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所有人说,那是他的义姐,因为身世复杂所以一直隐于世人,而由于身体积弱自幼便送往邪医谷休养,每年不过回府探望几次,因此得以躲过慕容家的灭门之灾。
他告诉我的时候,我虽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深想太多,毕竟慕容清贵为南朝皇后,尚在紫荆宫凤藻殿中,而他虽然从未提过这个犹如横空出世一般突然多出来的义姐,可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要来骗我。
所以,我只是略带好奇的问了一句,以当时慕容家在南朝的地位,你义姐的身份到底有多复杂才需要这样藏着?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道,我从懂事开始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义姐,至于她的身世来历,父母亲从来不说,也不许我们问,所以我也不清楚。
如今正是两国即将交战的关键时期,而他对这场战事的重视程度又是无人能及,早早的便亲临了第一线,谋划布局,沙场点兵,无一不是运筹帷幄倾尽心力,我知道,他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他不会让自己走错任何一步。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要亲自前往邪医谷接他的义姐回来。
绿袖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或许暗生疑惑与不安的只有我一个人,所有人都以为,灭门血灾之下,他会对幸存无几的亲人产生超乎寻常的关切与保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我看着他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巨大喜悦和渴盼,这样外现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在我夫婿那张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面容表情之下出现,恍惚间,我甚至以为时光在倒流,我面前的,依旧是当年那个,拿着姐姐的家书就如同得到了全世界一样满足的少年将军。
他毕竟没有完全抛下自己此刻的使命与责任,他是在打点和安排好一切之后才动身去邪医谷的。
我知道,在他的心底,一直都没有完全抛弃昔日那个坦荡正气的磊落男儿的影子,我并不担心他会一去不返,他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他向我告别的时候,我知道其实不过是一个形式,我知道我拦不住他,所以我只是微笑着催促他上马,说:“快去快回,告诉义姐,我会准备好齐越最美丽的房间和衣裙等着她来。”
“她不在乎这些的。”
他笑了起来,虽然这样说着,可是看我的眼神里带上了一抹柔和,这便是我想要的。
我看着他策马远行的背影,消失得那样快,突然没来由的觉得害怕。心底莫名的有着某个荒谬的预感挥之不去,并且越来越明显。
或许,他口中的义姐,正是当今的南朝皇后,那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外界传闻身体积弱得终年卧病在深宫不露面的慕容清。
所以,当她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够将自己种种不该有的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
又或者是因为,我迫切的想要把我怀有身孕的消息与他分享,那份巨大的喜悦暂时压倒了一切。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最直接最真实的反应,竟然是回头看她,虽然不过一瞬,我尚来不及拾掇自己心底的冷意,他已经温柔的拥抱了我,然后正式介绍我们相识。
宫里传来消息,父皇的病势又恶化了,我不得不匆匆赶回国都。
临行,我对潋说,榕城地偏,环境又那么恶劣,不如让义姐与我一道先回国都吧,我已经命人将重华宫收拾好了,就等着她来住呢。
他却笑着摇头,轻轻巧巧的推脱了过去,只说她不在乎这些,反倒是宫里头规矩多,她在外面闲散惯了恐会拘束,还是先在榕城适应一段时间再说。
我不知道他的拒绝是出于不舍与她分开,还是在担心她的安危所以要留她在自己的身边随时护着,又或者,根本就两者都有。
我只知道,我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我只知道,他让青荇将这么多年来收集着的秦筝全都带到了榕城。
我也不知道,那天他对她说的那一番话,是为了要让她安心,还是因为知道我就在门外所以故意而为之。
我只知道,如果说我之前心底仍有犹豫,仍在举棋不定的话,那么当我听到他亲口说出,要用天下来回报我这一段话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软化,即便真的是计,我也心甘情愿让他得逞。
文丞相几乎是痛心疾首的瞪着我开口道:“公主,你明明知道驸马的那个义姐,很可能就是当今的南朝皇后,她长得就跟前些年我找给公主的那张小像一模一样,可你为什么还要让她走呢?你该知道,有她在我们手上,那可是比刀剑有用百倍的武器啊!”
