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两江总督衙门。
“这是山东祖总督寄给本官的信,”蒋国柱把一封信递给刚刚抵达南京的五省布政使周培公:“他向本官求援,他指名道姓要你带病去山东支援他。”
周培公认真地读了一遍信,抬起头来对蒋国柱说道:“下官明白了,这便收拾行李去扬州,见过邓提督一面,就率领两江援军进入山东。”
周培公带兵进入山东只是一个幌子,直到现在,祖泽溥仍然声称邓名在胶东留下了一支精锐的部队,所以需要战绩卓著的周培公参与剿灭。就算周培公带去的嫡系军队不多,至少可以用丰富的对邓作战经验给山东绿营以指导。
“很显然,胶东哪里是要招安?”在光明正大的理由之外,祖泽溥还有一封密信,明确表示他意图招安邓名煽动起来的扶清灭明军,从而一举斩断邓名伸向山东的手:“你对此事有把握吗?”
“既然已经和邓提督有默契了,这件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就是看邓提督的开价了吧?”周培公不假思索地说道。
天下人会认为周培公武功盖世,击溃了邓名留在山东的部队,劝降了胆寒的本地武装,这也肯定会成为清廷对外宣传的统一说法;而在清廷内部,会知道这其实是一场妥协,为了全力对付邓名这个最大的威胁,山东总督不得不对于七妥协;只有最核心的参与者,蒋国柱、周培公和祖泽溥才知道这是邓名的意愿,而他们是在完成邓名的指示。
“崇明贼是怎么说的?邓名打仗就是化妆成官兵,然后趁着官兵吃饭、睡觉的时候去偷袭官兵。”蒋国柱哈哈笑了一声:“现在邓提督的兵法又更进了一步,变成了自称官兵,然后去消灭官兵,再逼着我们承认他才是正牌的官兵。哼,事情怎么会那么简单?”
发出这声冷哼后,蒋国柱冷冷地说道:“可是,我估计邓提督会授意你劝降失败。”
“为何?”周培公大吃一惊:“招安不是邓提督的意思吗?”
“这是邓提督想让祖泽溥认为的意思。”蒋国柱摇了摇头:“山东的战事继续下去才是对邓提督最有利的事。如果邓提督把招安的事都做好了,甚至当着胶东那帮笨蛋缙绅的面和祖泽溥达成了协议的话,一旦谈判破裂,那些胶东的笨蛋们肯定认为是祖泽溥出尔反尔,一定要致他们于死地,哼哼,那他们还不得和祖泽溥拼到底了?”
周培公感到脊梁上顿时发凉,他仔细一想,发现蒋国柱说得很有道理,山东乱下去才是对邓名最好的局面。不过再往深处一想,顿时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来。蒋国柱既然当面点破,那就说明蒋国柱也有另外的算盘,不然这番谈话就没必要了。
“在下不知道大人的意思是什么?”周培公老老实实地请示道。
蒋国柱是周培公阴谋取代的人之一,由于背后有邓名的支持,这两年来周培公还隐隐地玩弄东南督抚于股掌之上,所以私下里对蒋国柱也有点轻视。但受这一惊,他立刻意识到对方的城府还远在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官员之上。
蒋国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周培公陷入了沉思,一直把周培公看得心里发毛,然后他才缓缓地说道:“周老弟,你帮过我很大的忙,我不会忘记了你的忠诚。”
“大人言重了。”周培公赶紧一通表忠心,直到对面的人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
“如果邓提督突袭了武昌,你会站在哪一边?”蒋国柱下定决心,认真地问道。
周培公楞了一下,片刻后恍然大悟,一阵更大的恐惧袭来,让他感到心脏都收缩了,他在这个时候也作出了决定:“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蒋国柱的脸色放松了一些,长叹一声:“我有个嫡出的女儿,十岁了,许给令郎可好?”
“下官……”周培公也不推辞:“多谢大人栽培。”
“老亲翁。”蒋国柱换了称呼,拉着周培公的手说道:“此次山东之行,老亲翁见机行事吧。”
……
扬州。
周培公和邓名两人坐在帐篷里,私下讨论山东之行的策略。
“蒋国柱说巩尚书老谋深算,肯定会建议提督搅黄了胶东议和之事,”周培公听了邓名的真实意见后,感到相当的惊讶:“怎么?巩尚书没有这个想法吗?”
“巩尚书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蒋国柱应该认为这是我的计谋吧?”邓名反问道。
巩焴认为胶东一定要大打特打,除了牵制清廷外,还要让天下人都看明白,就是接受了招安也是死路一条;而反过来若是胶东义军真的被清廷宽恕了,那缙绅们今后就会对清廷心存幻想。
“是,蒋国柱也认为提督肯定要让我去山东搞破坏。”周培公老老实实地答道。
“而蒋国柱的意思是?”
