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家地处西南,是一方豪族,然而族中并无人修行,是个普通凡人家族。
那一年西南旱灾,一年都没落下过一场雨,饿死了不知多少农人。邬家家主夫人七月里产子,半夜伴着邬家家主夫人的痛呼,天空上阴云密布,雷声轰鸣。
人人都觉得久旱逢甘露,必是个吉兆,然而雨还未落,先有落雷击在邬家,将那正在生产的邬家家主夫人生生劈死。此时孩子还未出生,眼看着活不成了,谁知这个时候一群人眼睁睁看着那被劈的焦黑的家主夫人腹中鼓动,那本该死去了的婴儿破开尸体的肚子爬了出来。
那孩子满身的血液,瞧着就像是个魔物降世,可怖之极。
雷声噼啪,电光闪烁,将那婴儿白色的胎发,还有一出生便能睁开的白色眸子映照的清清楚楚。在邬家人惊恐的呼喊声中,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雷声一夜未停,大雨连下了三天,天地昏暗无光。
邬家因为家主夫人的死而挂上了白灯笼,期盼多时的雨终于下了,也没让这座宅子里的人们展颜,反倒人人脸上俱是惶恐,仿佛在头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这一切都是因为刚出生的大少爷。
这个孩子本该作为邬家大少爷受尽宠爱,可是他的形貌怪异,一出生就招来落雷劈死生母,还自己从母腹中爬出来,实在令人惧怕,因此这孩子出生三日,也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孩子的生父也不例外,随便支了一个老奴暂时带着他在最偏僻的院子里落脚。
众人都说这孩子是个妖物,不知如何占了夫人的腹中托生,就该将他早早打死。可是家主犹豫,毕竟是他期待多年的独子,便想着先暂时放一放,过些时日再说。谁知不过是三天后,就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情。
邬家所在的西南一带陆续发现了瘟疫的征兆,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天上降得这场雨。接了雨的人将雨水沉淀,能看到底下沉淀的黑灰。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这场诡异的雨染上了奇怪的疫病。
“那孩子定然是个妖物!是他带来这一切的灾难,如今我们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啊!家主,这样的怪物不能留!”邬家的长老们纷纷如此劝告家主,于是本就犹豫的家主,也就答应了处死那个刚出生不过三日的孩子。
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着实怪异,他不哭不闹,安静的很,一双白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人看的时候,无人敢与他对视。胆大的仆从带着人来要将他杀死,但是抓着这孩子的脖子将他掐死之后,还不等众人松了那口吊在嗓子里的气,就见到那孩子又活了过来。
仆从吓得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的又试了一次,这次他足足掐住那孩子一盏茶的时间,因为太紧张用力过大,孩子的脖子几乎都被他掐断,确认确实死了才敢松开。可是不过一会儿,那孩子又重新睁开了那双白惨惨的眼睛,细细的脖子还软哒哒的。
仆从们吓得尖叫逃跑,那照顾孩子的老奴窝在墙角吓晕了过去。
邬家的怪物杀不死,这个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许多因为瘟疫而失去亲人的人堵在邬家门口,要将那个怪物绑了烧死,以平息上天怒气。邬家家主也怕的要命,连夜令人去重金请了据说是德高望重的一个道士。
那道士长得干瘦,耷拉的三角眼一眯,精光四射的眼珠一转,叽里咕噜掐了掐手指,就一脸大惊失色的道:“此子是个绝世魔星转世,若是不能将他彻底杀死,恐怕邬家会有大灾啊,到时候这里的人们都会受到牵连!”
