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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188节(1 / 1)

今之蜀国孟氏,观之不似成大事者,除了凭借地势固守两川称帝还做过什么?晋汉之交,晋朝被契丹所灭、中原大乱,蜀国就占了个秦凤两地,还是晋将主动投降接手的地方,然后就按兵不动坐失良机。中原无主他们都不能出川,现在还指望得上什么?

又说我国,同样不是孙吴。晋汉之交时,我国为何无法进兵中原?精兵都陷在吴越国了,腹背有吴越掣肘,无可奈何。”

大臣们听罢纷纷侧目小声议论了一会儿,大多都觉得韩熙载言之有理。

韩熙载拿眼四顾,继续说道:“现在是什么状况?淮南之战周军倾巢出动,蜀国动了一兵一马么;同样,现在蜀国被攻打,我国已经势微,且不说力不从心,稍有不慎可能引火烧身……到时蜀国照样不会救我国。南方诸国都想把祸水往别人身上引,哪有送上去挡周朝锋芒的做法……”

韩熙载的主张顿时引起了诸臣的附和声援,这种舆情本来就是金陵主流,大多数人确实不想陷入战争。

但就在这时,王弟李景达出列呵斥道:“尔等文臣,只知吃喝玩乐坐以待毙,不足为谋!”

李景达是南唐王室第一带兵强人,又是国主的四弟,众人都不敢与他针锋相对,只是沉默不语。

“尔等的道理太多,本王只认一个道理:打不赢什么都没用!”李景达言辞强硬道,“现在蜀国被迫和周军作战,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也得打;咱们此时不用兵更待何时?我有二策,上策出兵荆南灭掉驻留此地的周军,堵死周军东路军,与蜀国东西夹击吃掉周军精锐。下策收复淮南,此时周军精兵尽出,淮南李重进已灭,十分空虚;正可渡江收复东都(扬州),尽复江北十四州之地,以为霸业根本。”

李景达向上面抱拳道:“皇兄一声令下,愚弟愿为前驱。”

国主在上面垂目不言,李景达性子有点急,当即又请战道:“皇兄切勿信周朝交好之言,更别担心惹恼他们,这世道壮大实力才是正理!”

枢密使见国主仍旧不言,便道:“齐王(李景达)勿急,王上自有考虑。国家大计,岂能轻率擅动干戈?”

李景达也不敢执意逼迫,长叹一声,甩了一把袖子脸色不快地退到一旁……他的三哥李景遂就是因为参与权力斗争,结果得到被毒死的下场,前车之鉴不远。

李景达退下去,韩熙载这才又开口道:“我国不是坐以待毙,而是要等待时机,臣以为现在的时机并不好,太冒险了难以得到国人的支持。”

有大臣问:“何时才是韩公认为应该等待的时机?”

韩熙载从容道:“老夫先假设一件事,晋朝被契丹所灭之时中原无主,那时如果南唐国能抽身、率军北进中原,会是怎样的光景?”

众人一通议论,这件事已经不止一次被人们提起,辩论甚至涉及到国策层面……因为有人认为,如果当年与南方诸国保持和睦,当时没有把举国精兵陷在吴越国的战争中,晋汉之交就可以趁机定鼎中原了。

南唐国国策一直有摇摆,有时候是奉行先统一南方壮大实力、对峙以待时机的策略;这条路也有成果,陆续灭掉了闽、楚两国,恰恰在对付吴越国时深陷泥潭一直没有解决。打不下吴越国,南唐又实行另一条国策,便是大臣们时不时就提起的鱼诸国和睦共处养精蓄锐。

不过现在的争执已经没有了,南唐失去淮南后实力下降,更灭不掉吴越,所以第一条路已经终止。

韩熙载重提旧事,如果假设成立,现在南唐国就不是南唐,估计已经称大唐建都中原了……晋朝灭亡时,河东节度使凭借狭小的地盘南下建立(后)汉朝,一路招降,因为中原人在赶走契丹后需要一个以主体人口为主的政权。当时南唐国那么大的疆域,只要大军北上,很容易让中原汉人接受;南唐无论如何、也比河东那点地盘的实力大得多,机会非常大。

韩熙载等大伙儿议论了一阵,便继续说道:“十年前的机遇稍纵即逝,王上已经等了十年,还不能多等稍许么?”