“如果因此而让驸马恨我,即便他不至于与我翻脸——其实坦白说,我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我会觉得得不偿失。而丞相你也说过,今日的慕容潋,不会有任何人愿意与之为敌,他为了他姐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看着文丞相一字一句静静开口:“而我相信,即便不靠慕容清的身份,我的丈夫,也有能力为我赢来整个天下!”
文丞相虽然不再劝了,却终究长长一叹,摇了摇头:“公主,你想过没有,或许这就是驸马说那一番话的目的。”
我垂下羽睫,对自己笑了一笑:“我只要知道,即便如此,可他那一番话并不是违心之论,就足够了。”
文丞相告退下去,着手安排人手和路线了,而绿袖忍不住在我耳边轻轻问道:“既然公主都决定放弃利用慕容清南朝皇后的身份了,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您心底的这根刺,永永远远的拔掉?”
我淡淡开口:“你是想让我和驸马闹翻,还是想让齐越从此不得安宁?”
绿袖连忙跪下:“公主明明知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的。况且,让一个人消失而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方法,多了去了,驸马绝不会知道与公主有关的。”
“你以为,以驸马的今时今日,他想要知道的事,还会有察不出来的吗?”我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我让慕容清离开,这件事都未必能瞒得过他,我只希望,等他发觉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我知道,死亡总会让一些东西永恒,我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赢得他的心,所以我不会取她性命,让她成为他心底不可超越的唯一。
我要他知道,是她自己选择离开的,是她放弃他,这样的女人,并不值得他坚持。
我没有伤她,或者是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而他现在也依旧需要我皇室正统的身份,所以我相信,他并不会仅仅因为我放她离开,便与我决裂。
这其实也是一场赌,只不过我的赢面要大得多,我知道他如果知情必然会怪我,却并不会把我怎样,我知道,他心底始终都不会忘记,当日拥抱他,对他说“我会给你一个家”的天恋。
更何况,此时此刻,我腹中还有我与他的骨肉。
我站在榕城官衙的最高处,看向那条她即将离开的小路,绿袖问我:“公主,她会听我们的安排吗?”
我淡淡一笑:“绿袖,你知道吗,我去找她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她早有离意,以她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我的意图,所以你放心,她一定会来的。”
似乎是为了响应我说的话一样,那条清冷寂然的小道上出现了两个隐隐绰绰的人影,虽然看不真切,可我知道是那便是她和漓珂。
我看着她们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渐渐远去,一颗心尚未完全放下,却忽然发现了方才那条小道上,多了几个黑衣人影,策马向着她们远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我心底一惊,转身逼视绿袖,克制不住的怒道:“是你还是文丞相自做主张?还不快让他们停手!”
绿袖慌忙跪下:“公主既然已经吩咐了,婢子和文丞相又怎么敢阳奉阴违?这些人手,婢子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正欲开口,眼光却突然凝在了榕城官衙的那一棵参天古树上面,茂密的枝叶下,藏了个隐约的身影。
我下意识的拉着绿袖,隐身在廊柱后面,害怕被他看见。
片刻之后,却又自嘲的笑了笑,他的眼光,一直都落在远处,渐行渐远的人影身上,直当周遭万物不存在一般,又怎么会留意到,小小的一个我。
再说了,他既然会在这里看她离开,那么必然是知悉了一切的,我想要掩饰,也终究只是枉然。
心底,忽然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那些黑衣人,是他派去拦她回来的?既然这样,那么他为什么不亲自去?
