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了内院,入了席,宁远侯太夫人才姗姗来迟。
为了今日的寿筵,宁远侯太夫人穿了一身金棕色福字团花妆花缂丝褙子,下面系着同色裙子,头上戴着赤金累丝垂珠花钗冠,满头黄灿灿的,同身上的颜色相映生辉。
看见今日的老寿星,宁远侯太夫人进来了,屋里的宾客都站了起来,给太夫人见礼。
太夫人笑着对众人道:“对不住,老身来迟了。刚刚三位皇子亲自登门拜寿,老身许久未见他们,一时忘情,多说了几句,就耽搁了。——大家伙儿莫怪!莫怪!”
众人哪里敢怪?便纷纷恭维宁远侯太夫人,说三位皇子如此孝顺,也是天下人之福,云云。
太夫人也不客气,笑着道:“我们大齐朝以孝治天下,几位皇子孝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又招手让宾客都坐下。
裴舒芬上前一步,扶着太夫人入了席。
贺宁馨领着镇国公府的三位姑娘坐在一起。
寿礼事先早就由管事送到宁远侯府了,现在各府的客人都只是上门恭贺而已。
席面上的菜都是天南海北各地有名的菜蔬,宁远侯府的厨子不错,根据各个席上客人口味的不同,居然都照顾到了。
贺宁馨当然没有胃口吃东西,是不断地往坐在太夫人两旁的楚谦益和楚谦谦看过去。
两个孩子乖巧地坐在太夫人身边,见人就一脸笑。兴许是知道贺宁馨在这里,两人就有了主心骨一样,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吃过主菜,又上了羹汤,筵席便暂时告一段落,可以开始看戏了。
宁远侯府请的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也在花厅对面临时搭起来的戏台上开唱了。
太夫人最爱听戏。今日这出《凤还巢》,听得太夫人如醉如痴,还为戏里的雪娥姑娘洒了几滴眼泪。
一出戏唱完,众人正要起身松散松散,从花厅外进来一个婆子,笑着对太夫人回道:“太夫人,老族长到了,亲自给太夫人贺寿呢!”
太夫人大喜。她的寿辰·本来也给祖籍的族人送了帖子,不过隔着这么远,在祖籍的族人又和他们这些年疏远得很,便没有料到会有人真的上京贺寿。
岂知不仅来了人,还是族长亲临,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快请!快请!”太夫人赶紧起身,往花厅外走去。
那婆子去了没多久,就领了好几个人进来。
当先是一个满头白发,留着白胡子·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是楚家的老族长。
因为是老人家,身份又高,花厅里的女眷便没有回避,只是往旁边让了让。
老族长后面跟着一位穿着蓝印花布褙子的。那位将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容貌。那位身旁跟着两个孩子,似乎是母子三人。
两个孩子里,一个是男孩,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跟在那位旁边,目不斜视地走着。虽然他没有左顾右盼,可是还是有许多人看见了他的面容,都面露异色:生得跟宁远侯楚华谨有六分像·跟老宁远侯楚伯赞几乎有八分像。
一个女孩·大概是十三岁的样子,微微扬着头·平静地看向前方,端庄优雅地走在那位身边。她的面容,让太夫人都大吃一惊:生得跟年轻时候的皇后娘娘楚华丹有分像。
这三个人后面,还走着三个人。也是一位,带着两个孩子。这三个人却不如前面的三个人谨慎守礼,而是脑袋四处乱转,止不住地东张西望,一看就是小家子气十足。
众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前面的母子三人吸引住了,都只看向紧跟在老族长身后的母子三人,心下各自揣测起来。
老族长笑容满面地往太夫人那边走过去,彼此见了礼,又对太夫人恭贺了一番寿辰,才道:“赶了两个月的路,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说着,对自己身后的母子三人道:“柳氏,朱儿、瑜儿,过来给老夫人见礼。”
走在老族长身后的才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太夫人的方向怯生生地一笑。众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如春日里繁花争艳,让人看得目眩神迷。宁远侯府的庶女楚中玉本来是京城当之无愧的绝色,可是跟这位不施脂粉,荆钗素裙的一比,就生生给比了下去。
“见过老夫人。”那位扑通一声,给宁远侯太夫人跪了下来。她的两个孩子也跟着跪了下去,磕了两个响头。
“这是……?”太夫人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看着老族长不解地问道。
老族长叹了口气,道:“侄儿媳妇啊,他们也是侄儿的根苗。我作为楚家的族长,不能让侄儿的后嗣流离在外……”
宁远侯太夫人恍然大悟,笑道:“瞧老族长说的?我怎么会让我们楚家的孩子见不得人呢?!”说着,拉了两个孩子起身,仔细瞧了瞧,对那个跟老宁远侯生得相似的男孩格外欢喜,拉了他的手,和颜悦色地问道:“孩子,苦了你们了。”又叫过来裴舒芬,道:“你是嫡母,自然要由你来处置。”居然当这是楚华谨的外室,两个孩子是楚华谨的遗珠。
跪在地上的正是柳梦寒。听见太夫人的话,柳梦寒心里一动,对一旁正要张口解释的老族长使了个眼色。那老族长便闭了嘴,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夫人不语。
太夫人打量了两个孩子半天,又看向他们后面另外母子三人,问道:“这些人是……?”看了又看,觉得跟楚家人生得一点都不像,怎么都不信这三人也是楚华谨的外室和遗珠。
跪在地上的柳梦寒细声细气地道:“回老夫人,她们是镇国公的人,是来寻镇国公的。”
众人哗然。今日真是大喜的日子,不仅宁远侯的外室携子找上了门,连镇国公的外室都携子找上门了。
贺宁馨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一切,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冷肃,正要出席问话·郑娥已经抢先一步出了席,来到后面那母子三人身边,笑着朗声道:“堂姐,你们什么时候上京的?怎么不给我送个信,我好去接你们!”后面那身边的两个孩子已经惊喜地叫郑娥“小姨!小姨!可找着你了!”
