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1 / 1)

东离洛阳,西往长安。

再上路时,坐在马车里,听得最清楚的不再是军所兵马那种肃穆的马蹄声,而是换成了贵族松散的步调。

神容在车里坐着,百无聊赖地捧着自己的暖手炉。

忽闻一声庄严钟响,悠悠扬扬随风送至。

外面裴元岭带笑的声音紧跟着传进来:“阿容,看看这是到哪儿了。”

神容揭开车帘,看一眼他带笑的脸,转头往前,就看见了高大威仪的城门。

城头楼阙四角指天,势如指日穿云,伴随那一声钟响而来的是城内鼎沸喧闹的人声。

到长安了。

她捏着车帘,眼睛往后瞄去。

军所兵马还在后面跟着,远远离了一大截。

为首马上的男人黑衣肃肃,手指摸着横在马背上的刀鞘,目光原本闲闲地落在街上,此时忽然向她看来。

神容与他眼神撞上,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那天在小城外遇上后,裴元岭与他相认,接着就问他:“崇君是否还要一路护送到底?”

他竟笑着说:“自然。”

而后就真的按原计划一路护送着她来了长安,只不过再未近前。

途中有两次在驿馆落脚,他都与自己的兵马待在一起,彼此也再没说过话。

马车驶入城门,自大街进入东市,在一片繁华声中停了下来。

裴元岭对着车门道:“我也有阵子没去赵国公府拜会过姑母了,阿容你不妨下车来帮我选个小礼,稍后也好一并带回去赠给她。”

神容回神,摸着暖手炉回:“也好。”

外面紫瑞将车帘揭开,她将暖手炉递出去,探身出车。

东市繁华,人流众多,此时街头上多的是人朝这里观望。

神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原来是在看军所人马。这是外来兵马,都中百姓少不得要多看两眼。

山宗在低头别刀,抬头时又朝她看来。

“阿容,你先进去挑着,等一等我。”裴元岭又在旁道。

神容点点头,转过头不再看,走入街旁的铺子。

那头,裴元岭已走到山宗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那身胡衣装束,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已经到什么地方了?就凭你如今还敢跟来长安的这份魄力,我只能说,果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山家大郎君。”

山宗随手拍去衣摆上灰尘:“我既然接下了这职责,自然要送佛送到西。”

“送佛的可不会一直盯着佛。”裴元岭微微笑道,看他的眼神很是微妙。

山宗嘴角勾起:“不盯着又如何护?”

便是这痞样也与当初一样。裴元岭又笑了笑,自认不是其对手。

不过放眼世家子弟,谁又能是他山宗的对手。

这三年间他销声匿迹,无人知晓他去处,就连自己这个旧交也不知其踪。

直到此番他回来,裴元岭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待在幽州。

竟然还是护送着他和离的妻子回来的。

这二人一路下来几乎没说过话,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面前,但裴元岭还是觉出了一丝不同。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便如方才他们彼此那若无其事般对视的那一眼。

还未等他再开口,街上忽然开始喧闹。

有官驾经过,前方一列侍从当先开道,百姓们纷纷让路。

他们这一行队伍人数众多,占了半边大街,此时也不得不往边上退开几步。

那辆车驾自路上经过时,裴元岭施施然抬袖遮额,认了出来,低声道:“是河洛侯的车驾,应当是刚刚见过圣驾,要返回洛阳去了。”

河洛侯出身崔家,亦是扎根洛阳的大族,但与山家不同,乃文显之家。

山宗只朝路上瞥了一眼。

裴元岭看着这阵仗,接着又低声道:“你在幽州三载,怕是有所不知。去年今圣登基,河洛侯扶持有功,如今崔家显赫,才会有这般排场。倘若你还在山家,洛阳如今又岂会只有崔家独大。”

山宗无所谓地一笑,这些世家风头离他已经很远,只问了句:“当今圣人是个怎样的人?”

裴元岭不能叫人听见他们议论这些,声音更低:“圣人还年少,原本谁也没想到会是他登基。”

当年先帝最宠爱的是膝下幺儿,就连长孙家和他裴家也是暗地里站在皇幺子这边的。

不料后来皇幺子因病早逝,一番兜转,几番变化,最后立下的储君竟是个就快被人遗忘的藩王世子,便是今圣。

虽然年少,但登基后他便开始收拾先帝的心腹大臣,还是叫人忌惮。

所以要论当今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裴元岭一时也无法说清。

山宗听完,什么也没说,垂眼把玩着腰间刀鞘,如同沉思。

直到忽而想到什么,他嘴边才浮出笑来。

总算明白为何长孙神容会如此不辞劳苦地赶赴幽州,寻出了这么一个大矿来。

原来是怕得罪新君,想要立功求稳。

官驾阵仗过去了,道路恢复通畅。

裴元岭朝那铺子转了下头,留意到铺子前只站着紫瑞,问道:“阿容呢?”

紫瑞答:“少主在铺中,到现在还没出来。”

山宗朝那里看了一眼。

身旁的裴元岭已朝他看来,君子端方地理了理身上衣袍,笑道:“还不去道个别?你可不要以为我还会让你护送到赵国公府门前。”

虽然以他的为人,可能还真有那个胆。

山宗看他一眼,嘴角一提,越过他走向铺子。

铺中是卖胭脂水粉的,只一张柜面,却摆了琳琅满目的盒子,三三两两的妇人聚在那里挑选。

忽见有男人进来,妇人们都看了过去,一眼之后看到他模样,忍不住又看一眼,相互带笑地瞄着他窃窃私语。

山宗往里走。

临窗垂帘,帘后设席,那里放着张小案,神容就隔着帘子坐在案后。

案上摆着只小盒,她手指沾了点,在手背上慢慢抹着看色,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只以为是裴元岭,头都没抬。

“我随便选了,料想大表哥是要与他说话才支开我的,只在这里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山宗站在她身后,无声地笑,眼睛看到她的手背上。

这手在幽州数月,也没被秋风吹黑,还是生生白嫩,此时沾了一点嫣红,往他眼里钻。

神容又抹一下,才问:“你们都说什么了?”