他看向周围的二十余人,正色道,“不错!咱们等的就是晋汉之交那样的机会。周军大举进攻蜀国,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是外强中干在勉强撑场面;只要周军此战不利,中原乱世将近。这一回,我朝应早做准备,而不是急着陷于泥潭。”

……庙堂上诸臣各抒己见,大概的主张有三种:第一种以李景达为首的人想采取积极姿态,趁现在进攻荆州、江北二地,势必马上与大周为敌,进入战争状态。

第二种韩熙载等人,倾向认为周军无法攻下蜀国,预料中原要陷入混乱,坐等更稳妥时机再动手。

第三种比较消极,觉得周朝依旧强大,大势已经进入统一阶段。建议迁都洪州,离开周朝、吴越南北夹击事态的金陵,对周朝保持恭顺……以后怎么办没人敢说,但大家都明白可能是想看形势没法阻挡时投降,纳土归降结束南唐国基业、换来富贵。

就在这时,国主问道:“太子怎么不说话?”

太子是李煜,他已经被国主力排众议、坚持立为太子……李煜在李弘骥“叛乱”的短暂时期,表现得非常好,完全和父亲一条心,深受国主信任。

李煜终于如愿以偿,不过做上太子时也不易。朝中有人反对,反对者多认为他游山玩水沉迷音乐诗赋、怕耽误大事,找了些借口说他没有儿子云云;但此事在这个世道并不太要紧,养子也可以继承,李煜更容易一点、急着就从兄弟家抱养了个一岁多的男童作为儿子,问题完全解决。

“儿臣更赞成韩舍人(户部侍郎、中书舍人韩熙载)的主张。”李煜谨言道,没有太多的话,但这一句话确实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前李煜没有开口,但并不是没有听没有想。

李煜远远地看父亲时,觉得父王真的有点苍老了,不是年龄老(也就四十出头),而是表现出来的气度仿佛已经心灰意冷……当年开疆辟土攻灭闽楚时的志气已经不在,这样的状况下,父王不可能采用李景达的主张;而迁都坐等投降,可能父王一时还无法接受,毕竟他也曾有过辉煌的时候、堪称一位有作为的君主。

所以李煜认为韩熙载的主张是最得父王认可的;自己支持他,正好和父王站在一起。

而李煜自己也确实更认同韩熙载的主张。

叔父李景达用兵很有名,但把朝政想得太简单,南唐国很多人、包括有钱有势的一批人都不太愿意打仗,不顾所有人的意愿强行把南唐国拖进战争,恐怕麻烦阻力都会很大……仗不是想打就打。而且急于与周军开战本来就冒险。

不过要是周军在蜀国战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蜀国地形险恶,并不是那么好打,历朝偶有强主在中原稳定时也拿他们没办法。现在的周朝太后刚刚摄政国内尚不稳固,为了急于建立威信便匆忙出兵,实在是过于冒险……可能中原战乱之地的人就是这样,经常要拿国运押在一场战争胜负上。当年周世宗刚刚登基,也是冒险走这种捷径;现在周朝太后及其家将又故技重施。

难道次次都能得偿所愿?

周朝太后不是周世宗,那个郭绍更不是。李煜认为这一仗他们很难不栽在蜀国的崇山峻岭中。

第三百五十三章前面风景更好

南唐一面答应蜀国使臣,愿意在东面牵制周军;一面完全没打算作出任何动静。

太子夫妇当天就受父王召见,并参加家宴。李煜本来受父亲喜爱,这段时间以来更受信任,父子关系非常好;他的妻子周宪本来也是先受国主赏识,然后才能嫁给李煜。一时间饭厅里温情脉脉,是一顿十分融洽的家宴。

华丽舒适的宫殿,山珍海味佳肴美酒,连斟酒服侍的宫女也穿着漂亮的绸缎。

可是国主李璟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东西,却忽然有些感叹:“淮南战败、国中内乱,世人非议我安于享乐不思进取才遭致失败。我真的老了。”

李煜顿时说道:“父王没有老,也没有变,仍是当年攻灭闽、楚的君王。”

国主摇头道:“你当然会这么说,无非是处于忠孝之心宽慰为父罢了。”

“儿臣所非虚言,变的不是父王,变的是形势。”李煜从容地说道,“南唐国开疆辟土时,世人称颂父王,因那时南唐国面对的对手较弱。周世宗励精图治一代强主,我国不敌,世人便非议父王……若在淮南交战的是闽、楚那样的对手,父王还会失利吗?”

国主一听,微微点头,很明显地认同了儿子的话。

李煜观之,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人们却总以结果论英雄。今番周朝廷攻蜀乃迫不得已的冒险,中原近乱世,稍等时机,父王再派兵收复淮南、吞并荆南,不是又重振雄风了么?”

国主的情绪顿时被李煜挑起,颓废之气一扫而空,正色道:“你真认为周军会败在蜀国?”