在这个道士的指示下,邬家的人将那怎么都杀不死的婴儿装进了盒子里,用那道士提供的百枚据说是能镇魔的铜钉,将那孩子死死钉在了画满符咒的木盒中。那孩子全程都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看着其他人,眼里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
铜钉入肉的声音让观看的人一阵牙酸,还有奴仆被活生生吓晕过去。
那个场面实在太血腥了,孩子还太小,皮肤娇嫩,铜钉又粗又多,密密麻麻钉上去,几乎将人钉烂,但是可怕的是,就算是这样,那个孩子竟然还是没有死。
“快快快,将盖子盖上!”终于钉完了铜钉,满手血腥的大胆奴仆也脸色煞白,闻言手忙脚乱的将那厚厚的盖子盖上,又叮叮当当敲上钉固定住,贴上无数黄符。
那道士脸色也是煞白,勉强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说道:“再将这妖魔埋进深深的地底,上面用石雕的圣兽镇压,自然就没事了。”
脸色难看的一群人将妖魔埋进了地底,这才一个个的仿佛重生了一回,高高兴兴的摆宴请那道士。
说来也怪,当天晚上,大雨便停了。许多人走上街头欢呼,庆幸将妖魔封住了。
‘妖魔’被埋在了一处乱坟岗,原本就人迹罕至,如今埋了这么个妖魔,就更加无人敢去了。但在七日后,此处却来了个白衣整洁朴素的和尚。这和尚腕间一串菩提子,唇边一道悲悯众生的淡笑,看着就令人信服。
这人便是上云寺佛子青灯。
他算到西南魔星降世,便来到此处,路上听到众人说起这事,说将带来祸事的妖魔钉了铜钉埋在地底,不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脸上都是快意神情。
青灯无声叹息,寻到此处,缓缓蹲在那泥泞的坟头。手掌按在地面,泥土自动翻腾,不过霎时,就露出了那个被沉在地底的木盒。将木盒上压着的石兽移开,青灯侧耳,听见了木盒中传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木盒中的孩子还未死,在木然的用脑袋撞木盒的顶,那双白色的眼睛里蓄满了血泪,已经变成了红色,像是盛满了两汪鲜血。
青灯见到那孩子被钉烂了的身体,长长叹息了一声。确实是天生魔子,魔子出世,自然带来灾难。可是魔子并不一定只能带来灾劫,万事万物都留有一线生机,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被如此对待,今后说不定并不会成魔,可他现在,已然是怨气入体。若是现在放着不管,这天生魔子并不会死,而是会在这里成魔,然后等到有一日爬出地底,带来更大的灾劫。
青灯见到那懵懂婴儿眼中流露出的痛苦之色,伸手抽出了那些根本无用的铜钉,再将他破烂的身躯抱进了怀中,用灵力滋养。
“我欲收你做弟子,今后你就是上云寺弟子,此后前尘皆为虚妄,你便名殊妄。”青灯知晓魔子已然入魔,早晚有一日将不受控制,但仍旧想试一试。
他为徒弟剃去白色的头发,又将他满身魔气封入了眼睛。那双鲜红的眼睛变成澄澈的茶色时,这孩子也看不见这世间的种种颜色了。
“双眼所见俱是丑恶,希望你今后能用心见世间。”
待青灯带着这孩子离开,乱坟岗上一切恢复,无人知晓被埋在此处的妖魔已经被人带走。
之后,上云寺多了一个名为殊妄的小和尚。
青灯在上云寺辈分极高,辈分比他高的都已经避世不出,就连上云寺的住持都比他低上一辈,因此殊妄的辈分也很高。但他来上云寺时,还是个在青灯怀中抱着的婴儿,因此上云寺不少辈分比他低上两三辈的人都抱过他,几乎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着长大的。
殊妄是个奇怪的婴儿,刚来上云寺时,他一声也不出,不会哭不会笑,若是将他放在那,一天他也不会换一个姿势,饿了冷了也不会出声,安静的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渐渐的上云寺的大师们都知道了青灯老祖带回来的这个徒弟不一般,但是无人介意,主动来看护他的人反而更加多了,因为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这群和尚们心地是好的,然而根本没有两个会带孩子,更何况还是这么小孩子,就连将他带回来的师傅青灯都时常束手无策。
一群光脑袋们时常聚在一起,对着襁褓里乖乖巧巧的婴儿面面相觑。
掌管着上云寺大食堂的主厨芳洵大师负责孩子的膳食,每天都愁得很,要不是他没头发,估计每天薅头发都要变成一个秃子。他念叨着孩子刚出生该吃点什么,特地下山寻了几乎有孩子的人家看了看,上山后大包小包用了自己多年积蓄买了不少东西。可是随后他就发现,殊妄这个孩子好养的很,吃什么都行。
