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骇然回头,弥漫的尘埃渐散,慢慢显现出的竟是三个人的身影。
凤箫紧紧抱着许若然,虽然面色不好,却显然已镇定下来,冲及时救了他们的桓因微一颔首。桓因躬了下身,便再度隐于暗处。
许若然的头埋在凤箫胸前,看不见表情,只能瞧见她单薄的双肩在不住地颤抖。凤箫心中涌上一阵不安与轻痛,将臂膀收得更紧了些,柔声唤她的名字:“若然,若然。”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唤出似乎有着神奇的作用,许若然竟慢慢平静下来,那微微的战栗也渐渐消退了。他安抚了她一会儿,将双手由她的背部移上她的肩,轻轻拉开她,看见她的脸时,不由轻轻一震——秀美的面庞上竟水渍纵横——她流泪了?!
许若然抬起头来,视线对上凤箫的眼睛,身子猛地一缩,双手随即握成拳,抵在两侧太阳穴旁,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凤箫咬了咬牙,还是松开了手,让自己退出她的范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放下手来,眼中也恢复了清明,开口道:“我想自己走走。”声音中竟是大病初愈一般地沙哑疲倦。
凤箫面色变幻不定,最终,仍是点点头,轻道:“也好。”随即转身上了马车。
许若然看着马车放下的帘子,心中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正欲转身离去,却见那帘子又掀了起来。刚上车的凤箫手执一个水袋,又下得车来:“此处距离姑苏城门还有段路程,我们带着水袋,也不怕路上口渴。”
许若然讶然:“我们?”
凤箫含笑肯定:“我们,本王和你。本王——我和你一起走。”说罢,也不管许若然答应与否,一扬手,车夫便知趣地驾车先行了。
许若然看着他,轻轻咬了咬下唇。早该知道,这个人看似温和,却是决计不会放开她的。但此刻她心里一团乱麻,一些她也弄不清楚的画面和情绪困扰纠缠着她,而这种矛盾正是因凤箫而起,只要看见凤箫,她的心便像被割裂了般满是挣扎。这种莫名地感觉让她很有些烦躁,却又无从倾泻,只得径自转身,由着他与自己同行。
两人一路都是闷不做声,许若然长睫半垂,不知在想什么,而凤箫也未尝打搅她,仿佛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侧偏前一点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许是离姑苏城已经不远,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旁也能见到简陋的茶棚。许若然好像终于宁定了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抬头,却正看见凤箫额上细微的汗珠,听见他微有些急促的呼吸。许若然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虽是一介女流,却跟沈笑学过些粗浅的吐纳功夫,是以走这么些路还算撑得住。可凤箫却是久病之躯,陪她如此长一段时间,身体怎吃得消?
刚刚平静的心湖又起了波澜,她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心在为他而牵痛,却又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低沉而清晰地警告着她:“你不能爱他!你不能爱他!”
你不能爱他!
声音由远及近,嘶吼成冲天的血光,遍地的残肢。惨绝人寰的场景又一次沸反盈天,烧灼漫眼。她却在这样惨烈的情境中,冰冷得连呼吸都冻结。
阴冷的墓穴被刨开了一角,记忆的尸骸在闪电中显现出阴森的轮廓,往事的阴魂化身成索命的厉鬼,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
她紧紧咬住贝齿,一阵头痛晕眩突然没顶而来,她蓦地驻足咬唇,不住地颤抖起来。剧烈痛苦后,大脑只剩嗡嗡一片鸣响,再无任何意念想法。她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又仿佛终于得到了安宁,红尘一切又一次离她很远,飘渺得好似她从未沾染过一般。
凤箫见她停住,立刻转身问道:“怎么了?”只是任他转身再快,也已经迟了。
许若然冷汗淋漓,看着他关切的眼睛,爱与恨的力量都已被消磨殆尽,她只能静静看着他半晌,最后淡淡地说:“我累了。”不是她不愿与他尘缘一醉,实是不能……
这样淡漠的语气让凤箫心头一颤,仿佛回到她不肯为他打开心房的日子,“我累了”三个字竟让他窒息如直面灭顶之灾。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笑着,避重就轻地说:“如此,便去那里喝碗茶,休息一下吧。”如果假装不知道就能快乐,我宁愿,从来不是聪明人。
许若然近乎木然地看着他,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人比肩向茶棚走去,突然,一个人大叫一声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却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乞丐,衣衫褴褛,须发纠缠,手中还抱着块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头,浑身散发着一股食物腐败般的怪异气味。
“我有美玉!我有美玉!”那老者看见他们,仿佛很高兴,又很得意似的,桀桀怪笑着,大声在他们面前嚷嚷。
凤箫和许若然都不是常人,初时的惊讶很快便平复下来。
“是吗?”凤箫未尝露出害怕的神情,反而展开一个亲切的笑容,不动声色地踏前一步,挡在许若然的身前:“美玉在哪里?”