连旁边坐着的周宪都被夫君此时的积极昂扬的气质所感染了,投来了些许敬意的目光。

李煜道:“正如儿臣所言,周朝廷发动此战本身就是一场冒险。儿臣去年去过东京,沿途见闻,周朝人口凋敝、百姓困苦,兵马却比别国都多,局面已快支撑不下去;加上雄主周世宗驾崩,上位者威信不足、地位不稳。新君刚继位,立刻就有二李谋反,虽然被迅速平定,但问题仍旧远远没有解决。在这等困局之下,周朝廷才寄希望于掠夺别国,走捷径一举解决问题。”

他继续说道:“本来就风雨飘摇的广厦,要是在蜀地吃了败仗,周朝廷原来的那些问题就会急剧爆发。待他们内乱自顾不暇时,父王趁淮南空虚、找个名义趁机收复,壮大实力以为进军前沿,大事未必不可图也。”

国主微微激动道:“大臣都说你没有军政之才,哈!知子莫若父!”

李煜忙道:“最体谅父王苦心的,也是儿臣。”

周宪欣慰地看着父子俩,但心里总有种直觉,郭绍没那么容易被打败……也许是在东京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

此时的巫峡山谷里,郭绍正在船上眺望岸上的蜀军工事。忽然一阵石炮飞了过来,但射程稍欠,纷纷落到了江水里,“扑通扑通”溅起了白色的水花。

部将劝道:“此处离蜀军太近,主公先回去罢。”

郭绍点头,部将便下令舵手转向顺流返回。

左攸时常跟在郭绍身边,俩人就算在战阵上也经常闲聊。此时左攸趁船只返回,又开口道:“昨日主公才说推己及人,想要安全。今日又不顾炮矢冒险,所为何故?”

古人的思维还是很有点区别,郭绍和左攸说安全,字面意思大概能懂;但说到安全感这样一个词,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认识左攸的时候、郭绍还是个十将,实在是交情不浅了,平素就是介于幕僚和好友之间的关系,郭绍还是很愿意和他交流谈话。

郭绍沉吟片刻,见左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说道:“我不是怕运气不好被炮矢击中。有时候感觉不安全,是一种心情、状态。偶有情绪低落时,老是担心什么地方出问题、做错了,产生严重后果,那时就没有安全感。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任何战争都会冒险,更何况入蜀道路险恶艰难。

但是,我现在感觉到自己的体力精力很好、斗志昂扬,将士们也很有战斗力,咱们自身有实力、不断在前进,自然就不用担心什么,这时候……‘想得太多不是好事’。”郭绍说着露出一个笑容:“咱们应该想的,是得到蜀国后,想要什么?如何满足自己的心愿……”

俩人都低头寻思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抬头相视、一起“嘿嘿”地笑了一声。郭绍笑道:“前面的风景更好。”

这时船只刚刚靠岸,史彦超杨彪等大将在岸上迎接,正见郭绍和左攸在笑,杨彪便大声道:“大哥观营回来,与左攸谈笑风声,一定想到破防之策了。”

郭绍道:“咱们到中军营帐去说。”

……前锋和中军诸将被召集到山谷间的营地里,郭绍直接说道:“蜀军前部工事,说到底就是一排土堡。在地势高地方建堡,前面挖宽沟;我军从正面强攻和攻城一样。前锋董遵诲部攻城器械简陋,加上受地势限制,只能从一个地方进攻,对面蜀军兵力密集,自然很难攻破。”

郭绍拿出一张图来,站在将士中间,大伙儿看得一面迷糊。郭绍情知自己画得不好,便解释道:“这里是一道深沟,后面就是堡垒。两层箭孔,最上面修女墙,蜀军以密集步兵防守;山边似乎还挖了藏兵洞、用于守军就近躲避我军器械抛射。蜀军最后面也有大量石炮,锁江浮桥那边随时可能有水军顺流下来反攻我军水师。

董遵诲部从狭窄正面进攻,首先就被石炮、箭矢杀伤;及至堡前,搭好木桥梯子,终于有士卒冲上女墙,却要面对成队列的密集步兵。以凌乱上去的少数人对阵步兵队列,结果如何诸位理应清楚。”

郭绍道:“但是这种工事和城池有不同之处。长处是只有短短一面堡垒,利于守军集中兵力。短处也很明显,它临时修筑没有城墙那么高,只有靠挖宽沟滞留进攻人马;又限制了自身机动,处于被动防御的境地。火药可破之。”

众将听到用火药,立时多了几分信心,因为郭绍在寿州拿火药炸城干得很利索。

郭绍笑道:“李继勋打晋州想学我炸城,结果没成。今天我换个花样用那玩意……爆了之后,需要精锐抓住时机猛攻,兵不用多,但需猛将精锐打头!”