普通凡人的孩子吃的羊奶牛乳米汤他能喝,修士喝的流浆玉露他也能喝,而且不管吃什么都没有反应,似乎对于好不好吃完全没有概念。芳洵一度担心他吃坏肚子,但事实告诉他,这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吃什么都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发现这一点之后,芳洵放心不少,但是某天他见到住持殊印偷偷将喂他那只黑猫白雪吃的小鱼干,喂给了殊妄。即使知道殊妄不是普通孩子,但给这么小,牙都没长出来的孩子吃鱼干,芳洵大师还是狠狠的教育了一番不着调的住持。
住持笑眯眯的认了错,芳洵大师转头一看,殊止那个总破戒被罚的酒肉和尚竟然在给殊妄喂酒,芳洵气的单手拎起那胖和尚就扔出了上云寺。
挺着个大肚子的殊止还浑然不觉的自己做错了什么,被芳洵大师扔出去的时候还笑哈哈的说:“小孩子真有趣,等有时间了我也去找个来玩。”
后来他就收了个小团子徒弟明秽,这就是后面的事了。
总之这时候芳洵大师一个个教训完了那些试图偷偷给殊妄喂乱七八糟吃食的弟子们,想着这下该没人敢胡乱喂了吧,结果就见到青灯师祖这个做师傅的,端着一碗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面,坐在徒弟殊妄的襁褓边喂食。
他用筷子夹住一根长长的面,手抬得老高,面的一端放进小孩嘴里,再慢慢往下放,跟钓鱼似得,小殊妄就躺在那乖乖的咬,是条又傻又乖的小鱼。
芳洵大师见到这场景,木着脸一把夺过青灯师祖的碗,抬手给他扔了出去,再指指院门:
“你走。”
辈分最高但年纪比不上芳洵大师的青灯师祖就被赶了出去。
小殊妄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动了动小嘴,将嘴里的面咽了下去,嘴边忽然露出了一个笑。
那笑淡的几乎看不见,而且只是一闪而逝,但也足够让人激动。这还是小殊妄被带到上云寺几个月后,第一次露出不一样的表情,之前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他都好像没有反应。
之后,小殊妄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虽然他还是不哭,但是会笑了。弟子们跟他说说话,逗逗他,他就会笑,一双清透茶色的眸子亮亮的,落满了天上的星星一样。人家跟他说话,他也不知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专注的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瞧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能坐起来的时候,他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垫子上,其他弟子做早课,诵经声声,他就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殊止那个酒肉和尚最爱侃大山,没有弟子愿意听,他就悄悄趁其他人不在的时候,跑到殊妄这里来给他满嘴跑马,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说。被青灯听到过两回,殊止就被这个小师叔扔去看大门去了。
小殊妄会爬了,会走路了,但他不爱动,其他弟子们逗他,喊他过去的时候,他才会摸索着站起来,摇摇摆摆的往人家那边走。一不小心啪的摔在地上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张脸还是带着笑。
他会说话了,但也很少说话,明明看不到,但是都能准确的叫出其他人的名字,聪慧的很。大家看着这孩子觉得有趣,又开始逗他说话,争相比较看小殊妄对谁说的话比较多。这时候小殊妄就会露出点无奈的神情来,小大人一样。
殊妄的世界里总是一片黑暗,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黑暗有什么不好,甚至这种黑暗会给他一种安全感,因为当他还能看见的时候,见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而且他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家诵经的声音,山上的钟声,来往弟子的脚步声,庭前树上叶子落下来的声音,松鼠在落叶堆里找松果的声音,院外溪水流动的声音……每一种都令他感到安心。
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殊妄摸到手边一团毛绒绒的,他抿唇笑了笑,听到一声喵呜声,手下那团毛绒绒喵呜了两声,站起来似乎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就脚步轻盈的跳上了外面的树杈。
