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顶橘黄色灯光的照射下,吴川和佩奇各自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了二楼的宽敞阳台上。虽然才进入十月不久,但是夜晚的图拉温度已经能够降低到零下了。如果不是这座阳台是用双层玻璃密封的,吴川还真没兴趣同佩奇坐在这里谈话。
不过这座阳台本就是二楼起居室的一部分,因此想要避开待在一楼的庄园男仆,他们也只能选在这里进行谈话了。有着室内的盆栽作为阻隔,全封闭式的阳台倒像是一个独立于起居室的半开放空间了。
因此两人坐在这里谈话,倒是不必担心被人听了去。佩奇递给了吴川一只雪茄后,颇有心事的向他问道:“你觉得斯托雷平大臣推动的土地改革计划,究竟对这个国家有没有好处?”
吴川取过雪茄剪,一边小心剪着,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如果这位大臣有一只精明能干且毫无私心的官僚队伍,那么他就成功了一半。”
佩奇停下了烤雪茄的动作,向着吴川望去,不免有些疑惑的追问道:“那么另一半呢?”
吴川思考了一会,方才向后靠在椅子上说道:“那么他就要祈祷上帝保佑俄国了。”
“这话怎么说?”
“这位大臣的土地改革计划其实并不难以让人看懂,无非就是从传统的村社中解放劳动力,从而把俄国的乡村分化为两个阶级,拥有土地的富农和一无所有的贫农。
我们这些天的下乡采访,基本那些村民都没有说什么实话,但是看着这些村民的家中就能知道。拥有财产或关系的农民从村社中独立出去时,他们总是能带走村社中最好的土地,甚至在测量师和村长、长老的帮助下,获得比该得的份地更大的土地。
而那些没有财产、没有关系的农民,留在村社中他们就要缴纳越来越重的共同税,毕竟村社的人数少了,但是国家的税收却没有减免多少。而想要从村社中独立出去,没有马匹、先进的农具和肥料,他们就无法依靠变小的份地养活家人。
俄国落后的三田制是无法和先进工业国的农业相竞争的,这些小农因为落后的农业种植技术和小块的土地难以生产出足够的向市场出售的粮食或作物,就无法获得足够的资本去改善耕作方式,就会进一步被外国或本国的农业资本家给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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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么亏本出售田地的产出,要么就只能卖掉土地,或是迁往东部边疆开发西伯利亚的荒野,或是进城务工成为无产阶级。
西伯利亚虽然广袤但却寒冷,并不是美国中部适合耕作的大平原。而西伯利亚地区的俄国官僚,也不是毫无力量的印第安人。美国西进时只要赶走印第安人就可以了,但是这些俄国农民却需要听从俄国官僚的命令前往指定的地点。
以我们这些天来同本县的俄国官僚接触,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足够了解俄国官僚的腐败、无能和低效率了。俄国的工业化程度远低于欧洲各列强,从本质上来说它就是一个农业国,只不过在欧俄地区发展了一些工业而已。
在这样一个拥有庞大人口的农业国家,想要把数百万人口从欧洲迁往亚洲地区,这需要一个详细的计划,完善的组织和方便的交通。但是显然斯托雷平先生一个也不具备。
失去了移民边疆拓殖这个平息农民不满的方式后,那么斯托雷平先生只能寄希望于俄国的工厂能够完全接纳这些被他从乡村赶入城市的数百万贫苦农民家庭了。
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俄国工业化的速度必须能够保持目前势头的增长。但是我个人以为,这也是不太可能之事。所以,斯托雷平先生只能向上帝祈祷了。”
佩奇依然难以理解吴川所说的内容,身处于这个时代的他,并不能如吴川这等从时间之河下游返回的人那样,对照着已经发生的历史进行追溯原因。更何况,好歹吴川也是学习过政治经济学和看过毛选的,过去所用不到的知识,在这样一个时代,却真正是看清世界本质的利器。
只要有足够多的信息,参照已经发生的历史,吴川完全可以分析出关于一战前的大部分政治和经济问题的根源。
