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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255节(1 / 1)

“曹公公,我什么都没说,一定是有人污蔑我!”王才人拽着曹泰,情绪激动地说道,“是谁,谁在背后陷害我?曹公公,你告诉我……”

曹泰面不改色道:“你得先静一静,仔细想明白了,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王才人,走罢。”旁边的宦官提起被丢在地上的包袱。又有人掀了王才人一把,把她掀进了一扇门。

长长的甬道,王才人走过了,然后就看到了万福宫的园子。与别处相比,这里还有一些老树,但是树干之间全是地砖,除了树再无别的植物,于是哪怕是园子也看起来单调、死气沉沉。而周围,是红色的高墙,连看都看不到外面。

就在这方圆之地,进来了的人很难出去了,王才人只觉得步履沉重。

一会儿工夫,宦官带着她来到了正面的一座大房子。宦官道:“这里管事的是太皇太贵妃,一会儿杂家把您交给她,以后您就听她老人家的。”

太皇太贵妃……应该是太祖的贵妃,当今皇帝的奶奶辈的人了。王才人从未见过,惊恐心绪烦乱之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婆样子。

她进了一座大殿,进去一看,见到一群妇人正各自坐在凳子上做针线活。她们发现有人进来,陆续抬头看了一眼,便不作理会,继续干活。那些妇人,面目呆滞、了无生趣,一针一线动作非常慢……王才人觉得她们不是在干活,而是在磨光阴。

“扑通!”王才人一想到自己后半生就要一直这样度过,腿上一软,竟然坐到了地上。她已经顾不得脸面了,拽住宦官的腿道:“你让我出去罢……我不想在这里,你让曹公公帮忙求求情,大恩大德我绝不会忘记……”

宦官道:“王才人,您是先帝的人,本来就该在这里,不然你还能去哪?”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有吃有穿,不过无趣了点。过阵子就习惯了。”

王才人抬头看时,便见一个穿着宽大袍服的女子从后面走了出来。她愣了愣,不知道是谁。宦官这才说道:“拜见太皇太贵妃,奴家奉命带人过来,人就交给您了。”

太皇太贵妃?王才人愣了一下,因为面前看到的女子实在太年轻了,可能比自己还小!

她的脸长得很秀丽,身材看起来有点娇小,却穿了这么一件宽大的袍服,或许为了增加点沉稳气势,可反倒让身段显得更娇小。这种妇人不显老,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小,或许她最少有二十几岁了,但看起来好像十多岁的小娘一般。

王才人这才回过神来,大周从立国到今也就八年,哪怕是太祖的嫔妃,也不可能是老太婆。这位太皇太贵妃好像姓张,是郭威称帝后才宠爱过的嫔妃;郭威惦记他已经过世的患难元配妻子,追封为皇后,一生未立皇后。这个张氏能做贵妃,应该是靠姿色得宠,靠姿色便不可能年龄太大。所以王才人现在看到的奶奶辈的人,却是个年轻女子。

张氏道:“人留下,过阵子她就能习惯。”

宦官也还客气,躬身道:“奴家便告退了。”

“公公请留步。”张氏道,“哀家在此吃斋念佛,早已清心寡欲,就只有一个亲人惦记。哀家写了封信,想告诉他哀家在宫里挺好,劳烦公公帮哀家找个人送出去可否?”

宦官犹豫了一下,上前接着:“奴家尽力……得先问问曹公公,若是不妥,奴家给您送回来。”

“有劳了。”张氏微微侧目。旁边一个妇人便走上前来,客气地说道:“公公请,我替大娘娘送送你。”

那宦官推辞不过悄悄收了点钱,所以书信到了曹泰手里。

曹泰在万岁殿符金盏面前,“万福宫的人,一般没人理会,大多是两位仙君的嫔妃。照历朝历代的规矩,要么殉葬、要么去寺庙出家,总不能放出去辱没了祖上。我朝比较省事,都赶到万福宫去,平素给点用度,还能帮着宫里做点东西。”

符金盏微微点头,世上普通人家的寡妇可以改嫁,更别说不是正室的小妾了,但皇室的不行。

曹泰双手捧上已经拆开的信:“可这位张娘娘,奴家想了想还得问问太后……她是武将曹彬的姨母。曹彬是个孝子,很孝敬他娘,现在正在前线带兵哩。”

符金盏道:“我想起来了,去年派人出使吴越国,就是曹彬。”

“是。”曹泰躬身答道,“而且这封信写得十分巧妙,奴家仔细看过了,张娘娘盛赞太后待她不薄,要曹彬忠心为国这等话。”

符金盏呵呵笑道:“我都没理过她,她还挺会做人。可我也不能把她放出来罢,那她岂不是我的长辈了?”

