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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_23(1 / 1)

可我一张嘴就有冷风呛进来,冷风呛得我直咳嗽,本来我嗓

子就疼得要命,现在咳嗽起来,更是疼得像是整个喉管都要裂开

来。我的头也咳得痛起来,脑袋里头像被硬塞进一把石子,那些

石子尖锐的棱角扎着我的血脉,让我呼吸困难。我弯着腰一直在

那里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用力地

咳出来。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胸口那里好生难过,也许是因为受了凉,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应该这样难过。

顾剑扶住了我,我却趔趄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

的,喑哑无声地喷溅出来,胸口那里倒似松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脸扶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说:“也没什么

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异样的痛楚,他忽然

抬起手,拭过我的嘴角。

借着灯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迹,然后还有他的袍袖,上

头斑驳的点痕,一点一点,原来全是鲜血。我的身子发软,人也

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刚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

的力气都吐了出来。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声对我说:“小枫,

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我为什么要哭?你故意带我来看

这个,我为什么要哭?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我为什么要哭?

你说看了就放我回去,现在我要回去了!”

“小枫!”他追上来想要扶住我,我脚步踉跄,可是努力地

站住了。我回转头,拔下头上的花胜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

着他:“你别碰我,也别跟着我,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眼前,你

纵然武功绝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寻死,你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

一世。只要你跟上来,我总能想法子杀了我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决绝,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里,不敢

再上前来。

我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有多远,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灯,

那些灯真亮,亮得眩目。我抓着襟口皮裘的领子,觉得自己身上

又开始发冷,冷得我连牙齿都开始打战,我知道自己在发烧,脚

也像踩在沙子上,软绵绵得没有半分力气。我虚弱地站在花灯底

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人穿梭来去,远处的天空

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开,那是七星塔的斗花,光怪陆离的

上元,热闹繁华的上元,我要到哪里去?

东宫168

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阿渡,阿渡,你在哪儿?我们回西凉去吧,我想西凉了。

我的眼前是一盏走马灯,上头贴着金箔剪出的美人,烛火热

气蒸腾,走马灯不停转动,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娇或嗔或喜⋯⋯

我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灯上的美人似乎是赵良娣,她掩袖而

笑,对我轻慢地笑:你以为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你能在他心里

占有一席之地?你以为你替陛下做人质,他便会对你有几分怜

惜⋯⋯

不过是枉然一场。

我靠着树才能站稳,粗砺的树皮勾住了我的鬓发,微微生

痛,但我倒觉得舒服⋯⋯因为这样些微的疼痛,反而会让胸口的

难受减轻些。阿渡不见了,在这上京城里,我终究是孤伶伶一个

人。我能到哪里去?我一个人走回西凉去,一个月走不到,走三

个月,三个月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

凉去。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那样皎洁那样纯白的月色,温柔地

照在每个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这样繁华这样安宁,从前无

数次在月色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这里终究不

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凉,就应该从光华门出

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后出了玉门关,就是西凉。

我要回家去了。

我还没有走到光华门,就忽然听到众人的惊叫,无数人喧哗

起来,还有人大叫:“承天门失火啦!”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同所有人一样往南望去,只见承天门

上隐约飘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浓重的黑烟,所有人掩口惊呼,

看着华丽的楼宇渐渐被大火笼罩。刚刚那些华丽的珠灯、那些

朱红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檐⋯⋯被蹿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整座承天门终于熊熊地燃

烧起来。

街头顿时大乱,无数人惊叫奔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斜

刺里冲出好几队神武军,我听到他们高喊着什么,嘈杂的人群主

动让开一条道,快马疾驰像是一阵风,然后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

来,抬着木制的水龙,还有好多大车装满清水,被人拉着一路辘

辘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么多的灯烛,一旦

走水即是大祸,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预备下水车和水龙,以往不

过民宅偶尔走水,只没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场。

我看到大队的神武军围住了承天门,不久之后就见到逶逦的

仪仗,翠华摇摇的漫长队列,由神武军护卫着向着宫内去了,料

想定没有事了。

我本不该有任何担心,承天门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实都已经

与我无关。

我只应当回到西凉去,告诉阿爹我回来了,然后骑着小红

马,奔驰在草原上,像从前一样,过着我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积蓄了一点力气,继续往西城走去,神武军的快马从