“让我务必要促成招安。”周培公在蒋国柱提到邓名突袭武昌时,就意识到蒋国柱正在考虑公开插旗支持邓名一事。
若是邓名琢磨要攻击张长庚了,那就意味着邓名已经打算和清廷摊牌,割据南北和清廷进行战略决战。如果这种情况发生,那蒋国柱就决心造反,把宝压在邓名身上,去博取他的藩王前程。
若是邓名无心攻击张长庚,那蒋国柱自然不会跳出来承担清廷的主要攻击,就要继续隐忍下去,积蓄实力,等待更好的机会反正到邓名那边去。
所以蒋国柱希望周培公主动建议邓名和他联手偷袭张长庚、压制张朝,以此试探邓名是否有发起决战的意思。
但周培公却毫无此意,他根本不打算试探邓名,反倒一口咬定蒋国柱命令他促成胶东招安。
“原来如此,蒋国柱居然还想阴我一手。”邓名冷笑了一声。他琢磨了一会儿,也想通了蒋国柱的用意,只要促成了胶东议和,那清廷的主要注意力就还集中在邓名身上,这样江南的压力就会比较轻。
“张长庚也给下官来信,让下官一定要设法解决山东的乱局。”周培公毫不犹豫地又把张长庚也出卖了。现在张长庚觉得邓名对他的威胁已经不在清廷之下了,更通过剿邓总理衙门知道了淮阳一战的实情,所以张长庚就希望清廷能够以最小的损失、最快地解决山东问题。张长庚可没有蒋国柱那么大的野心,没有一门心思要割据湖广,所以盼望着清廷能够从山东腾出手来,和邓名拼个两败俱伤。
邓名又点了点头:“果然是各怀鬼胎,多谢周老兄告知。”
“提督不会因此去找张总督的麻烦吧?”周培公小心翼翼的问道,随着这个问题出口,他的心也吊了起来。
“当然不会,我当然要遵守和武昌的协议,周老兄尽管放心。”邓名以为周培公是担心他恩主的安危,就保证道:“我和张总督之间的所有协议,都依旧有效。”
“多谢提督。”周培公站起来对邓名深深一揖。
“此次山东之行,就有劳周布政使了。”邓名要周培公一定要促成胶东的招安问题。
“包在我身上。”周培公和蒋国柱转着一样的念头,也希望在邓名席卷长江的时候,公开造反站在邓名这边。不过眼下却不是山东大乱的好时机,因为蒋国柱有两江部队这个筹码,而周培公的剿邓总队才刚刚开始筹建。周培公希望能够拖延一段时间,至少在他做好准备之前不要让蒋国柱抢到了先机,所以无论如何,周培公都要让胶东安定下来——哪怕是为此出卖蒋国柱。如果邓名要求他搅黄了议和,他也要暗中破坏。
现在邓名要求他去招安,对周培公来说当然是最好不过,而且邓名还不会攻打张长庚,这样对蒋国柱也有了交代。
“看起来邓名认为决战的时机尚未成熟。”周培公在心里作出了判断,接着他说起了蒋国柱正在筹划的文字狱。
这件事和周培公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知道兴起大狱会给蒋国柱带来一笔惊人的收入,蒋国柱打算用一半左右的收入讨好邓名,还打算用剩下的钱培养忠于他的军队,而周培公的剿邓总队到时候也可以受益。
“我不会支持蒋国柱做这件事的。”邓名淡淡地说道。
“什么?”周培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看来这件事对邓名利大于弊,不但实实在在地进一大笔银子,还顺便收罗了不少读书人。这些人不但能够扩充川西的人才储备,而且还会在邓名反攻江南的时候提供帮助,更不用说他们的人际网。唯一可能的弊端就是缙绅会觉得邓名也参与瓜分了他们的财产,不过比起操刀的清廷,这点怨恨就算不上什么了。
“因为这是不对的。”邓名随口答道。
“是啊,他们都是读书人。”周培公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虽然争夺天下不该从对错来考虑战略,但刚听说会有很多读书人倒霉的时候,他也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邓名纠正道:“无论是身无分文的山东农民,还是家财万贯的江南缙绅,夺取他们的一切,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是不对的。”
周培公楞住了,片刻后才又问道:“提督打算阻止这件事么?难道巩尚书他们也认为这是不对的吗?”
“巩尚书、虎帅他们才不会考虑对不对,他们同情那些农民,但不会同情缙绅。”
“提督打算如何阻止此事?”周培公觉得如果邓名想用武力威胁蒋国柱和赵国祚,那多半能够达成目的,不过对邓名没有什么好处。现在周培公的前程和邓名息息相关,他忍不住想为邓名参谋一下——虽然邓名用对错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不可思议,不过周培公还是要尽可能帮助他缩小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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