说罢回顾诸将,杨彪立刻上前请战:“末将愿往!”

史彦超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站了起来,斜着眼睛道:“还是我去好了,教教小辈怎么带兵。”

董遵诲打了几天没进寸土,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惭愧之色。昨天史彦超说过:等前锋打不下来,才该他上场……似乎这样才能凸显他更厉害。

“二弟和史将军都不适合,你们职位太高了,带个几百人冲杀有点掉身份。”郭绍一句话叫俩人无言反驳。他转头看向董遵诲:“董都校愿不愿意再试试?”

史彦超顿时说道:“不行就不行,郭都点检干嘛非得让他去费事?”

郭绍没理会史彦超,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年轻的董遵诲:“在哪里吃亏,就从哪里爬起来。”

“舅舅……”董遵诲被这句话所感,面有动容之地,当下单膝跪倒道,“小侄愿往,此次再不成功,自缚军前任由处置!”

“军中无戏言。”郭绍正色道,“这里只有将校,没有舅舅。”

第三百五十四章无可阻挡

神秘幽深的长江谷道里,北岸上的大量人群如同一条长长的乌漆漆的洪流,但现在已经停下来堵在了道路上;前面的蜀军工事就是一道防洪堤,堵死了通道。吵闹的声音在两岸怪石嶙嶙的山间来回荡漾,如同山洪的咆哮。

堡前的周军士卒正在挖沟,忙得热火朝天,好似一派抢险的劳作场面一般。将士们在蜿蜒迂回的土沟里,拿得不是兵器,而是锄头铲子,拼命地在刨土。

这地方,地下不是石头是泥土,所以蜀军才能在堡前挖深沟,周军自然也能挖。和劳作场面不同的是,头上石头正在乱飞,石炮抛射出来的石块“砰砰”地落在四下的地上。偶有石块正好落进土沟里,便砸得周军士卒哇哇惨叫。

于是人们一边挖土,一边忍不住抬头看天。

壕沟外的地上已经到处都是石块,蜀军石炮一刻也没停。时不时还有箭矢飞来,不过多半都射不着沟里的人。蜀军的消极防御沙包战术,只能用远程试图打击周军挖沟,但军队不出来,被自己的工事堵死在深沟堡垒后面了。

后方的营中,郭绍在部将环视之下,正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案前。木案粗糙到只有一块木板加几块石头垫着。木板上摆着纸张和笔墨,他现在的样子好像是建筑工程师,而不是一个将军。

“沟挖到堡前了,你们两个亲自上去监督,照我说的继续挖,回来把情况详细禀报。一定要仔细看,出了差错,等同作战不力!”郭绍对旁边的一个部将说着话。

部将小心地问道:“火药会不会炸了咱们自己?”

“不会!”郭绍肯定地说,“这是定向爆破,放心罢。”

郭绍没干过爆破这门工作,只是以前见识过,能了解琢磨出规律:火药会向密封最脆弱的方向外泄能量,不然没有密封的火药为啥不能爆炸,却会从缝隙里喷出膨胀的热能?还有火炮也差不多,因为炮壁无法被炸破,能量会定向从炮口发泄。生活中吹胀的气球,拿针一戳个小孔,爆开撕裂的地方也是刺破的位置。

任郭绍学过不少知识,也对这种专业的原理搞不太清楚,但生活和见识已经告诉了他规律。

郭绍指着图纸画的东西,给部将解释。此人以前打仗干过“穴攻”,会挖地道、善于建攻城工事,所以郭绍觉得让他去监督土木作业要稍微靠谱点,至少有经验。郭绍自己不会上去“亲披炮矢”,头上乱石箭矢纷飞,离堡垒那么近,万一运气不好被砸死岂不死得很冤?他觉得不作死就不会死。

……前军并没有直接挖地道,太费事了,一群人露天挖沟靠近堡垒就快得多。

大伙儿在蜀军的沟壕工事前挖出了另一条土沟,运来沙袋码在前面,相距不到二十步,双方露头就能看见对方长什么样子。饶是离这么近,蜀军也一时拿他们没办法。这个时代的重武器就是抛石机和弩炮,抛石机从头上抛射石头,准头和频率有限,最有限的当然是杀伤力,偶有石头砸中,也最多砸死砸伤一个人;弩炮平射,没法打击躲在沟里的人。

然后精通穴攻的周军武将正在叫人挖地洞,这个地洞比挖隧道简单多了,和打井似的、从后方斜向下挖一个地洞。地洞挖下去之后又向上斜挖,坑道如同是个平坦的“v”形。

地洞并不深,所以施工起来不到半天就挖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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