那老乞丐一见凤箫理会自己,更是亢奋起来,将手中石头高高举起:“看!这就是美玉!这就是价值连城的美玉啊!”
凤箫与许若然同时微皱眉头——原来竟是个疯子。
那老乞丐却突然神秘地冲凤箫眨了眨眼:“我知道你想要美玉,但你必须用一样东西来换。怎么样?”
凤箫刚要答话,茶棚的小二却已闻声赶来,挥舞着肩膀上的布巾就把老乞丐往外面赶:“去去去,又是你个老疯子!说了到别处讨饭去,听不懂是不是?下次可别怪小爷不手软,放狼狗咬死你!”转身面对凤箫和许若然时,看见他们一身华服,不由眼睛一亮,点头哈腰道:“呦,二位客官,怠慢了,这边凉快坐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凤箫率先点了点头,跟着小二往里走去。许若然却忍不住,回头望了那老乞丐一眼。谁知那老乞丐被她一望,忽然大哭起来,像拍婴儿般拍着石头嚎道:“美玉啊美玉,你来世投生成人,可千万不要像那对男女一般!不要像那对男女一般啊!”
凤箫刚刚落座,闻言不由也向外看去。小二脸一黑,冲上前又要赶人,许若然却心中一动,伸手拦住小二,问道:“像他又如何?像我又如何?”
那老人忽然收了泪,一本正经的对着石头说:“美玉啊美玉。你千万不能学那个男人,他看不开,所以他生不如死。但你也不要像那个女人,她看得太开,所以虽生犹死。你千万记住,不要像他们,不要像他们啊!”
凤箫和许若然蓦然色变!
小二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将老人驱赶离去。回头笑脸招呼许若然时,发现她的面色和死人一样惨白!
而身后,凤箫虽没露出什么表情,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你千万不能学那个男人,他看不开,所以他生不如死。但你也不要像那个女人,她看得太开,所以虽生犹死。
一针见血。
他的执着,她的不肯执着。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悲剧。
那位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许若然久久望着老者离去的方向,竟有些痴了,耳畔不停回响起那老人的话——虽生犹死,虽生犹死……
她轻咬下唇,几乎要仰天叹息——
虽生犹死。即使虽生犹死……又有什么办法呢?
凤箫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随之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小二哥,”他唤道,“那老人家经常出现在这里吗?”
那小二一听凤箫问自己,连忙凑上去殷勤答道:“这位客官,吓着了吧?是啊,那个老疯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这儿,总是随手捡块破石头说是美玉,还老让别人用东西换。”说到这里,他啐了口,忿忿道,“那种东西,送给我,我还不要哩!”
凤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冲那小二笑了笑,拿出块碎银子放在他手上:“我们是新搬入姑苏的夫妻,那老人家也许是我们的一位故人,若他下次再来,请你一定想办法第一时间通知我们。”顿了顿,他补充道,“你只需在城里打听萧府就可以了。”
小二本自嘀咕这样富贵的人怎么会和那种老乞丐成了故人,但一见银子,眼睛都亮了好几倍,自然点头点得脖子都快断了下来,连声称是。
许若然回头淡淡看了凤箫一眼,他的神情一如往昔,她便也轻轻将视线移了开去——她因老者的话而心生动摇,他却固执己见,连感触一下都不屑。这果然是个从不懂得回头的人。
许若然忽然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
会不会,他们的相遇,原本就是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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