没有回音。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她说。

山宗不禁又笑。

神容取帕擦了擦手,一手拿了刚试过的那盒胭脂往后递:“就选这个吧。”

递出去时回了头,才发现身后的人是谁,她不禁一怔。

山宗站得近,她的手递过来就直接触到了他胸膛。

彼此对看了一瞬,他垂了下眼,神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山宗终于开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神容才知道他是来道别的,眼神动一下,点点头:“嗯,这一路有劳山使了。”

山宗察觉出了她语气里的冷淡,盯着她,扯了扯嘴角,发现已没什么话可说了。

神容斜睨他:“你还有事么?”她站起身,“没事我就走了。”

起了身又不比坐着,反而离得更近了,她的鞋尖抵着他的马靴。

山宗看着她,侧身让开一步。

神容越过他出去,经过时彼此手臂轻擦,往帘外去了。

裴元岭等在门外,看到她出来,几步之后就是山宗,笑了笑:“阿容为我选了什么?”

神容将那盒胭脂递给他。

裴元岭接了,纳入袖中,又笑着问:“怎么你自己没挑一个?莫不是已从幽州给姑母带了礼?”

神容听到幽州就往后瞥了一眼,挑挑眉说:“没有,幽州没有我想带的东西。”

说完便往马车去了。

山宗一直看着,直到她已踩墩入车,放下了车帘。

裴元岭上了马,特地自他身边过一下,笑道:“好了,佛送到了,接下来是我的事了。料想你会在长安待几日,我回头再找你。”

山宗不置可否,朝远去的马车又看了一眼,翻身上马。

他手挥一下,带领兵马去官驿,恰与马车反向而行。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车一马,两队渐行渐远。

半个时辰后,神容的马车停在了赵国公府外。

众仆从连忙出来伺候。

神容下车时,裴元岭也下了马,揣着她选的那盒胭脂道:“我先去给姑母送礼去,你先去见一见你哥哥,料想他也等急了。”

她点头,进了府门,忽而又唤:“大表哥。”

裴元岭回头,文雅地笑:“放心好了,我说话你还用担心?是我接你回来的,只有长孙家护卫跟着你,再无他人。”

神容就知道他办事稳妥,所以她哥哥才会想到让他去接自己,想想又说一句:“我也是为自己着想罢了。”

裴元岭笑着点头,先往前厅走了。

神容穿过回廊,先去她哥哥的院子。

刚到院门,就见一道穿着月白圆领袍的身影闪了出来,不是长孙信是谁。

“阿容!”长孙信一见到她就快步迎了上来,对着她左右看了看,松口气:“等了这许久,还好你好好地回来了。”

神容解下披风递给紫瑞,先叫她退去,这才问:“你怎么了,说好要带工部的人去幽州,偏偏请了刘尚书去坐镇,却连一封信也没有?”

长孙信看看左右,见没人在,才靠近一步道:“我实话相告,也好给你个准备。”

神容看着他,等着他说。

他小声道:“父母都知道了。”

神容一开始没回味过来,看到他眼色才反应过来。

他是说山宗在幽州的事被父母知道了。

她顿时蹙眉:“你不是答应我不说?”

长孙信立即道:“这可怨不得我,我原本是一字未提的,只怪前后两件事连着,想不发现也难啊。”

一件是神容回给裴家二郎裴少雍的信,里面描绘了一番骊山景致。

本稀松平常,可裴少雍一看那位置,竟认出了那是当初先帝赐予山家的地方,便生了疑,甚至想去骊山走一趟。

此事不知怎么传入了他们母亲的耳朵里,便已留了心。

没多久,又出一事。

被关入幽州大狱的柳鹤通都要快叫人遗忘了,他没被落罪的家人还在四处为他求救,求着求着便求到了他们的父亲赵国公面前。

求救的理由是幽州大狱实在惨无人道,听闻镇守幽州大狱的幽州团练使更是手段残暴,换个地方关也是好的。

赵国公虽无心理会,还是叫人过问了一下幽州大狱的情形。

不想根本不得而知那位团练使是何人,如同不在百官之列一般。

这下反而叫赵国公注意了,毕竟他的爱女还在幽州,于是动用关系,出入宫廷,终于看到了先帝的官名册。

册上在幽州团练使的军职之后,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山宗。

这前后两件事一交叠,长孙信就是想瞒也瞒不了了。

“这下你知道我为何不能给你写信了?父亲母亲生怕我再给你通风报信,非要你回来才能放我去幽州。我只能请动老尚书出面,又请大表哥去接你。”

长孙信一口气说完,无奈叹气,却见面前神容有些心不在焉一般,眼珠微动。

他料想是自己说严重了,又温声安慰:“你也不必担心,父亲母亲只是不放心,要怪也是怪我隐瞒不报。”

“不是,”神容看看他,轻飘飘地说:“我只是在想,父亲母亲既已知道了,最好还是别叫他们知道他来了长安。”

长孙信一愣:“什么?姓山的到了长安?”

神容点头,想起了不久前的道别,低低说:“是他护送我回来的。”

长孙信顿时连着低咳两声,小声说:“他还真敢,最好藏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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