这是住持养的猫,听说是只黑猫,但住持偏要叫他白雪。这猫是个妖修,但从没有弟子见过他变成人形的样子,而且他也不爱亲近人。但是从殊妄来到上云寺时开始,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摸到身边这么一团温暖的毛绒绒。
白雪仿佛只是来给人当抱枕的,早上等殊妄醒了,他就自己跑了。不过偶尔他也会给殊妄带点小礼物。殊妄摸索了一下床头,果然摸到了几个圆滚滚的果子,估计又是从住持那拿来的。
殊妄将闻起来很香的果子放在随身的小包包里,起床洗漱。
“殊妄师叔!”几个活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殊妄踏出门后准时响起,殊妄朝他们笑笑,这几个是住持收的小弟子,辈分比他低一辈,但是年纪都差不多。
虽然年纪一样,但殊妄就是显得成熟一些,他将包包里的果子拿出来一人发了一个,然后一群小和尚们就咬着果子,手牵手一起去上早课。路上总有弟子来摸摸这群小家伙的光脑袋,一路下去,等到大殿,一个个的脑袋都被摸的光滑噌亮的。
芳洵大师给大家准备早饭,一人一碗桂圆莲子粥,其他几个小和尚打打闹闹,只有殊妄一个人坐在那拿着小勺子安静的吃。坐在他旁边的胖胖小和尚悄悄把自己碗里的桂圆和莲子舀到殊妄碗里,见他毫无所觉的吃了,就捂嘴偷笑。其他小伙伴见状,也不甘落后,纷纷把自己碗里最好吃的悄悄挑到这个小小的师叔碗里。
殊妄其实感觉的到,几只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风和味道都不一样,还有人勺子把他的碗都敲响了,他要是还感觉不到那就奇怪了。而且碗里越吃越多,他也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实在装不下去了,他只好揭穿,开口说话,“明非明重明华,好好吃饭,不要全都挑到我碗里。”
“哦,是,师叔。”几个小和尚互相挤眼睛,乖乖埋头喝粥。芳洵大师从头看到尾,木着脸过来一人碗里添了一勺,每人脑袋上敲一下。
吃完,大家都要开始修行。殊妄跟着师傅修行,但他们的修行很普通,在蝉思院里扫那棵古杏树落下来的叶子。这树年纪很大了,老在落叶子,扫也扫不完,但殊妄并不会对师傅的吩咐有什么怠慢,握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就在那扫。
他看不见,人又小,扫来扫去也是白做工,但他也做的认真。除了扫叶子,殊妄还要去爬楼梯,上云寺那么长的楼梯,他每天要爬一个来回,就算再累他也坚持爬完。殊妄爬楼梯的时候,总感觉到不少人在周围走来走去。好像都是有事要经过,但他要是一个脚滑,同时能有好几双手来接住他。
爬楼梯之外,他还要去藏书阁帮忙打扫书架子。藏书阁是上云寺里最安静的地方,但殊妄也很喜欢这里,因为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很多奇特的存在。那些不能说话的书,每一本都有自己的特殊气息,偶尔殊妄会觉得自己听见了那些书在窃窃私语,这让他觉得很新奇。还有那个常年守着藏书阁的缘与大师,他少与人说话,但殊妄来这里的时候,他偶尔会给殊妄讲个故事,还给他编过一个红绳手链。
上云寺是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永远都是这样令人宁静,殊妄遇到的,都是宛如山一般沉稳,水一般温和,山间小鹿一般灵动的大小和尚们,直到他七岁那年,外出游历的师傅带回来一个不太一样的客人。
一个叫做江澄的姐姐。
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上云寺里的大家关心他,却从来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对于各种修行,就算辛苦也会鼓励他坚持下去,但江澄姐姐不一样,她是个……嗯,很宠爱孩子的人。
一不小心摔倒了,换做平时,殊妄就自己站起来,拍拍灰,但江澄姐姐在这里的时候,不等他自己站起来,她就会立刻过来将他抱起来,心疼的拍拍他的背,亲亲他的脸颊,声音里满是疼惜,“小殊妄,痛不痛啊?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石头敢绊倒我们小殊妄,真坏,待会儿就把它铲了!”
过一会儿,她真的扛一把锄头来把那块石头给铲了,扔到踩不到的树丛里去。
偶尔江澄姐姐会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个从未听过的奇妙故事。两人一起去哪,走一段路她就要把他抱起来,说小孩子走那么远的路太辛苦,一起吃饭,她也要仔仔细细的给他把菜都夹好。提水不让他提,说是太重,其他活也不让他干,总催他去玩,有一次还特地折了柳枝给他做了个精巧的球,教他踢球玩。
又活泼又爱笑,每天都能听到她的笑声,那段时间总觉得上云寺比往常热闹许多。
她总是说:“小孩子哪有你这么安静乖巧的,我弟弟那么乖一个孩子,偶尔还会闹脾气呢,你这样可不行啊小殊妄,要被人欺负的!”