倏然回头去看,细看之下才发觉,那些黑衣人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始终与前方的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担心被察觉到一般。
我闭了闭眼,心底已经清如明镜。
他知道了我所做的事情,他不愿意和我闹翻,所以成全了我,放她离开,而那些黑衣人,是他一手安排的,只为护她周全。
是的,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以为的。
他放她离开,我以为是因为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为的,一直都只有她。
她想要离开,所以他成全。
她想要自由,所以他给予。
他娶了我,自觉已经没有资格再给予他曾经想要带给他所爱的女子的,那样纯粹而毫无保留的幸福,他不愿意委屈她一分一毫,所以他放手。
他不愿意她在齐越与南朝的战争当中,在他与她的夫婿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任她离开,只是暗中派人,保护她的安全。
他对她的感情,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深。
她的身影其实早已经消失在天边了,就连那些黑衣人的影子都寻不到了,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定定的看着远方。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树上一跃而下,凌空舒展,“湛卢”出鞘,剑光如电,耀目生花。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舞这套剑法,也是最后一次。
我想起了白日里,庭院中,同一个地方,那一场惊艳人心的琴心剑意,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剑势都配合得天衣无缝,仿若天作之合,共生了千年一般。
而此时此刻,没有了《思归》的筝音,他一个人在清冷的月色之下,寂寥的舞这一套剑势。
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尽善尽美,然而却始终有一股极浅极淡的气息盈绕着他的身影,是悲伤,亦或是脆弱?
一套剑势舞完,他久久的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长剑,隔了太远,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那柄“湛卢”我是知道的,是他从不离手的名剑,当日我与他大婚的时候,我曾将齐越王室世代相传的“玉柄龙”赠于他,他微笑着收下了,可是贴身用的,依旧是这一柄“湛卢”。
青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得响声来到了他身边,他似是吩咐了他一句什么,青荇便折转身回房,不一会竟然拿了“玉柄龙”出来。
他接了过去,一手握“湛卢”,一手握“玉柄龙”,慢慢的在庭院中踱步。
然后,忽然的举臂用力,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手中的“湛卢”和“玉柄龙”,已经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碎成了两断。
青荇完全骇住不知动弹,而他独自一人,手持那柄断了的“湛卢”,来到那棵古树之下——他最后一次与她琴剑合鸣的地方,将剑深葬。
转身,他对着青荇重又吩咐了几句,青荇迟疑了一下,却抵不过他的坚持,仍是转身回房,不一会,从房中搬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秦筝。
当他亲手将那一地秦筝点燃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心这么疼是为了什么。
他淡淡的拦住了想要冲上前抢筝的青荇和听得动静赶来的官衙守卫,异常安静的注视着熊熊的火光,然而却终究是没有忍住,飞身冲入烈焰当中,抢出了那怎么也割舍不下的一把秦筝。
他的手指,在已经焦了的紫檀木筝面上缓缓摩挲,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灼人的高温一样。
那一把筝,他曾亲自上弦打磨,她曾亲手拨弦弹奏。
其实此刻,他手中的筝,已经被火烧毁了一小半,不能再继续弹奏了。
可是,没有关系,他本来,也就不会让任何人再去触碰这一把筝。
我缓缓的闭上了眼,不想再看。
我去告诉他,是我让他姐姐离开的时候,他正将那柄断了的“玉柄龙”,差人送给齐越最好的铸剑师修复。
我告诉他,不管他相不相信,原本他姐姐就有离意。
我告诉他,我不愿意我们之间因为这件事产生任何隔阂,所以我亲自来向他坦白,如果他要怪我,或者想要知道什么,我希望是由我亲自回答,而不是经由旁人的口。
他看着我,眸光沉静,并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道,我让你觉得不安,是我的错,可是你相信我,我一直都在尽力去做一个好丈夫,日后,也会尽力去做一个好父亲。我会把整个天下,捧到你们面前。
不是不感动的,可是心底的那一丝酸涩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是因为,你永远也没有办法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所以你才会想要用整个天下来补偿,是不是?