身边掠过,我听到鞭声,还有悠长的呼喝:“陛下有旨!闭九

城城门!”一迭声传一迭声,一直传到极远处去,遥遥地呼

应着,“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陛下有旨!闭九城城

门!”⋯⋯

百年繁华,上元灯节,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但百姓并

无异议,他们还没有从突兀的大火中回过神来,犹自七嘴八舌地

议论着。火势渐渐地缓下去,无数水龙喷出的水像是白龙,一条

条纵横交错,强压在承天门上。半空中腾起灼热的水雾,空气中

弥漫着焦炭的气息。

“关了城门,咱们出不去了吧?”

“咳,那大火烧的,关城门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门的火灭

东宫170

了,城门自然就能开了⋯⋯”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各种声音嘈杂得令我觉得不耐

烦。我是走不动了,连呼吸都觉得灼痛,喉咙里更像是含了块

炭,又干又燥又焦又痛,我气吁吁地坐在了路边,将头靠在树

上。

我想我只歇一会儿,没想到自己靠在那里,竟然迷迷糊糊就

睡过去了。

好像是极小的时候,跟着阿爹出去打猎,我在马背上睡着

了,阿爹将我负在背上,一直将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宽厚的背

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点点口水,因为他背上的衣服

有一点儿湿了。我懒得抬眼睛,只看到街市上无数的灯光,在视

线里朦胧地晕出华彩,一盏一盏,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见到

的流星。据说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个愿

望,就可以实现,可是我笨手笨脚,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许

愿,就是忘了打结⋯⋯

今夜有这么多的流星,我如果要许愿,还能许什么愿望

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想将衣带打一个结,可是我的手

指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我的手垂下去,罢了。

就这样,罢了。

我阖上眼睛,彻底地睡过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

暂,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浅很浅,因为我总是觉得眼

前有盏走马灯,不停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

的,刺得我眼睛生痛,还有人嘈嘈杂杂在我耳边说着话,一刻也

不肯静下来。我觉得烦躁极了,为什么不让我安稳地睡呢?我知

道我是病了,因为身上不是发冷就是发热,一会儿冷,一会儿

热,冷的时候我牙齿打战,格格作响,热的时候我也牙齿打战,因为连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热的。

我也喃喃地说一些梦话,我要回西凉,我要阿爹,我要阿

渡,我要我的小红马⋯⋯

我要我从前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东西,其实再

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胸口处痛得发紧,意识尚浅,便又睡过去。

梦里我纵马奔驰在无边无垠的荒漠里,四处寻找,四处徘

徊,我也许是哭了,我听到自己呜咽的声音。

有什么好哭的?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原本就不会为了这些事

情哭泣。

一直到最后终于醒来,我觉得全身发疼,眼皮发涩,沉重

得好像睁都睁不开。我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

她的眼睛红红的,就那样瞧着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头顶上

却有星星漏下来,像是稀疏的一点微光。我终于认出来,这里是

一间破庙,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阿渡将我半扶起来,喂给我一些

清水。我觉得胸口的灼痛好了许多,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喃喃地

说:“阿渡,我们回西凉去吧。”

我的声音其实嘶哑混乱,连我自己都听不明白,阿渡却点了

点头,她清凉的手指抚摸在我的额头上,带给我舒适的触感。幸

好阿渡回来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没有力气问她这两日去了

哪里,我被刺客掳走,她一定十分着急吧。有她在我身边,我整

颗心都放了下来,阿渡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回西凉去了。我昏

昏沉沉得几乎又要昏睡过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来,我吃力地

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边,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声