“那是,那是……”曹泰欲言又止的样子。

符金盏瞥了他一眼,顿时恍然,朱唇微微张开了一下。这个世道,不仅符金盏自己怕乱兵,别的妇人也怕;那张氏规规矩矩在万福宫呆了那么久,这会儿是寻思着自保。

“替她送出去给曹彬。”符金盏道,“另外叫送信的人告诉他,张太妃在宫里和我相处得很好。”

“喏。”曹彬小心收起那封信。

符金盏起身离开御塌,走到墙边上,站在窗棱前观望外面的风景。这万岁殿建在一座高台基上,从这里看去,能看到一大片宫室瓦顶。她觉得一切都有点飘渺,这座皇城、天下,太大了,心中莫名微微惶恐。

……几天后,符金盏在金祥殿批阅奏章,曹泰前来禀报,太常寺少卿左攸回到了东京。

她立刻在旁边的书房内单独召见了左攸,自然要问起郭绍是否在部署兵变。

左攸说起话来语焉不详:“诸将劝进者不少。”

符金盏不禁讥讽左攸:“郭将军打了那么多仗,在军中的威信,连如此严重的事,还约束不住部将?”

左攸答不上来,就在这时,他说道:“郭将军言,就算无奈之下被人拥立,也不改大周国号。他说自己的曾祖父是我朝太祖的祖父,只是守江山,无意谋夺。”

符金盏顿时愣了。这件事,纵使有千百种考虑,但符金盏还是一下子就想明白其中干系了:不改国号,那她还是太后,而非被废的前朝太后。

郭绍这布衣起家的人,和太祖有什么亲戚关系?符金盏根本不信,如果真有,他早就说了,何必长时间做什么侍卫和小卒,皇亲国戚在起初谋个官职并不难。做开国皇帝,除了身后名,最重要的是光宗耀祖。

符金盏不禁想:他为了我能有名正言顺的身份,连郭家祖上都不顾了?

祖上的名分,一个女人,两厢对比通常会怎么选择一目了然。而且也只能选择一个,符金盏也没想出两全之策……如果她变成前朝太后,势必会丢失一切尊严地位,郭绍不能再给她真正尊荣的名分;比如重新封后封妃,她会被世人耻笑没有廉耻,也没脸面面对周围的人,包括娘家亲戚、宫人、臣民。本朝太后则不同,流言蜚语和确凿事实毕竟很不相同。

这时符金盏忽然想起了在东京兵变后,郭绍说过的话:无论你嫁过几次,是什么身份,长什么样,都无法阻挡我的心。你在我心里胜过一切人,包括我在这个世上的父母……

真是太不像话了,这等话都说得出来,连孝道都不顾,果然是乱臣贼子。符金盏的眼睛在阳光光线下闪动着水光,抿了抿朱唇,咬着牙才稳住表面上的神色。

左攸当然不敢抬头直视太后,不然应觉有所异样。

他沉声道:“太后仍旧是太后,您的妹妹甚至会被封为皇后,符家的地位、太后的地位都不会被伤害……”

这人真傻,符金盏忍住眼泪。他还一本正经地和我说什么好处,也不看看这皇城的浩大权势、这天下的浩荡,仅仅为了一点利益,我真愿意这样轻而易举地舍弃大义和本分?