我并没有让这样的情绪在面上显露一丝一毫,我也不会让它占据我的心房太久,我只是对着他含泪微笑,说,对不起,我明白,我一直都相信。
我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此刻拥有他的人是我,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是我,将来与他一同俯瞰这秀丽河山的人也只会是我。
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和事,我都不会让它们来干扰我,破坏我的幸福。
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到我常常问怀疑,那个女子是不是真的曾经闯入过我们之间。
如若不是那一次,我撞见,他一个人对着那烧焦了的半面筝,长久出神的话。
我问青荇:“驸马常常这样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复又急急的替他的少爷解释道:“公主,你不要怪少爷,他只是因为……”
我微笑着止住他:“我明白,我不会怪他,我现在所想的,只是怎么样打赢这一场仗,如此而已。”
齐越与南朝的这一场战争,严酷而浩大,持续多年。
每一个小小的战役,我们都赢得万般不易,但是所幸,我们一直在前进。
我不知道做了皇帝的南承曜,何以对这场战事如此的漫不经心?
我曾经听潋提过,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名将,可是在战火纷飞的如今,在我们一步步逼近南朝国都的如今,他依旧以一种无所谓的姿态,深居在上京紫荆宫中,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御驾亲征的打算。
而据上京那边传来的消息称,他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从来都是,只准奏,而不做出任何决定。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即便我们一直再赢,潋的面上也很难染上喜色。
他倾尽心力的一役,原以为可以和势均力敌的对手,堂堂正正的交锋,却没有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可是,即便如此,到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经是停不下来了。
我们的面前,距离上京,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屏障,壅州。
而南朝守卫壅州的将领,是从漠北赶赴过来的,秦昭。
秦昭,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
是除了他二姐之外,他提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我虽从未见过,但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情谊非同一般,我知道在他心中,秦昭亦师亦友。
我将儿子留在宫中,交给绿袖照顾,自己动身去了壅州。
我知道他要与秦昭兵刃相见心里面会有多难受,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他已经久攻壅州三月不下,壅州可谓仅凭秦昭一人,便稳稳的抵挡着齐越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我到军营的时候,他正在宴客,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宾客,竟然是前来归顺的壅州知府赵天义。
“……驸马爷几次三番的劝降秦昭,情真意切,可那小子偏偏不识抬举……当今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齐越一统天下已经是天命所归……如果驸马爷不嫌弃,赵某愿意奉上秦昭的项上人头以表诚意……”
赵天义喋喋不休的说着,潋的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有与他相知甚深的人,才会察觉到他眼底的厌恶。
直到听了赵天义的最后一句话,他才可有可无的问了一句:“哦,赵大人要如何做到呢?”
赵天义道:“若论武功民心,赵某自然比不得秦昭,但秦昭是君子,赵某只是小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赵某今日来,没有人知道,秦昭信任我,不会防我。总之,驸马爷不用管赵某是怎么做到的,只需要相信,赵某一定会做到便成。其实我之前的书信里就有提过,驸马爷总是没有回应,今天赵某亲自来了,就是想向驸马爷表示我的诚意。”
我没有说话,迅速在脑海中盘算着赵天义的话语。
南朝拥有地势之利,以逸待劳,而我军长线作战,粮草供应已经渐渐跟不上了,若不能尽快攻下壅州,便只能折返整顿,重新再来,而这无疑让南朝有了喘息之机,先前我们所取得的胜利很可能在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
而壅州之所以能够撑到如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秦昭在,而一旦除去了他,那么破城之机,便会指日可待。
我知道秦昭之于潋,亦师亦友,可是战争的严酷根本容不得丝毫心慈手软,更容不得什么君子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三种折中的选择。
我不能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想让我的夫婿背上愧疚的枷锁,那么,一切的决定,都由我来做,一切的罪名,也由我来担吧。
“赵大人字字句句只提驸马,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吗?”我对着赵天义粲然一笑。
他一时失神,连连应着“不敢”。
我转向潋:“我有事要和赵大人谈,请驸马回避。”
潋没有动。
我其实是料到他会这样的,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笑:“驸马不要忘了,如今在齐越,依旧还是我说了算,今天的这个机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赵大人,你介意随我到另一个营帐详谈吗?”
