地区的革命政权;一只能够保卫国家的革命武力;获得全国民众的支持。我以为,只有满足了以上三个必要条件,才能让帝国主义者承认失败,承认我国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共和国家。”
周树模沉默良久,吴川给出的答案虽然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无疑对方说的确实是一些大实话。如果中国将来的新政府真能做到这三点,自然也就能够成为一个像日本那样的正常国家了。
他沉吟了许久,方才接着向吴川问道:“在小友看来,何谓共和?”
老实说,吴川过去只知道共和就是天下为公,毕竟在他的时代,教科书上共产主义才是人类社会的终极追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共和思想已然成为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古董。
也只有来到了这个时代,他才知道共和一词来自于拉丁语respublica,意为“人民的公共事务”。即国家的治理是所有公民的共同事业。虽然共和思想缺乏了一点阶级性,使得它无法孤立存在,要么是资产阶级管理国家的资本主义共和国,要么是无产阶级管理国家的人民共和国,共和总是要依附于一个阶级才能成为一套体制。
但是共和思想终究比皇权和封建伦理要先进的多了,只不过在此时的中国,并无多少人理解什么叫共和,他们只是把共和当成了反对满清朝廷和旧制度的武器,似乎只要祭出了这项武器,就能把一整个旧王朝和旧社会粉碎了,而从未想过该如何用共和理念建立一个真正的现代国家。
吴川心里倒是清楚的很,周树模要问的并不是什么是共和理念,而是问自己该怎么用共和思想建立起一个国家来。
这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吴川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周树模则很有耐心的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答案。吴川足足思考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侍应把所有菜肴都上起了,他才有些勉强的开口说道:“所谓共和,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建立在一国上下所凝聚的共同政治认同基础上的,用民主集中制度建立起来的国家。”
吴川的回答大出周树模和宋小濂的意外,他们以为吴川能够答出一个类似于“民生、民族、民权”的政治口号,就已经相当不错了,他们倒是没有预料到吴川居然能够更进一步的提出了一个具体的共和建国理论。
这让两人大感兴趣了起来,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之后,周树模便不由追问道:“革命委员会所谓的共同政治认同基础是什么?这民主集中制度又是个什么制度?”
吴川听到这两个问题倒是轻松了起来,这两个问题倒是他所熟悉的,他于是便不假思索的回道:“全民共同政治认同基础就是全国民众在国家建立目标上的一致的认同。对外,废除不平等条约恢复国家主权独立和维护国家领土的完整;对内,则废除一切压迫民众的封建伦理和封建法律,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民主国家。
这民主集中制么,就是在公共事务上应当允许人民委派自己的代表进行讨论,但是最终结果应当少数服从多数,形成集中的意见后交给政府进行制定政策方针,从而令人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治理这个国家,而新政府的执政合法性也将来自于这一形成决策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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