“小殊妄来来来,我带你去个新发现的好地方玩。”
“小殊妄,我今天看见刑戒大师走在路上没看路撞到一个石头,结果把那石头撞破了哈哈哈!”
殊妄这时候好像才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小孩子,而且他也知道了,作为一个真正的普通小孩子,会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江澄姐姐这样的性子,会把小孩子宠坏,但殊妄没办法拒绝这种不同于师傅和其他人的宠爱关心。
虽然口中喊着姐姐,但殊妄心中想着,她这样的,大概就是娘亲的样子。那是一种,随便撒娇发脾气也可以被包容的特殊的温柔。
将自己带回来教导,默默关心的师傅睿智而可靠,引导着他往前走,在殊妄心中就是个父亲。
父亲和娘亲……殊妄默默想着,眨眨眼睛笑了。
他感受过世界上最大的恶意,也感受过世界上最美好的关爱,殊妄从出生起,就记得所有的事,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慢慢的懂得越来越多。当他沉入睡梦中,铺天盖地的粘稠血腥和漫天惊恐的喊叫,当他睁开眼睛,听到的是上云寺幽幽的定神钟声,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拉扯着他。
殊妄知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个天生魔子,他有一个不会隐瞒自己的师傅。
“你终有一日会拥有另一个身份,但你要记住,你是殊妄,上云寺的弟子。”十五岁时,他该出上云寺历练,师傅这样对他说,那双眼睛仿佛什么都早已看穿。
“是,师傅,殊妄明白。”
他下了山,离开了上云寺这个世外桃源。他从地狱一般的地方,被带到一个世间难得的无垢之处,到今日才真正踏足了这个世界。一切对于殊妄来说,都该是新奇的,但他并不觉得,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这么多年来的梦中召唤的那样,他知道自己该去魔域。
魔域是这个修真界里一个奇怪的地方,所有的魔修在那里聚集,但是谁都不知道魔域是什么时候存在的,又是谁创建的,只知道每一任魔域的魔主,都是天生魔子。
上一任魔主澹流曾带着魔修将修真界的正道修士打的关闭山门不敢出,也曾发疯一样的将魔域里弄得血流成河令所有魔修畏惧,即使他死了也无法逃脱他带来的阴影。他的魔主之位当了许久,几十年前才彻底销声匿迹。当殊妄去到魔域,那块在魔域中心的魔石上就出现了他的名字——隗虚。
这一任的魔主,名字该叫隗虚。
谁取的名字,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他又凭什么成为新任的魔主,无人质疑,因为这么多年,大家都遵守着这个看似荒唐的习惯。
当殊妄来到魔石前,漆黑的石面上伸出无数漆黑的影子,将他缓缓拉进去,他就成了隗虚。
这世上本该是没有殊妄这个人的,但他的人生出现一个转折,所以,他先是殊妄,然后才是隗虚。因为有上云寺在,所以殊妄才能一直做殊妄,而没有迷失在梦中的隗虚中。
魔子是天生的魔域之主,没人教过他怎么做,但隗虚清楚。
殊妄用心见世间,隗虚用眼看世界,自有其不同。
他在变,宛如朝霞变成夕阳,生于光明,隐于黑暗。其他人也在变,像是师傅和江澄姐姐到小核桃。
殊妄见到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小女娃的时候,是很高兴的,他心中地位特殊的两个人有了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是如此的喜欢他,这种直白而纯粹的喜欢,美好的令人心折。
不同于对明秽师侄和其他上云寺小和尚们的疼爱,殊妄对于小核桃的存在,是抱着更加特殊的喜爱的,她该是他的妹妹。
而后,天地大劫,师傅和江澄姐姐双双离世,小核桃一夕之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那一年容尘山派祸事缠身,小核桃的师伯师祖们自身难保,她的舅舅虽然疼爱她,但作为无极道观的无极子之首,他又必须在对魔之战中时时刻刻站在前方,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小核桃还那么小,难免被疏忽。
才几岁的小孩子,生活忽然间天翻地覆,该有多害怕。殊妄放下魔域的事情,悄悄去看了看她。