“不用了。”潋蓦地闭了闭眼,然后不带任何一丝感情,沉声开口:“留他全尸,不要让他太痛苦。”
赵天义一楞,却仍旧是点了点头。
“……你动手之前最后再劝降他一次。”
赵天义道:“他要是肯降早就降了,何必还……”
“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潋几乎是暴怒着打断了他。
掩面救不得,血泪相和流。
我明白,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有多疼。
最深的,最沉的,最哀的,最痛的,不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是有力而不能为。
并非救不得,而是,而是不去救,甚至要自己亲手去促成他的死亡。
赵天义唯唯诺诺的应着“是”退了出去,我走到潋面前,跪坐在他膝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让他的视线与我相对,然后一字一句,轻而坚定的对他开口:“你的决定没有任何错误,战争本来就是如此,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而你知道,我和炀儿都不能失去你,整个齐越也不能失去你。”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疲倦:“可我宁愿在战场上亲手杀了他,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
我起身,轻柔的将他的头揽进怀中,温宁坚定的继续道:“战争的残酷就在于,成王败寇,永远都只以成败论英雄,而无关过程。潋,你也知道,我们长线作战,粮草供应已经很乏力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军士一餐仅能吃一个馒头,这样继续拖下去,可能会死更多的人,他们或许不及秦昭对你重要,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兄弟妻儿。你这样做,只是牺牲秦昭一人,壅州和齐越的上千军士民众,却可以免受战争之苦,你的决定,并没有任何错误。”
他侧了个身,将脸埋进我怀中,紧紧的抱着我,长久无声。
赵天义在回到壅州之后的第七天,兑现了他的承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想知道,更不想让潋知道。
我只是以齐越最尊贵的王侯之礼,厚葬了秦昭。
秦昭一死,壅州便成一盘散沙,于是壅州知府赵天义站在城楼之上,对着全城兵士和满城民众流泪道:“赵某到壅州二十多年,没有做出什么大的功绩,对满城百姓无恩无德,现在又连累大家受了那么长时间的战乱之苦,于心何忍?”
遂开城门称降,迎齐越大军入壅州。
入城前潋下了严令约束军士,不得伤民扰民一分一毫。
我骑在马上看向北边,上京紫荆宫那扇金镶玉砌的大门,仿佛已经遥遥在望。
及至我们攻入紫荆宫的时候,父皇已经过世,潋成为了齐越名正言顺的国君。
我没有要女皇的身份,而是选择当他的皇后,站在他身侧。
有些守旧的大臣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书劝说,我只是一笑置之,一来,我是真心爱他,并不在意这些虚空的名分。
二来,是因为我将这局势看得很透,如今他在齐越的民心威望,已经在我之上,与其有一天,他想要来拿这顶宝座,又或者是有人想要逼我让出,我宁愿现在给予。
我这么做,虽然说不上众望所归,但至少,我在他眼底心中,位置会更稳固,我要的,也不过如此。
潋骑在马上,对与他并辔驰骋的我微微一笑,那样的风神气度,直叫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他对我说,天恋,我说过,我会为你赢得整个天下,现在,我们一起去开创属于我们的王朝。
他并没有把我藏在身后,我也从来不是那样的女子。
太平之时的素手抚琴红袖添香我做得来,战乱之期的运筹帷幄披风历雨我同样不会示弱。
我要与他一道,一起俯瞰这锦绣河山,一起为我们的孩子,开创出没有风雨的王朝。
因为知道南承曜并没有离开,依旧在这紫荆宫中,所以我们一路前往定乾宫,他却并不在。
我们是在凤藻宫中找到他的,相较于外面的血雨腥风,这里倒是一片安静,如同与世隔绝一样。
沉香木的雕花大床上,一件红色的衣裙代替了它的女主人,孤零零的躺在那儿。
我看见,潋的眼神,微微转深。
“你没有尽力,我不需要你让我,也一样会赢。”潋对着南承曜面无表情的开口。
南承曜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我已经尽力了。”
“尽力?至少我知道,你并没有尽全力。”潋冷冷一笑:“你的本事我太清楚了,如果尽力,你会不御驾亲征只留在这里等死?如果尽力,你会每逢朝会只准奏从不亲下决定?你遣散了从前服侍的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南承曜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又如何,你已经赢了,而我要这把龙椅的最初目的,也只是为了倾覆。”
他的身影,在黎明的微光中,在明黄色龙纹刺绣的缠绕下,清晰又冷漠,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与潋一道,定定的看着他。
或许是见我们这样,他淡淡笑着,不甚在意的开口道:“为这把龙椅殉葬的人已经太多了,我所要的,不过是反过来,举国殉一人,如此而已。”
他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第一次敛了眼中的漫不经心,看着潋开口问道:“她呢?”
