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个厉害人,当她想掌控一切的时候,便没什么人能够阻止的了。
照老规矩,家里老人起来了,各房媳『妇』子也该提前守候,等老人家收拾好,就进去请安。
恩,起先是这样的,后来老太太就说,旁人家咋样那是旁人家,咱家没这规矩,有好日子不多睡一会儿,那就是傻子。
于是她带头,陈家的媳『妇』儿比起旁人家总能多眯小半时辰。
可今儿老太太起的早,又与小四房折腾出点子事儿来。
值班婆子得了信儿,就去后街报信,陈大忠家的李氏是长嫂,听婆子跟她嘀咕,便吓的不及洗漱,惊叫一声:“呦,这不胡闹呢么?”
这婆子满面受惊过后的样儿道:“谁说不是呢!四『奶』『奶』也是,从来都是老太太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老太太胡闹,人家真真是一句都不带反对的,让干啥就干啥,可是这么大的事儿了,合该跟您说一声啊?”
李氏本预备趿拉鞋下地去老宅,然而脚入了鞋儿那一刹,她却犹豫了,又呆愣半响才对这婆子说:“可?这事要怎么管啊?”
小婶子要上山跟小叔子圆房?堂嫂子说不成?
这也太尴尬了。
李氏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人,身边也没有家里的老人指点,她心有惶恐,又怕『露』怯。
倒是那婆子机灵,便悄悄道:“『奶』『奶』,咱老太太跟四房感情不一般,人家比咱久多了?不然,奴婢把隔壁的姑太太请过去?毕竟人家是骨血上的,好坏坏话说出去,人家不走肚肠……您说呢?”
李氏立刻抬头:“是,是这个理儿,你去找姑太太去……”
那婆子离开闹出些许响动,睡在隔壁的大姑娘开始撕心裂肺的啼哭。
『奶』娘哄不住,李氏又不想多听孩子哭,便趿拉鞋子去了胳膊,一把抱住闺女边在隔壁转圈儿。
在她看来,到底这是十二月寒风天,老太太胡闹四房,非要人家上山去,这有些不讲理了。
她与四房这妯娌相处的不歪,钱粮上没得纠葛,往日家里往来也是你尺我丈,亲厚是没人家亲卫巷子那几位亲厚,可钱财家务上不生气,就是人间难寻的好妯娌。
这老太太胡闹,她又不出面说几句,这……到底不好。
想到这里,李氏把再次入睡的姑娘还给『奶』娘,又招呼了身边的丫头细柳伺候她更衣。
亲卫巷,老太太入了小堂给祖宗磕了头,念叨一大堆感激的言语,最后寻了裹布将牌位一个个收拢好,捧出来便是一愣。
老宅门口。
七茜儿头戴点翠凤冠,身着命『妇』大袖金织凤缎袄子,胸前还挂了霞帔,手里捧着坠珠的红盖头,脸上更是上了浓妆抹了胭脂。
哎呀,这样的茜儿咋恁好看呢?三年了,从来素气气的小媳『妇』儿,竟这样明艳动人,老太太不由在心里生出各『色』的感叹,还有家有娇女初长成的娘家人感觉?
咋,咋就舍不得了呢?
咋,咋就眨巴眼睛,就成了人呢?
觉着哪儿不对,可也没深想,她便走过去对七茜儿道:“我,我儿,来,先把祖宗抱着,记的,晚上要拜祖先。”
七茜儿不敢大动,只能微微点头,将盖头递给四月,接了一大包祖宗牌位,亲手放在边上的喜车里。
这喜车也是早就寻人做好了的,四角扎红花,车内挂红段,脚下铺红锦,总而言之一水的红。
四月端来垫子,七茜儿被人扶着庄重跪下,她扶着凤冠给阿『奶』叩头:“『奶』,儿去了,明儿~便回。”
她这么一说,老太太眼泪唰就落下来了。
那个初冬,那个被太太跌跌撞撞拉扯到她面前的瘦丫头竟出嫁了呀,她咋这么舍不得呢?
自己这一辈子浑浑噩噩,全凭一口不甘愿的气儿提着在人间煎熬,她不累么?累的都在想,我明儿要是死了就松快了。
直到遇到见这孩子,才知道做人的滋味,又想起她搂着自己给自己数装裹的样子,一起蹲在石板上啃芋头干的样子,她背着大筐子的样儿,老太太便抽泣道:“你就说,你上辈子,可欠了我家多少钱儿啊?”