殊妄去看她的时候,见她一个人抱着手腕上缠成一个白色圆环的小白龙,赤着脚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发呆。
“小白龙怎么了?”殊妄现出身形,蹲在了小姑娘的身前。
小核桃一见他,眼圈就红了,但是揉揉眼睛又没哭,只伸出手给他看手腕上挂着的,那个已经变成了龙形手镯的小白龙,“妈妈……走了之后,小白龙就变成这样了,不会跟我说话了。”
小白龙是江澄姐姐的灵兽,江澄姐姐一死,他就自动封存成这个手镯了。殊妄清楚,默默的摸了摸小核桃的脑袋,他忽然说:“想跟我一起去魔域吗?以后我跟你说话,抱你去玩,给你找很多好吃的,给你讲……师傅和江澄姐姐的事。”
小核桃攥着自己的小裙子,靠近他,埋进他怀里,无声的哭的整个人一抽一抽的。
殊妄给容尘山派和无极道观的人留了信物和消息,悄无声息的将小核桃抱了回去。魔域比不得无极道观和容尘山派那么风景秀丽,从前殊妄在这里住,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要养小核桃,他顿时就觉得这地方太不像话了些。
“应该换些布置,精巧可爱些。”魔主隗虚这么说。
下属们看着充斥着奢靡气息的魔宫,满脸茫然,可爱?
“院子里红色紫色的花不好看,种些活泼点的颜色,粉色黄色之类。这墙为什么是黑色的?换成白色。”魔主隗虚走到院子里,继续吩咐。
魔将们眼神微妙,活泼的颜色,魔宫?
隗虚见到来来往往的魔宫仆从,忽然皱起眉,仿佛现在才忽然发现,“穿的衣服为什么露肩露胸?去换些,就按照……正道修士那样换。”
魔修们:我们可是魔修啊大王。
魔主隗虚:“院子里养点仙鹤。”
魔修:“……”魔域养仙鹤养的活吗?魔主住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想着改一改魔宫,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改,还是这么奇怪的走向?
当然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因为魔主抱回来了一个长相可爱看上去才几岁的小家伙。
“从今以后,这就是魔宫里的小主人。”魔主这么宣布。
魔主的女儿!不不不,竟然是容尘山派那个江修士的遗孤,话说自家魔主把人家正道修士的孩子抱回来,该不是想和正道修士开战吧?这不太符合这一任魔主的人设啊,要是先前的魔主澹流还差不多,这一任的魔主隗虚,指望他攻打修真界,还不如让他毁了魔域来得快。众位魔修这么心塞的想。
众魔修猜来猜去,愣是没一个猜到,魔主把人小姑娘抱回来,是养着当童养媳的。不过殊妄自己也没想到,他明明最开始只是准备养一个宠爱的妹妹,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
小核桃初到魔域,每天都和殊妄睡在一起,她一个小孩子也没有什么顾忌,殊妄还亲手给她洗澡穿衣,要不是小核桃拒绝,饭他也能顺手喂了。
魔宫里的魔修们发现,自从这位小公主来了之后,魔主就没放她一个人待着过,时时刻刻都要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不管小姑娘有个什么,他手上在做什么,都能撂下不管先去忙小姑娘那边,态度那叫一个和蔼温柔,像个无害的邻家大哥哥,陪着抓蝴蝶玩游戏,但转头面对他们,就是冷淡的魔主,仿佛他们一个做的不对,就会被魔将拖下去解决掉。
虽然面对他们的状态才是平时的魔主,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巨大的反差下,众魔修都觉得更加害怕了。能当魔主的天生魔子,果然没有个正常的。
魔主将小姑娘抱着去魔域以南视察的时候,南方那位喜爱玩童女的城主多看了小姑娘一眼,晚上,尸体就被分块,送到了其他几位城主的饭桌上,之后,再也没人敢看那小姑娘。
魔主平日不生气,别人也看不出他生气,等到看到惹他不高兴的人尸体了,才会发现有什么是他所不满意的,忍不住就战战兢兢起来。
这动不动就给人送尸块的行为,真是太糟糕了。某个家里放了好几块不同魔修身体部位的魔域城主如此想着。
魔主宠爱他的小姑娘,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程度。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更改,但小姑娘是个例外,人家轻飘飘说一句,魔主马上就改口说好,半点没有自打脸的微妙感。魔域众位魔修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只能庆幸这位小祖宗没有突发奇想想要他们的脑袋当球踢了。