潋微微一怔,然后不动声色的开口:“我不明白你指的是谁?”
南承曜自嘲的笑了笑:“我知道她从邪医谷出来以后,跟你去了齐越,我安排的人回报说,从未见她离开,但她并不像是生活在你身边,四下去寻也没有结果,所以我现在问你,她在哪里?”
过了很久,潋才将眼光缓缓的从他面上移到沉香木床上的那件红色衣裙上:“以你的性格,兵败之后居然会留在这里等到现在,就是为了问这一句,是不是?”
南承曜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
潋却突然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将一粒朱红的药丸倒入酒杯之中,斟满了酒递了过去:“你想要知道,自己去问她啊!”
南承曜的面色渐渐泛白,声音听来暗哑而紧绷:“你是说,她,她——”
他那样的人,一句话竟然会说不下去。
潋语带恨意的开口:“你以为她有多坚强可以经受你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她坠崖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我本来以为我接她到齐越,我可以好好照顾她,可没想到——”
后面的话,或许触动了他深藏的情思,他的语气竟然微微凝涩,侧开了眼睛,不再说下去。
而南承曜,却因着他没有丝毫作伪的语气和举止,一动不动。
他那双幽黑暗邃的眼眸深处,有晦暗的绝望、痛楚、自责……种种复杂情绪游走叫嚣,最后慢慢的沉淀为犹如天地坍塌过后的空茫,而他的唇边,却自始致终,都带着一抹自嘲的弧度。
仿佛痛得越深,笑得也就越厉害,痛到了极致,那笑意,便也凝到了绝处。
我别开眼睛,不忍再看。
我不知道潋为什么要这样故意的误导他,我原以为是恨,后来,我才明白是试探,或者说,考验。
我看着南承曜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明黄的一截衣袖拂起,华贵而冷寂。
潋牵着我的手一道走出凤藻殿,已经有人临时收拾整理好了房间供我休息,潋扶我躺到床上,亲自替我拉好了被子便欲离开。
我拉住他:“你不休息吗?”
他微微一笑:“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睡。”
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跋涉征战耗尽了我太多的气力,或许是因为多年来的夙愿终于得偿让我可以彻底的松一口气,所以,即便是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我也一夜安眠,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我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抬眼看向窗外,天还没亮。
我唤来随军服侍我的婢女奕芪,问:“出了什么事?”
奕芪应道:“昨儿个夜里,南朝的皇帝和皇后在凤藻殿里**,这火一直到如今才算被浇灭,他们都往那边赶着去看热闹呢。”
“皇帝和皇后?**?”我诧异的开口。
奕芪不明所以的看我:“是呀,他们兵败了横竖都活不了,自己烧了也算留了点气节吧。”
我压下心底的疑惑,面上只不动声色的吩咐她替我梳妆,然后微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本宫也到凤藻殿去凑凑热闹。”
昔日金碧辉煌的凤藻殿,一夜之间,黯了颜色。
我找到潋时,他正用手指,仔细的描摹手中红衣的裙摆处,金丝绣就的凤凰。
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即便是我的到来,他也没有察觉到分毫。
我没有进去,敲了敲敞开着的房门。
他听到声音抬起脸来,眼中尚有还未完全消褪的遥远追思。
他将手中的那一套我曾在凤藻殿沉香木床上见过的红色衣裙小心的放好,然后起身向我走来。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即便那件衣裳是她的,又如何,反正,他已经失去她的消息,那么长时间。
当年他派去保护她的那些人没过多久便都回来了,她那样聪明,而漓珂又有武艺,察觉到有人跟随并甩脱,我并不觉得意外。
可是,他却因此大发雷霆,派了人满世界的去找她,却一直杳无音信。
这个世间何其大,尤其是对一个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人来说。
“怎么不多睡一会?”他问。
“被吵醒了。”我对着他弯了弯唇瓣,选择开门见山:“他们都说,南承曜和他的皇后昨夜在凤藻殿里**,是怎么回事?”