音,我也听到了,是隐隐闷雷般的声音,有大队人马,正朝着这

边来。

阿渡弯腰将我扶起来,我虚软而无力,几乎没什么力气。

东宫172

如果来者是神武军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见到他们,因为

我不想再见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没有办法带着我避开那些

人。

庙门被人一脚踹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梁上忽然有

道白影滑下,就像是只硕大无朋的鸟儿。明剑亮晃晃地刺向门

口,我听到许多声惨叫,我认出从梁上飞身扑下的人正是顾剑,

而门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着神武军的服装。我只觉得热血

一阵阵朝头上涌,虽然我并不想再见李承鄞,可是顾剑正在杀

人。

阿渡手里拿着金错刀,警惕地看着顾剑与神武军搏杀,我从

她手里抽出金错刀,阿渡狐疑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杀的圈子,那些神武军以为我是和顾剑一伙

的,纷纷持着兵刃朝我冲过来。顾剑武功太高,虽然被人围在中

间,可是每次有人朝我冲过来,他总能抽出空来一剑一挑,便截

杀住。他出手利落,剑剑不空,每次剑光闪过,便有一个人倒在

我的面前。

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倒在我面前数尺之外的人也越来越

多,那些神武军就像是不怕死一般,前赴后继地冲来,被白色的

剑光绞得粉碎,然后在我触手可及处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被这种

无辜杀戮震憾,我想大声叫“住手”,可我的声音嘶哑,几乎无

法发声,顾剑似乎闻亦未闻。

我咬了咬牙,挥刀便向顾剑扑去,他很轻巧地格开我的刀,

我手上无力,刀落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种沉重的破

空之声,仿佛有巨大的石块正朝我砸过来,我本能地抬头去看,

阿渡朝我冲过来,四面烟尘腾起,巨大的声音仿佛天地震动,整

座小庙几乎都要被这声音震得支离破碎。

我被无形的气浪掀开去,阿渡的手才刚刚触到我的裙角,

我看到顾剑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汹涌如潮的人与剑将他裹挟在其中。房梁屋瓦铺天盖地般坍塌下来,我的头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

上,后脑勺上的剧痛让我几乎在瞬间失去了知觉,重新陷入无边

无际的黑暗。

“噗!”

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

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

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

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

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

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

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

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

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绝望地将手中的玉佩扔进沙子里,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

走了。

臭师傅!坏师傅!最最讨厌的师傅!还说给我当媒人,给我

挑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诓到这里来,害我白等

了整整三天三夜!

东宫174

几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来向父王提亲,说中原的太子已

经十七岁了,希望能够迎娶一位西凉的公主,以和亲永缔两邦万

世之好。中原曾经有位公主嫁到我们西凉来,所以我们也应该有

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听说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

到处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风沙之苦。偏偏中原的

使臣说,因为太子妃将来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够是庶出的身

份,所以他们希望这位公主,是父王大阏氏的女儿。我不知道这

是什么讲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阏氏,阿娘只生了我这一个女

孩,其他都是男孩,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二姐和三姐都很羡

慕,我却一点儿也不稀罕。中原有什么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

见过,那些贩丝绸来的中原商人,个个孱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弓

也不会拉,马也骑得不好。听说中原的太子自幼养在深宫之中,

除了吟诗绘画,什么也不会。

嫁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丈夫,这也太憋屈了。我闹了好几

日,父王说:“既然你不愿意嫁给中原的太子,那么我总得给中

原一个交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们订亲,然后告知

中原,请他们另择一位公主,这样也挑不出我们的错来。”

我还没满十五岁,族里的男人们都将我视作小妹妹,打猎也

不带着我,唱歌也不带着我,我上哪儿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师傅知道后,拍着胸口向我担保,要替我找一个世上最帅

最帅的男人,他说中原管这个叫“相亲”,就是男女私下里见一

见,如果中意,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里见一面能

看出什么来啊,可是现在火烧眉毛,为了不嫁给中原的太子,我

就答应了师傅去相亲。

师傅将相亲的地方约在城外三里最高的沙丘上,还交给我一

块玉佩,说拿着另一块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说合的那个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细看看中不中意。

结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别说男人了,连只公狐

狸都没看见。

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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