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正肃说的这番话旁边人不知内情,或许不懂话中之意,但吴春来做贼心虚敏感之极,他自然是心如明镜。早听闻这严正肃是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耿直,自己还想着,这个人起码应该还是知道些日常礼节。自己跟他也并没有什么过节,此来杭州就算不能融洽相处,却也应该是平淡相待不会有什么冲突。然而万万没料到的是,这才刚刚见了面,严正肃居然便是这一顿等同于指着鼻子的臭骂和羞辱。
吴春来当然不能容忍。他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论职位,他和严正肃都是四品,而严正肃只是地方官,他可是中枢要员。即便严正肃即将调任京城,而且很可能要进政事堂为官,但这并不表示吴春来便怕了他。吴春来身后有吕相,他严正肃无论怎样也大不过吕相去。
“严大人,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也不知严大人说的是谁。本官只是来到杭州公干,同时奉吕相之命来拜访严大人罢了。严大人说了一堆不相干的话,也不知是何意。严大人,本官还有公务,严大人似乎也是很忙的样子,那便不打搅了。告辞!”
吴春来语气淡漠,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恼怒,但他也并不想和严正肃翻脸。因为他不想严正肃将自己当年的事情说出来,故而决定走为上,不再跟这个严正肃废话。吕相交代的事情其实也不必再办了,看严正肃这态度,明显将来是个不合作的主儿,根本不必再做试探。
吴春来微一拱手,转身便朝衙门口行去,众官员一头雾水,不知为何严大人和吴大人一见面便气氛如此尴尬。严大人说了一番让人摸不著头脑的话,而吴大人似乎立刻便恼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严大人,卑职负责去安顿诸位大人的住处?”张逸对严正肃道。
严正肃皱眉不语,不置可否。张逸也不再问,快步追在吴春来身后,连声道:“下官给吴大人引路,诸位大人请随我去寒舍下榻。”
“张大人。”严正肃在后方冷声开口道。
“严大人,还有何吩咐?”张逸扭头诧异道。
严正肃面色冷峻道:“张大人,朝廷官员来到地方,一律按照朝廷规矩下榻馆驿,自行安顿。地方官员不得代为安置,更不能搞特殊。这是本官来到杭州后便定下的规矩,也是朝廷定下的规制。你却要将他们安置在你的宅子里?是何道理?”
张逸一愣,忙陪笑道:“这次来的官员们多,馆驿住不下啊。这不是没办法么?所以下官才这么做了。”
严正肃冷声喝道:“住不下?我杭州城的客栈还少么?这一次我听说来了很多的官员,我想有很大一部分并非朝廷派遣来公干,而是私人来参与花魁大赛的吧。譬如江宁府的沈知府扬州的刘知府,三城争花魁虽是你我三人决定的,但毕竟是民间之事,你们来也无妨,但只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所以你们甚至连馆驿也不能入住,因为那是朝廷的馆驿,只接待有公务的官员。如此算一算,其实公干的也没多少吧。两处馆驿自然是够住的,只是其他的人却应该自寻住处安顿才是,跟轮不到你张通判来安排了。”
“好啊,严大人,你也太无礼了。我等前来,怎么也算是客人吧。你便是这么待客的?叫我们去住客栈?”刘胜大声叫道。
严正肃道:“我跟你们只是同僚,可不是什么主客。我们也并不是什么朋友关系。不过地主之谊我是要尽的,你们住客栈的费用我来出。不过你们带的那些排场和随从,我可不负担。”
刘胜气的跺脚,待要再说话,沈放却伸手拉住了他。沈放看出来了,严正肃这是根本不打算给所有人面子。跟这样的人理论,只会让自己更生气,却是根本没有结果的。
张逸却有些不高兴了,若是平日倒也罢了,在严正肃手下为副手,其实也早就适应了他的这些言行。但今日是当着吴大人的面啊,大哥还指望着自己和吴春来在杭州能拉上些干系,从而借吴春来的影响力改善和吕相的关系,这时候必须要有所表现才是。
“严大人,不管是公是私,几位大人来到杭州,我们便该尽地主之谊才是。十几天前您去江宁府,沈大人不也招待甚周么?”