“消息和火都是我放的,”他淡淡道:“我恨了他那么多年,可总不好让世人知道,他们未来的皇上,心胸这样狭隘。”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给了我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所以我选择相信。
我没有告诉他,我去看了那两具烧焦到分不出形态的骸骨,我还记得南承曜服下毒酒之后,笔直的倒地,而那两具骸骨,却都分分明明的蜷缩着躯体,就如同,真正遭遇烈火焚身,痛苦而死一样。
我没有告诉他,他每次对我撒谎的时候,都会避开不看我的眼睛。
我没有告诉他,我所联想到的种种。
我知道他以前得过邪医谷的赠药——彼岸生香,他曾经告诉过我,那是一粒小小的朱红色药丸,服之可以使人一个昼夜呼吸几无,身体僵硬,形同死亡。而一个昼夜之后,药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与常人无异。当年的他,正是依靠这“彼岸生香”,诈死逃过一劫。
他最终放了南承曜,我不知道是为了还他当年的情,还是只是为了那个女子。
他不舍她孤身一人辛苦飘零,也知道他爱她极深,所以他饶了他的性命,期许着阴郁的宫门之外,山林水泽之间,那一份相遇的可能。
该是怎样情深?又是怎样沉默而无奈的交付与守望?
他甚至连我都瞒着,他是不是在担心,我知道以后会不放心,暗地里找人去取南承曜性命,去毁了那女子可能的幸福?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不会的。
一个连唾手可得的天下都可以当作游戏来颠覆的男子,任何的权势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不会及得上所爱之人的一抹浅浅笑靥。
而那女子,即便我与她交往不深,可是我不会错认,她淡泊宁静的性子,并不喜欢宫廷之中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而她,也绝对不会前来掠夺,她弟弟的王朝。
既然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那我何苦赶尽杀绝?
成全一段佳话,为自己留一些余地,也为我的炀儿积福,何乐而不为?
“怎么不说话,对我失望了?”或许是见我久久的没有做声,潋开口问道。
我收回自己的思绪,扬起脸,对着他绽出一朵最明媚的笑花,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对你失望?你是整个天下最最优秀的男人,是我与炀儿最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更重要的,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我爱你都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功夫来对你失望?”
他的眼中,现出动容的神色,或许还含了一丝愧疚,不过我并不需要。
我只是主动将自己的柔唇印上了他的,长而缱绻的一吻,缠绵悱恻。
却偏偏有人不识趣的前来搅局,“咳咳”的假咳之声响起,我平日里再怎样的镇定自若,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埋首于他的怀中。
潋笑着放开我:“我先随他们去处理些事情,稍后再回来陪你。”
我点头,含笑看他们离开,然后一个人在这瑰玮秀丽的紫荆宫中漫无目的的闲逛。
“娘娘。”文丞相迎面走来,向我行了个礼。
我微微一笑:“陛下和允将军他们在商议国事呢,丞相快去吧。”
话一出口,我看着他的脸色微变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文丞相带了丝落寞酸涩的开口道:“陛下并没有叫我,我如今也只是虚担着一个丞相的头衔了,现在的陛下,提拔重用他自己培养起来的新人,新人有闯劲有能力不是不好,只是也不该对从前的齐越元老这般轻待呀……”
文丞相所说的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可是没有关系,我可以放任甚至帮助他排除不顺从他的人,不断巩固属于慕容潋的势力和威信,只要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齐越,为了我们的新王朝好,我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起争执。
况且,他提拔重用的,绝不是无能之人。
文丞相见我久久不接话,转了个话题开口道:“我是特意来找娘娘的,想问问娘娘南朝的那些皇室遗宗和嫔妃应该怎么处置?”