要是小祖宗想踢,他们魔主肯定就要拧下他们的脑袋送过去,还要打个颜色活泼可爱的缎带。
魔域其实不是个适合养孩子的地方,即使隗虚再三令五申,动不动就直接动手改造那些魔修,这里的魔修们还是会一不小心就带坏孩子。在魔域住了一年,隗虚发现小核桃竟然想当魔修,立刻被她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小核桃为什么想当魔修呢?”被吓出了冷汗,但是脸色看不出来不对劲的隗虚如此温柔的询问着小妹妹。
小核桃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样我以后就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了。”
不,这样你舅舅很快就会杀过来将你抢走,就算上战场也会把你拴在裤腰上。隗虚笑着安慰了一通小姑娘,和她讲道理讲了一天,好不容易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头走出去,隗虚就冷下脸,一招手让人把挑唆小核桃,别有心思的魔修带走解决掉。
深深觉得这样不行,隗虚第二天就离开了魔域,换上了一身僧衣,变身殊妄。
“小核桃,我们去游历一段时间。”
在外游历了几年,小核桃十二岁的时候,鹤惊寒这个当舅舅的终于忍不住跳出来抢人了。他这几年都在参与对魔之战,威名赫赫,满身杀气,如今对魔之战稍稍平缓了一点,他就一刻都没停的过来找人。
小核桃去了无极道观,又在无极道观生活了三年。她跟着舅舅鹤惊寒,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剑道,还在舅舅的帮助下寻到了适合自己的剑。
之后,容尘山派内喧嚣差不多平息了的白灵一脉弟子上门,又把小核桃带回了容尘山派。
不论是殊妄还是鹤惊寒,还是容尘山派的师伯师祖们,都很宠爱小核桃,大家都想让她做个无忧无虑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会带着甜甜的笑,穿着漂亮的衣服。
但是,最后几方人马教导出来的,是个时常刚一脸冷漠,动不动就能抽剑用暴力解决问题,一言不合就拔剑,常年穿一身干练黑衣,头发随便一束的姑娘。和想象中软萌可爱的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小核桃和舅舅很像,日子过得很糙,比她妈妈当年还要糙,为此常常偷偷关注她生活情况的殊妄表示很担忧。从最开始离开他,殊妄会悄悄跟在她身后替她解决前方的敌人,被鹤惊寒揪出来谈人生,到后来小核桃去罕无人迹的地方历练,殊妄会特地去给她送温暖,送吃送喝,并熟练避开舅舅耳目,转眼就是几十年。
殊妄做了不少类似‘将一群魔打得半死悄悄赶到正在寻找敌人的小核桃面前让她打’还有‘在小核桃经过的地方布置不少临时店铺将自己寻到的好东西当做商品低价卖给她’这种事。小核桃看不出来,但鹤惊寒看得出来,舅舅冷笑,孤身打到魔域,一剑劈开了半个魔宫。
小核桃匆匆赶来,安抚双方,并直言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以后要让殊妄做我的人,舅舅,你冷静一点。”和舅舅相比耿直的毫不逊色的小核桃这么对她舅舅说。
舅舅一听,更加冷静不下来了,但是也没法对外甥女下手,外甥女还护着那个和尚,一腔怒火无处发,鹤惊寒那一年的对魔之战,又名声大噪。
殊妄也冷静不下来,他对小核桃说:“小核桃,你说的……”
“你早晚有一天会答应的。”小核桃打断他,十分□□干脆,“而且我妈妈说过,让我给你当童养媳。”
殊妄:“……我确定江澄姐姐当时是开玩笑的。”
小核桃冷着脸:“你怎么知道是开玩笑的,除非你把她叫来当面解释给我听,不然我不信。”
殊妄:“……”人都死了,还怎么喊出来解释?
后来谁都没想到,人死而复生回来了。
殊妄:“江澄姐姐,你从前说过让小核桃给我当童养媳这样的话吗?”
江澄:“哦,说过。”
殊妄:“小核桃把这个玩笑当真了。”
江澄:“蛤蛤,不是玩笑啊。”
殊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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