郑娥笑着点点头,又大声问那位道:“堂姐是自己带着孩子上京的?——堂姐夫怎么没有一起跟来?”
后面的母子三人正是郑娇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从柳梦寒说她是“镇国公的人”开始·郑娇有些不知所措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娇羞之情,有些扭扭捏捏起来。
等郑娥出来认她,她更是欣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到镇国公府里面去了。可是等郑娥当众问起“堂姐夫”,郑娇的脸才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
两个孩子听见郑娥的话,极为奇怪,仰头问道:“小姨怎么忘了?我们的爹爹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怎么还问?”
在场的众人方才回过神来,晓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宁馨经常带着郑娥出去走动,很多勋贵夫人也知道郑娥是简飞扬认下的义妹。如今看来这位乡下来的·原来是郑娥的堂姐,才明白不过是亲戚带着孩子上京到镇国公府打秋风的。
想到刚才这位可是默认自己是“镇国公的人”,在场的众人都对她有了几分轻视之意,只是碍着贺宁馨的脸面,都不发一言。
宁远侯太夫人听了半天·也明白了后面的母子三人并不是镇国公简飞扬的外室,不由失了几分兴趣,又将目光转向了地上跪着的柳梦寒,和站着的两个孩子,对裴舒芬道:“他们好歹是我们楚家的种,不能扔在外头不管。你是正室,应该大度一些,好好接了他们母子三人回去·安排个院子住下来。”
裴舒芬自从见到这母子三人·心里早就咯噔一声,有些不祥的感觉。以楚华谨好的程度·这位生得如此绝色,一旦入了他的眼,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可是就这样接了他们进门,裴舒芬又有些不甘心,遂咬了牙对太夫人道:“娘,此事有几分蹊跷,还是先将他们安置在外院的客房住下,等娘的寿辰过了,再作计较。”一边说,裴舒芬一边给自己的大丫鬟桐月使了个眼色。桐月点点头,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往外院寻侯爷去了。
裴舒芬的这番话,也不完全是推脱,本是正经主意。
不管是哪家的主母遇到这种事,都不会凭一个人的三言两语,就接了人进府。总得有凭证,还要由男人的亲自认可才行。不然岂不乱了套了?!
太夫人却不这么想。自己的儿子,当然要多子才能多福。况且面前妁这个男孩儿,太夫人拉了他的手,看了又看,眼里都湿润起来,抹着泪道:“我养了这么多儿子、孙子,就这孩子最像他爷爷。
“还用查什么?肯定是我们老楚家的种!”
柳梦寒面色奇特,抬头看了看太夫人,眼里流下泪来,又给太夫人磕了几个头,哽咽着道:“请老夫人成全。”
裴舒芬看了看柳梦寒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又看了看她的两个孩子,那种相似的面容做不得假,心里已经信了八分。
只是孩子可以进府,这个却绝对不行。裴舒芬下了决心,对太夫人道:“娘,此事侯爷还未发话,我们不好越俎代庖。”
太夫人生起气来,将那男孩拉到自己身边,对裴舒芬道:“你就知道拈酸吃醋!——我是这个家的主母,这种事就是由我做主,怎么能叫越俎代庖?!”又安慰那愁眉苦脸的男孩,道:“孩子,别怕。今儿一定要你们认祖归宗!”
裴舒芬却陪着笑,只许两个孩子入府,坚决不让地上跪着的进门。
太夫人只口口声声说裴舒芬小性、铁石心肠,生生拆散人家“母子”,对她极为不满。
婆媳俩在众人面前争执起来,底下的宾客都看得津津有味,比先前的折子戏《凤还巢》还要得力。
两人正在僵持着,宁远侯楚华谨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镇国公简飞扬。正是裴舒芬的大丫鬟桐月刚才悄悄去外院请得侯爷。听说镇国公府也来了人·楚华谨便又叫上简飞扬一起过来看看。——存心想看简飞扬的笑话。
见两位年轻男子来到内院的花厅里,席间有些年轻姑娘都避了开去。
楚华谨和简飞扬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先给太夫人见了礼。
太夫人对简飞扬还了半礼,才拉着楚华谨道:“老大,你看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还有旁边站着的两个孩子。
楚华谨对两个孩子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向了地上跪着的。
柳梦寒正好抬起头耒看见楚华谨瞪着眼睛看着她,赶紧装出惊讶的样子。
“是你?!”