“哀……家知道了。”符金盏刚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哽咽,当下不愿意多言。

左攸躬身站立了一会儿,没听见太后多问,他似乎也不愿意说得太多,便道:“若太后无它事垂问,微臣先行告退。”

符金盏抬起袍袖一挥,一言不发。左攸这才倒退着向门口走去。

符金盏久久坐在上面的御塌上,好不容易才克制收拢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宦官曹泰入内,见太后在上位呆坐,神色不太愉快,曹泰也不吭声,弯着腰走上来,躬身侍立在侧。

“曹泰。”符金盏开口道,她的声音已恢复了正常,甚至有点冷冰冰的。

曹泰忙道:“奴家在哩,太后请吩咐。”

符金盏道:“你去,把东京各门禁军的近期布防图、武将的名单整理出来。”

曹泰完全不问,径直答道:“喏。”

符金盏又道:“你准备准备,哀家或许有点事要派你去办。”

她说罢,脸上已是毫无血色,手指在轻轻地颤抖。

第四百八十章帝国之树

没多久宦官曹泰便出宫办事,径直南下见郭绍去了。

此时南唐国南都(南昌)的太上皇李璟重病去世,南都文武率各地官吏上表投降,至此尚未攻占的南唐国西面和南面大片土地归入大周版图。

江宁城府衙内,郭绍专程叫人设了灵堂,在门窗上挂上白幡,祭奠南唐国太上君,并邀江宁府各级官员前来参加。来的人很多,这是周军主帅郭绍签押的邀请函,又是为了祭奠李璟,无论什么立场的文官,都不便谢绝。

郭绍和王朴以及诸将站在大堂旁边的屋檐下,与陆续到来的南唐国官员见礼,人到的越来越多。

二三月之交,府衙院子里种的几棵李子树白花盛开,正与白色的幡布纸钱映衬,绽放到极致的白花瓣零星从树上凋落,此情此景连春天也有几分萧瑟伤情。还有几个士卒拿着jue头在院子里挖坑,前来的官员无不悄悄侧目,好奇地看那些人在府衙院子里挖坑作甚么用。

因为是拜灵堂,郭绍等人自然也不能随便笑,礼节之间大家都板着脸,气氛肃穆低沉。

就在这时,便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大胡子从大门那边过来了,不是韩熙载是谁?李谷见其打扮,神色顿时一变,郭绍则不动声色瞧着。

韩熙载走到大堂门口,也不理会站在屋檐下的郭绍等周军文武,“扑通”一下就跪伏在地,“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伤心地念叨,比死了他爹娘还伤心。

周军这边的人顿时哗然议论,董遵诲一脸恼怒。郭绍忙转头瞪了董遵诲一眼,大伙儿便没什么举动,纷纷瞧着披麻戴孝的韩熙载在那里哭。

郭绍心里是真的不理解人们怎么能那么伤心,旧主给过自己恩惠不假,要是从理性上想大家都应该感恩,正所谓人们提倡的忠孝。可主人毕竟不是爹娘,都没朝夕相处,哪来的那么深的感情?反正换作郭绍的话,这种情况压根伤心不起来……或许古人的感情构成因素,和郭绍不太一样吧。

南唐国都变成大周的了,韩熙载还在那里哭旧主,着实让大周的文武挺尴尬的。

不过郭绍此时没阻拦韩熙载,并且觉得不是什么坏事:南唐国诸臣,大伙儿都是要脸的人,就算里面很多都想面对现实、在大周朝廷的名义下继续做官,但是表面上还是要谈谈忠心旧主的;韩熙载要不表现出念旧、不畏强权的样子,如何维持他在士林的名节?郭绍既然铁定心想拉拢韩熙载,就是觉得他有用;如果韩熙载声名狼藉、不能号召诸公,拉拢来有何用?

这时郭绍便和颜地走上去,亲手扶住韩熙载,叹气道:“逝者已去,韩公节哀。”

韩熙载被扶起来,仍旧在抹眼泪抽泣……他娘的,郭绍要不是死命憋着,得笑出声来!因为面前的样子太搞笑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大汉,在那委屈伤心地哭鼻子,真的叫人有点受不了这场面。

下面的无数官员见此场景,不仅没笑,个个都凄然,有人在叹息。

门外,一棵树苗被人抬进院子里来了。郭绍遂从屋檐下走出来,走到院子里那个土坑旁边,那棵树苗也被抬到了旁边。众人瞧着,有人小声嘀咕起来了……那坑是种树的,总算看明白用处了。可大伙儿恐怕也觉得奇怪,丧事上种什么树?

王朴等却淡定地看着郭绍,谁也没过问。

“诸位……”郭绍提高声音,回顾左右开口了。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关注着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想搞明白郭绍究竟想干嘛。

“南唐国先主治理江南十余年,而今寿终仙去,本将闻讯也深感惋惜,更能体会诸位哀切之情。”郭绍道,“昔日天下大乱,群雄分疆裂土、割据河山,南唐国李家守一方之地,使士民在江南免遭战火之苦,理应会教天下的感怀。”

众人听到郭绍这么说,大多面有纳闷之色。征服者还说亡国者好话?