我笑了一笑:“这件事要由陛下定夺,我可做不了主,不过你刚才说嫔妃?可我记得南承曜只在登基的时候立了一位皇后,没过多久便与齐越开战,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封妃呀。”
“是上一任南朝皇帝的妃嫔,除了有一位贵妃当年吞金自尽追随老皇帝去了,如今那些妃子们都在普济禅寺带发修行呢。”文丞相先回答了我的问题,停了片刻,又再开口:“正是陛下让老臣去查这些南朝皇室遗宗和嫔妃们的,我想先问问娘娘的意思,陛下心里有没有个大致的处置意见,如果陛下问起来,老臣也好应对。”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略微佝偻的身体,这个自小教我治国方略,如父皇一样疼爱我的人,真的是老了。
我心底忽然生出一抹不忍,将本已经辗转到舌尖的搪塞话语咽了回去,轻轻叹道:“那些妃嫔掀不起太多风浪,可以留着,这样,也会给世人一个陛下仁厚的形象。但是那些皇室遗宗,一个都不能留,斩草必然除根。”
他连连点头,陪在我身边走着,明显的欲言又止。
于是我问:“丞相想说什么便说吧,您在我心里,一直相当于半个父亲。”
他苍老的眼中,闪过感动和泪花,颤巍巍的开口道:“既然这样,老臣也就直说了,我知道娘娘与陛下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如今天下一统,而陛下总会,总会要有妃嫔的。娘娘应该明白,这后宫,从来都是朝堂争斗的延伸,是陛下制衡朝臣权力的重要场所,所以老臣虽然明知道娘娘的委屈,却还是不得不提啊……”
我的笑意凝在了唇边,半晌没有说话。
而文丞相苍老的声音,继续响在我耳边:“……奉将军的侄女和李大人的女儿年纪刚刚好,人品样貌各方面又还端正,奉将军和李大人是我齐越的老臣了,一直以来忠心耿耿,他们的侄女女儿入了宫以后,必然也会尽心服侍陛下和娘娘的,总比,总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秀们家里的女眷要懂分寸……”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着文丞相如仪微笑:“我明白的,劳烦丞相替我转告奉将军和李大人,尽快将府中适龄女眷们的画像送进宫里,我会找时间向陛下说的——对了,我记得丞相有一个孙女年纪也差不多合适,不若一道画了送进宫来吧。”
老人的面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眼底却掩饰不住那一丝得偿所愿的喜色,依旧以退为进的连连推辞:“我那孙女薄柳之姿,哪能和奉李两家的千金比。”
我唇边的笑意越发的亲和:“瞧您说的,该不会是舍不得自家孙女,不愿意送入宫中给我当妹妹吧?”
“娘娘哪里的话,既然娘娘不嫌弃,我一定会教导俪儿好好的服侍陛下和娘娘!”文丞相一迭连声的应着,心满意足的告退。
我看着他蹒跚走远,垂下羽睫,掩住其中的倦意、无奈,和浅浅悲哀。
“娘娘您快看,多美啊!”
身后奕芪的惊叹声响起,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旭日初照,从古老的宫墙后面一点一点升了起来,明亮的阳光,与琉璃瓦和清碧湖色交辉,洒向这瑰玮恢弘的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我在晨曦当中对着自己微笑。
不管怎样,这是全新的一天,而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王朝,它是那样的美丽祥和,由我和潋亲手开创,也终将会在我们手中,一天一天壮大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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