“是你?!”
楚华谨和柳梦寒异口同声地道。
明显两个人是认识的。
宁远侯太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媳妇裴舒芬,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裴舒芬脸上一转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花厅里的众人眼里的笑意更深。
简飞扬悄悄走到贺宁馨身边,侧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发现她有些气恼的样子,不由暗自思忖起来。
郑娇本来站在郑娥身边这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的锦衣公子走了过来,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低下头看着他身边那位穿着竹青色交领比肩上衫和白色襦裙的女子,正是做了国公爷的简飞扬。
多年不见,他比当年更出色几分。那时候他只是西南军里面最底层的一个小卒子,同自己本来是门当户对的……以前只觉得他沉默寡言,待人有礼生疏,如今才晓得,他也会这样紧紧地盯着一个人,似乎要一直看进那人的心里去……
郑娇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简飞扬那边走了过去。
郑娥大急想去拉了郑娇过来却挡不住她们本来就离贺宁馨站得近。简飞扬又紧挨着贺宁馨站着,郑娇走了几步便到了简飞扬身边,低声道:“……飞扬。”
贺宁馨面色一肃,往旁边让了几步,同简飞扬隔开了一段距离。
简飞扬心知有异,便将到口的问候立时咽了下去,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了郑娇一眼,有些敷衍地道:“……这位大婶贵姓?今年贵庚?”
郑娇羞得通红的脸立时又变得刷白,嘴唇翕合,看着简飞扬,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
郑娥已经急得不行,抢上来拉了郑娇的手,道:“堂姐,你们远道而来,一定累了,跟我先回去歇着吧。”
郑娇本来还想说话,听见郑娥要带她回府,便又闭了嘴。——还是等入了府再说。
郑娥见堂姐不说话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对贺宁馨陪笑道:“请大嫂帮着给宁远侯太夫人告个罪,就说我家里来了客人,得先走一步了。”
贺宁馨方才点点头,含笑道:“也罢。我帮你说说就是了。你先陪着你堂姐回去,等闲了,我请你们到府里坐一坐。”
郑娥笑着点头:“一定。我们也会请大哥、大嫂,还有卢姐姐、大妹妹,一起去我家吃顿饭。”
郑娇听着糊涂,问郑娥:“难道你不是住在镇国公府?”
郑娥心里有气,正色道:“我自有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家,做什么要住在别人家里?”说着,领了两个外甥,跟着宁远侯府的婆子自出去了。
郑娇无法,偷偷看了柳梦寒一眼,见她还是跪在地上,扭头正看着自己,便冲她点点头,跟着郑娥出去了。
贺宁馨将这两人的眉来眼去都看在眼里,又看了看那边酷似老宁远侯的男孩儿,心里隐隐觉得有异。
楚华谨本来想看简飞扬的热闹,结果自己却先吃了一惊,问裴舒芬:“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舒芬惊讶,怒道:“你还有脸问我?!”
宁远侯太夫人正要说话,一旁的老族长知道戏演够了,便咳嗽一声,笑着对太夫人道:“侄儿媳妇啊,这事可能有些误会。”说着,拉过来两个孩子,对太夫人和楚华谨道:“叫母亲,还有大哥。”两个孩子乖巧地叫了一声。
太夫人糊涂了,结结巴巴地问老族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族长笑着道:“侄儿媳妇这样深明大义,为我老楚家的后嗣着想,我那侄儿在天有灵,也当含笑九泉了。”
太夫人心里一沉,裴舒芬却听出点儿意思来。再看看楚华谨一脸迷惘的样子,裴舒芬倏然觉得从地上又回到了天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畅无比,忙笑着接了老族长的话,道:“原来是爹爹的遗珠。”又看着太夫人笑:“娘啊,您真是赚到了。——不仅凭空多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多了个妹子!”亲自上前将柳梦寒扶了起来,笑逐颜开地安慰她:“别怕,我们太夫人刀子嘴,豆腐心,一定会让你进门的。”
裴舒芬刚才被太夫人挤兑得很了,憋了一口气在心里,此时不管不顾,只想让太夫人好看。
太夫人哪想到情势逆转,孙子居然变成了庶子,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指着柳梦寒,手臂不断哆嗦,嘴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裴舒芬还想再说两句凑凑趣,出出刚才的恶气,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悠远宏亮的钟声。却是皇宫里头丧钟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一共敲了八,正是皇后薨逝的规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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