七茜儿当下就被老太太说哭了,心想,我也纳闷呢,两辈子我都还不完啊。
待丁香,李氏,寇氏,罗氏小跑着进了亲卫巷,那边七茜儿已经戴了盖头,披坠地一件璀璨红底金织三『色』锦披风上了车。
初冬细雪,冷风拂面。
亲卫巷的地下铺着一条红『色』的毡毯,各门各户应景的挂了齐刷刷的红灯。
各门的掌家『奶』『奶』都在门口守着,都不敢相信,莫名其妙的被喊起来了,说是大院儿给巷子里铺了红毯,挂了红灯,都匆忙跑出来才知,今儿七茜儿要上山跟陈大胜圆房去?
这,这,这就有些胡闹了吧?
可看这个声势,这又是预备了多久啊?
其实,有整整两世。
丁香又怀了,大着肚子,哈着白气儿被人扶到『奶』『奶』面前,语气有些嗔怪道:“阿『奶』啊,您这一天天的都在干啥啊?”她语气有些哭腔:“这么冷的天儿,你咋就让我小嫂子出门了啊?”
老太太却感动的够呛,看看这一条街的摆设,是茜儿预备了三年的东西,却从了自己的胡闹,就这样宾客都没有的就上山了?
她不敢说那梦,老话说的好,美梦说多了就破了,就白做了。
不能与人分享,她便撑着三角眼,做出刻薄蛮横的样儿道:“咋?你自己家的事儿都掰不明白,你还来管我家的事儿?”
丁香眼睛瞬间通红,心里只觉着委屈自己的小嫂子。
李氏她们看这声势也没了退路,便只能簇拥在老太太身边默不吭声。
倒是七茜儿在车里坐稳了,才隔着门帘对外大声说:“嫂子们可不要怪老太太,这是请高人给看的时辰,人家提示了,不能说,就得偷……”
这么一说,大家便了然了,要这么说便都能理解了。
民间里讲究很多,有那命中无子的,怎么拜送子娘娘都没用,就得选好时辰偷一个泥娃娃抱回家,那总是找不到夫婿的女子,就得到福气大的五福老太太家偷花去,那夫妻俩若是八字里有跟年景不对的地方,就得寻高人指点破上一破,这就是偷。
也是,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出孝了,若是八字再跟年景时辰不合,便得偷了。
还真就谁都不能告诉。
本来心里压力很大的老太太闻言顿时松快起来。
她仰头看看天气儿,又伸手接了零星小雪,便拍拍车门理直气壮道:“时辰差不多了,赶紧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车内,七茜儿语气稳当确定:“阿『奶』,那儿去了。”
老太太咬咬牙,语气『露』着加倍的坚定道:“去!我儿去!去吧!!”
她还不信了,这缺胳膊短腿的老陈家倒霉了三代了,今儿便是倒立也得把这星君家来。
喜车缓慢的动了起来,一直到看不到人影了,老太太才眼泪婆娑道:“哎呦,祖宗啊,您这是想一宗是一宗,活人可真难,亏我孩儿可乖巧,让干啥就干啥,就是心里再委屈,也随了我的意……”
说完更加伤心,回了屋子盘腿坐在坑上就哭了一场,谁也哄不住,这伤心的『摸』样跟嫁闺女就差不离了。
各门扫街的婆子住了手,都困『惑』的看着那一排喜车慢慢从街下行过,直至车马不见,便交头接耳人间悉索。
直至出了泉后街,上官道那一刹,七茜儿方缓缓揭开盖头,打开车帘看着远处那几颗百年高柳……
堂下老梅生香,那年年景好,吃了大苦却买的起炭了,大冬日的安儿趴在炕上,穿着青『色』的小棉袄,他写字儿,流鼻涕儿,俩小脚丫不安分,就搓来搓去……
孩儿眷恋自己,写得一会,就扭脸看看自己,他嘿嘿笑,笑的跟他傻爹别无二样。
自己说,你个小傻子,你笑啥啊?