对他来说不过是偷窥了未来,但是对于佩奇来说,未来却是不确定的。因此在采访了俄国乡村几天之后,他很难相信斯托雷平推动的土地改革,会招致失败。
虽然这场土地改革打击了俄国大多数贫苦农民,但是就目前来看,这些贫苦农民虽然有些反抗,但还不足以让这场改革彻底破产。毕竟大多数俄国农民还是畏惧于官府的,虽然他们对于土地改革极为不满,但终究还是服从了官府给予的出路,要么入城当工人,要么跑去边疆拓荒。
据说有些农民因为等不得俄国官僚的拖沓作风,甚至连官府颁发的迁移证都不要了,自己驾驶着马车,带着家当和家人跑去边疆了。当然,这些农民大多是听闻了官府指定迁移的地方太过荒凉,所以决定自费前往环境好一些的边疆区,如西西伯利亚的南部和中亚等地。
从彼得格勒而来的佩奇,自觉比吴川这个中国人更了解俄国这个国家的政治动向和经济状况,好歹他也同俄国的高官和富豪们面谈过,所以他并不认为俄国持续保持现在的经济增长势头是一件难事。
至于农民迁移到远东的事情,也许吴川说的对,毕竟他是同豪斯教授从东方而来的,应该更为了解俄国亚洲部分的状况。但是,只要俄国向东迁移人口的计划能够做到美国西进运动成果的一半,或是更少一些,佩奇以为俄国的工厂也是能够将剩下的农民给吸纳掉的。
因此在仔细考量了之后,佩奇还是充满疑惑的向吴川问道:“吴,为什么你会确定俄国的工业化速度会放缓?我感觉这并没有理由啊。我国同德国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高速发展时期,以我对俄国经济状况的了解,我并不认为俄国不能复制我国和德国的过去,毕竟现在俄国到处需要建设,它没有理由停下工业化的脚步啊。”
吴川只是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毫无隐瞒的解释道:“我记得前几天男爵先生的晚宴上有一位来自德国的客人,虽然他对于东方人的态度令人难以忍受,但是他对于欧洲文明的夸耀倒并不是盲目自大,起码他给出的数据还是很确实的。”
佩奇想了一会,方才回忆着说道:“你是说那个德国人说的,只有欧洲才是世界的中心,巴黎代表着过去,伦敦代表着现在,而柏林将会代表着欧洲的未来。至于东方只能拜倒在欧洲文明的脚下…我还以为你会对他的话耿耿于怀呢。”
吴川表情严肃的回道:“我是信奉这样一条道理的,落后就要挨打。既然我们失败了,那么遭受屈辱也是预料得到的结果。挨了打不承认落后,还要辩解自家祖上曾经阔气过,那才是无药可救。而且在我眼中,满清非中国,这样一个外来殖民政权是不可能救得了中国的,它们只会同列强一起欺压中国人,出卖中国之利益以求保全统治。所以我是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殖民政权割地赔款而抱怨什么的。为满清的屈辱耿耿于怀,就和俄国人把蒙古人当成祖宗一样可笑。”
虽然佩奇觉得吴川心里还是被刺激到了,否则就不会对自己解释这么多。不过他并不在意吴川是否把满清当成自己的祖国,他现在只想知道吴川为何断言俄国现在的经济成长是不可持续的。于是他赶紧拉回了话题说道:“吴,我尊重你的想法。我以为满清政府如此不得中国人心,必然是要被推翻的。不过我们现在并不在中国,所以还是谈一谈俄国的事吧。”
听了佩奇的劝说,吴川终于把心里那股愤懑给按了下去。虽然在后世的历史书上,他已经对于清末这段历史倍感屈辱,但是来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他才发觉后世的那点屈辱真不算什么,这个时代的欧洲人对于清人的蔑视,才是真正的让人屈辱到了心里。
在甲午战争之前,欧人不过是把满清视为同奥斯曼相当的老大帝国。等到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入侵之后,在欧人眼中满清就是第二个印度,是这世界上最后一块等待分割的殖民地。
不管后世的历史书对满清如何粉饰,在这个时代当一个中国人,在欧洲人眼中和印第安人、非洲人并无区别,甚至于还不及印度人,起码人家还是有英国人罩着的。
吴川发觉后世居然还有满人好意思说中国的疆土是他们带来的嫁妆,如果没有汉人付出了数千万人命的牺牲,整个东方民族都要被欧洲人灭种了。可见汉人祖宗的话是正确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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