郭绍淡定道:“但是,华夏本为一族,分疆混战只是一时,内战不应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今天下人苦战乱久也,一统之大势浩浩荡荡,各国归一乃天意、乃人心。诸位,勿因忠心而忘大义啊。江南人确实亡国了,但未亡天下;大周非外族所立之国,收复南唐土地也非征服,各国同族同袍合之为一,方能减少无谓的内耗。一隅之地的邦国与天下,孰轻孰重?”

郭绍说罢拍了几巴掌,便有一些拿着铲子过来了,上前分发给众人,郭绍也拿了一把。他还亲自上前送铲子,一些官员不敢推辞,接受了。南唐国士族与灭国者周军武将肯定有隔阂,但毕竟双方长期都有来往,表面上还是各自有礼的。

“铲土,咱们把这树种在江宁府院子里。”

郭绍先铲了一小铲土到坑里,大伙儿也不愿太忤他的脸面,纷纷帮忙种树,一起种一棵树,这件事倒是有点新鲜。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树苗种进坑里,郭绍又当众不慌不忙地从水桶里舀水浇灌。等大伙儿都觉得挺无趣时,郭绍拿着瓢,说道:“我以为,帝国如树、本是活物,活物就会生根发芽、成长,也会生病。今蜀国、南唐逐一归入大周,我朝已有帝国之苗,天下人共同治理,给树苗浇水,它就会成长壮大,出现汉唐盛世、恢复帝国荣光!这是所有族人的共同心血,谁也没权力擅自去破坏它;若是掌权者不施仁政,不给浇水,活物就会生病、枯萎。诸公与我同种此帝国之树,也应同心协力,共治地方。”

郭绍说的时候,表情诚挚、声情并茂。周军将士听罢,纷纷抚掌叫好。南唐国官员这时才弄明白一起种树的寓意,当下面面相觑。

郭绍表态完了,又好言几句,当下便带着随从的人员离开了大堂院子。

及至中军行辕,王朴赞道:“好一个帝国如树,郭将军此喻甚为恰当,古往今来,多少朝代起初强盛,此后不施仁政而衰亡;也有许多君王励精图治,方有盛世中兴。活物不会一成不变,好!”

郭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韩熙载本就是北方士人,南唐国都灭了,我猜他权衡利弊想通之后还是愿意归顺的,只不过世人都被一个名声舆情掣肘,不得不那般。”

几个人听罢纷纷点头附和。

郭绍一本正经道:“不过,咱们既然诚意拉拢,还得替别人多考虑一下,韩熙载就算动心、也不愿意背上骂名。我想了个法子帮帮他。”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李谷:“南唐国皇宫里有一幅图《韩熙载夜宴图》,这图画工精巧;不过这等东西的身价,不仅决定于水平技巧,画中之人的名望是很重要的。我认识一个大商贾,可以把图卖给那个商人,并提醒她想办法为韩公正名,如此商人也能得到名画的好处。

就这么说:韩公忠于南唐国,只因明智的政见主张不受重用,常叹抱负不能实现,反受猜忌,故郁结于胸,放浪形骸终日买醉。实则是个有着赤心忠肝的名臣……”

李谷听罢兴致勃勃,说道:“郭将军实乃韩公知音之人,韩公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对,这也不是编造,本属事实。”郭绍正色道,“不过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才出此下策、让门道较多的商贾帮衬一下,从画上着手。”

李谷点头称是。

郭绍当下便道:“南都投降了,南唐国全境归属大周,这边不必再用大军,禁军近期要班师回朝;我看李公留下主持局面,比较妥当。”

李谷抱拳道:“理应尽力。”

郭绍又道:“曹彬节制驻军,高彦俦的剑南军也暂且留下。让曹彬好好干,本将回朝之后,定为他请功,不会亏待了他。”

王朴和李谷点点头。王朴似乎有话要说,郭绍便暂且没开口,侧目看他。王朴便道:“此番攻唐,吴越国很尽力,我朝先撤军,倒也能表现出仁厚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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