“张通判,本府去江宁住的是馆驿,吃的是馆驿的饭菜。沈大人确实请我们游了秦淮河,吃了宴席。但我走之前已经将本府应该出的那一份银子命人送到了沈大人府上,都是本府自己的钱财,不涉公钱分毫。你若不信,可问问沈大人。”严正肃冷声道。
众人看向沈放,沈放咂嘴点头道:“确实如此,严大人确实将他那一份送到了我府中,严大人离开江宁之后我才知道的。严大人也太古板了些。”
严正肃沉声道:“不是古板,而是公私分明。身为朝廷官员,便不能混淆公私之念。打着公干的名号,花着朝廷的银子为自己享受,这可不是我们这些为官者该做的。沈大人该不会说,那天游秦淮河的红船宴饮的费用都是用的公钱吧。若是如此的话,本府明日便上奏朝廷参你。”
“不不不,都是我自己的钱,可没花朝廷一文钱。沈放不才,却还不至于滥用公钱。”沈放满头黑线连连摆手,心中下定决心,回到江宁府后便立刻将那天花费了三百多两公钱补回去,不能露出痕迹。
严正肃肃容道:“那是最好,我大周升平日久,从朝廷到地方各级官员早已养成了各种各样的坏毛病。在本府管辖之外,我自然是没办法。但既然在我杭州城中,便只能按照我的规矩办。张大人,钱塘县江堤需要人去巡视,你恐怕这一年也没去过几趟吧,现在便请你去巡堤。那才是你的职责。至于诸位大人的安置,却不用你操心了,更别说你违背我的规矩要将他们安顿到你家里了。”
张逸再也忍不住,冷声道:“严正肃,你未免太过分了。我张逸平日尊重你,给你面子不跟你计较罢了,但我可不是怕你。今日吴大人沈知府刘知府等诸位大人来杭州,身为杭州官员,自然该妥善接待,此乃人之常情。就算我们都是寻常百姓,有客自远方来,也要与人方便,尽待客之礼。你严正肃不近人情我可不管,吴大人他们是我张逸的朋友,我安排朋友在我家里住这难道也不成么?岂有此理,你未免太霸道了。”
严正肃冷声道:“朋友?据我所知,你和吴大人是初次见面,这便已经是朋友的?莫非是神交已久?你说什么待客之道?昨夜我凌晨归来,东街两侧睡了几千百姓,都是从江宁扬州两府来我杭州看花魁大赛的,你如此好客怎地不将这些百姓统统请到你家里去?还是说百姓们不算客?只有吴大人他们才是客?”
张逸张口结舌,脸色涨得通红。
“对上不谄,待下不倨,这才是君子之道,张大人,你离君子还差的远呢。本官再跟你说一遍,你即刻去钱塘江堤巡堤去,若不愿去,莫怪我参你一本,参你在位不谋事的渎职之罪。”严正肃冷声喝道。
“你……”张逸指着严正肃怒喝:“严正肃,好,好,你记着今日。我知道你要高升,但你也莫嚣张的过了,天底下总有能治你的人,三十年河东河西,谁也不知道将来谁会求着谁?”
严正肃淡淡道:“张通判放心便是,我严正肃求谁也求不到你头上的。你还不配。”
张逸气的简直要喷血,两只眼珠子恶狠狠的盯着严正肃,恨不得用目光将严正肃那张脸上的肉给剜出两块来。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自己不能走极端,严正肃是自己的上官,若抗命不遵,反被他抓到把柄。而且严正肃说话也绝不是恐吓,他言出必行,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搞不好他还真的会去参自己一本,到时候反而更加的麻烦。若连累了自己的兄长,那更是大麻烦了。
“啪啪啪!”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有人鼓起掌来。
众人惊愕看去,鼓掌的却是吴春来。吴春来脸上带着冷笑,轻轻的拍了几下巴掌笑道:“受教了,受教了。没想到我们千里迢迢来到杭州,便受了严大人的一番教诲,当真是大开眼界啊。严大人呐,本官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这一来杭州,你便给本官来了这么一出。不就是下榻的事么?那有什么?不就是住馆驿么?更不算什么了。想当年本官奉命去巡边,在冰天雪地里都睡了十几天,不也没什么?你以为本官贪图享受要住进张通判的宅子里么?本官也是吃过苦的人,那里都能住,只不过是张通判热情好客,我们不好矫情罢了。这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严知府又何必借题发挥,说出这么多道道来。好,入乡随俗,本官去住馆驿,严大人这回没话说了吧。”
严正肃淡淡道:“对吴大人是小事,在我严正肃看来却是大事。”
吴春来点点头道:“罢了,我不跟你争,也不跟你吵。我也范不着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跟你闹得不痛快。不过,严大人你听好了,莫要自视甚高,莫要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人是刚正不阿廉洁奉公。我理解你的心情,不就是想博得美名么?成全你,今日算你说的对。不过我要告诉严大人一声,你只能管你的人,本官可不是你的属下,也不受你管束,更不爱受你的气。本官在杭州要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那也是本官自己的事,跟你无干。你莫以为知道了些本官的往事,便以为抓到了本官的把柄,对我指指点点。别人怕你,本官可不怕你。言尽于此,告辞了。”
严正肃冷笑连声,扬声道:“吴大人慢走,本官不送!”
吴春来铁青着脸带着众人离开,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张逸也铁青着朝衙门外走,严正肃冷声道:“张大人,去哪里?”
张逸忍着怒火没好气的道:“还能去哪里?去巡堤啊。下官可不敢惹你,否则你岂不是要奏下官一本,下官可吃不消。”
严正肃冷笑道:“那便最好。四十里堤坝巡视一遍,或还能赶上今晚的花魁大赛。若是不抓紧,怕是便要错过好戏了。”
张逸冷哼一声,扭头便走,气哄哄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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