安儿说,娘真好,咱家真暖和……
放下车帘,七茜儿坐在车里吸吸气,张张嘴,眼睛红的就如兔子,她对自己说:“儿,再等一会子,娘来,来接你……娘不哭!我儿不愿看到娘掉眼泪,娘从此便不哭……”
她却笑着掉泪,将胭脂冲出三道沟来。
车行到庆丰,于斗台不远处又拐出十多辆拉着材料的骡车,就不紧不慢的跟在了队尾……
辛伯穿套破棉袄,靠在城墙看着那车队远去,就叹息:“也是奇人,从古至今,就只出这一位急娘子,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一身打到南天门的本事,偏就生了一副入洞房的肝肠,嘿嘿~!”
申时初刻,百泉山东千刃谷外六里老军营,瘸腿的看营地老卒一脸惊愕的看着远处。
此时,细雪皑皑已将山河铺垫银白,便衬的那一排小红车格外鲜艳显眼。
老卒瞪大了眼睛,又一瘸一拐的过去,直到那车停下,这才有人下来与他交谈几句。
那老卒一直点头,最后便为难的看看军营。军营是个神圣的地方,虽这是破破烂烂只有几排土窝子的营儿,可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然而那些人却也没为难他,倒是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包袱。
他打开那包袱,却是喜饼两包,油纸包裹烧鸡一只。
与他打招呼那丫头眉清目秀,『露』着一股子爽朗气道:“老人家安心,肯定不会坏了您的规矩,您就吃点心看热闹呗。”
“哎,哎!那,那『奶』『奶』多担待。”
车内无声,倒是队尾有个壮汉蹦下车,先是四处走着看看地形,最后便在山谷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兄弟们……都忙活起来吧……”
有人应诺,一起鼓气说到:“嘿呦!”
千刃谷,几十条绳索从崖顶垂下,无数人影犹如蝼蚁般在峭壁上攀爬,陈大胜挂在半空忽打了个喷嚏。
他看看左右,看到马二姑挂在空中打瞌睡,便脚下使劲,『荡』了一下飘过去给他一脚。
撞脑袋那一刹,马二姑停止瞌睡,伸出手支撑石面,满面『迷』茫的看着自己老大困『惑』到:“啊?哥……咋了?我没睡啊,真的,我就闭眼想事呢。”
“呼噜都响到燕京了,还没睡?”陈大胜笑骂了一句,又侧耳道:“你听听,我好像听到女人说话了?”
有人从崖上飞坠而下,一直到达陈大胜身边,那边才伸出飞爪,抓住凸起处顿住身形,待稳当后管四儿才笑眯眯扭脸对陈大胜喊话道:“哥!饿不饿?我娘给我带的肉干你吃不吃啊?”
刀削山谷来回有风,一声出去,便是不断的回声:“肉……吃不吃,吃不……吃!”
陈大胜使劲摆手,探手收飞爪,身体立刻下坠,待到眼睛好似看见一抹红,他又丢出飞爪『荡』了过去。
初冬的雪在下着,远看光滑,近看却有些细微凹陷的山壁凹处,一丛艳红艳红的小花儿,就悄悄的探出一点点绿『色』,趁冬日不注意,它还开了红花。
陈大胜吸吸气,扒拉开自己脸上脏兮兮的布巾,他满是污垢的面颊上,眼睛是明亮的,神采是飞扬的,『摸』样是英俊的。
他伸出手,那花开的很好,叶面娇嫩,不敢『摸』,怕烫坏了它,就喜滋滋的看。
童金台飞『荡』过来,看看那花也喜欢,就摇头晃脑的念到:“人间处处是艳踪,千刃绝崖见朱红,最是人间一抹春,花若人瘦染相思……”
这诗一听就是童金台所写,人家为了讨好媳『妇』也是拼了,文气没有,诗胆一身,张嘴就来,看啥也是相思。
陈大胜嘿嘿笑,把布巾遮脸,对弟弟竖起一对大拇指,撤了飞爪纵身绝壁而下,到达地面之后,看四处安全,才对上面高喊:“妥呦……”
那山崖顶,崔二典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传来:“好呦……”
没多久,杀猪宰羊,撕心裂肺的惨叫便从山上传来。
无数人腰扣绳索,被上官一脚一个踹了下来,在空中飞『荡』。
陈大胜跟童金台,马二姑背着手专注的向崖顶看着……这一看便看到夜幕降临,几百人才带着一身的疲累,背着绳索,扛着巨大的树桩子从山里挣扎出来。
只是出了山那刻,走在最前面的管四儿忽然停顿,他肩膀上背着的绳索坠地,手指颤抖,指着军营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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