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南承曜乘上御辇,向着紫荆宫的方向驶去,我的心神不定,一直沉默,而南承曜却也闭目不说话,于是一路无语,直到御辇在承天门前停下。
“恭请三殿下、三王妃落辇入宫。”
引导太监恭敬而略显尖细的声音响在外头,我正欲起身,转眸看向南承曜,他却没有动。
“殿下。”我轻轻唤他。
他睁开眼,深深看我,忽然伸出右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我一时没想到,本能的往后退去,他却没有让,左手一紧,牢牢稳住了我的腰身。
“殿下……”
他的手指有着练剑留下的薄茧,略微粗砺的缓缓摩挲过我的面颊,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唤他,却在他暗沉如夜的眸光注视下,慢慢带上了些心慌。
他牢牢的锁着我的眼眸,然后开了口,声音很轻,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然而每一个字,落音却极沉:“清儿,我要你记得我昨夜在‘枫林晚’中说过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要你信我,不要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担着,忧思自伤。”
话音落,他没有等我回答,甚至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径直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对着御辇外淡淡应了一声。
立时便有人替我们打开车帘,我看着他的唇边重又带上漫不经心的些微笑意,眸底,一片清明冷漠,缓步下车,逆光而立,并没有回头再看我。
我慢慢的将手伸给御辇下躬身垂首的引导太监,步下御辇,跟在南承曜的身后,一路走过嘉德门、太极门、朱明门、两仪门,最后到了宣政殿前。
我的脸颊上仍留有他手心的余温,有阳光暖暖的打在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却莫名的觉得冷。
“皇上有旨,宣三殿下、三王妃进殿——”
在宣礼太监拖长的尾音中,我伴着南承曜缓步入殿,一眼,便看到了玉阶主座上高高端坐着的天子,身着明黄龙袍,气色看上去要比昨天见时更好一些。
而许久不见的庆妃娘娘,今日穿了一件湖蓝色绣牡丹的绫缎锦裙,手握一卷卷轴,正伴着天子巧笑软语不知说着些什么,但见皇上的神情是极为愉悦欣然的。
见礼过后,天子恩隆,赐我与南承曜坐上第一级玉阶,而赵漠和欧阳献是早早来了的,正在玉阶之下的首席坐着。
“曜儿,来,你看看这幅画如何。”
皇上从庆妃娘娘手中接过卷轴,示意身后侍奉着的太监徐徐向我们展开,我和南承曜一道起身望去,雪天苍茫,铁马金戈,激战正酣,气势如虹。
皇上笑着开口道:“庆妃特意画了这幅雪天破阵图,以贺我军凯旋。”
南承曜微笑应道:“娘娘落笔如神,儿臣在此先带三军谢过了。”
庆妃娇柔一笑:“三殿下率军大胜北胡,扬我南朝威仪,神勇英姿,又岂是笔墨所能道尽的呢。本宫只是有感圣上膝下有如此忠孝善战的皇子,我南朝又有这样德才兼备的良臣,这才一时感慨提笔,画就这幅雪天破阵图的,还请三殿下和两位将军不要见笑了。”
南承曜并赵漠、欧阳献闻言自然是起身谢恩,庆妃目带温柔的看了南承曜一眼,方拉回视线转向皇上娇媚笑道:“陛下,臣妾方才求您的事情呢,陛下就允了臣妾吧。”
皇上笑着开口:“朕怎么会不允爱妃的一片良苦用心呢,即便是你不开口要求,朕也是打算在这画上题字的。”
一面说着,一面吩咐身后侍奉的太监准备笔墨。
御前伺候的人办事自然是极为机灵利索,想是庆妃方才求字的时候,这笔墨就已经是备下的了,因此皇上话音刚落,立时便有小太监从宣政殿门外捧着笔墨鱼贯而入。
圣上凝神想了片刻,方提笔挥墨到——
“雪天旌旗摇曳影,更催飞将追北蛮。
将军百战穿金甲,丈夫一诺誓许国。
朔气长趋纷纵横,甲光映日耀金鳞。
功成还师人尽羡,威扬南朝河山阔。”
最后一个“阔”落笔方定,庆贵妃已经鼓掌笑道:“好诗,好字,臣妾这幅画能修得陛下亲题的这奇句佳字,真正是心满意足三生无憾了!”
皇上含笑将笔将给小太监,面上隐有得色。
而南承曜亦是上前微笑:“父皇随手一书便是经策瑰玮,气象不凡,才思敏捷不弱当年。”
庆妃一面捧着画卷爱不释手,一面笑着赞不绝口:“这诗句之妙暂且不提,就看这字吧,笔力雄浑,苍劲有神,陛下的这一手好字,可真叫臣妾爱煞了!”
南承曜笑着接口道:“父皇年轻时候就写得一手好字,现如今运笔于心,写得是越发传神了,只可惜我再怎么去临摹,也练不出那份风骨。”
皇上呵呵一笑:“你小时候没在朕身边,长大了字定型后就不易改了,不过你现在的笔力虽不像朕,却也是大有可观啊。”
庆妃一面将手中的画卷小心翼翼的交给太监,示意他们捧下来让赵漠和欧阳献也亲自膜拜一下圣上墨宝,一面笑着对皇上开口道:“三殿下的字臣妾没怎么见过,不过依臣妾看啊,这么多皇子当中,字写得最有君父风范的恐怕要属太子了,去年皇上寿宴的时候,太子亲自书写了《孝经》以做贺礼,臣妾看着那字啊,竟是将皇上的笔力学了个七八成去。”
皇上笑着点了点头:“他的字,是朕从小一笔一画把着手教出来的,自然是要像一些。”
而这边,赵漠看完画卷,不由得随口附和道:“的确,太子殿下的字,写的是极像皇上的,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真正的皇家风范。”
欧阳献笑着捶了他一拳:“你瞎起哄什么,你我都是军中的大老粗,又一直待在漠北,你倒说说,你什么时候有机会去见识太子殿下的字的?再说了,别说你我,这天下间又有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字是千金难求,绝不外传的,你上哪儿去见去?”
他们本是在军中无拘无束惯了的,好在皇上前半生也是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并不计较,倒是庆妃闻言忍不住掩着嘴笑出了声。
赵漠面上一红,急急解释道:“真的,当初我带人查封董府的时候,董狄书房内就挂着一幅太子殿下写的字,所以我才知道的……”
“赵漠,休得胡言。”他的话没有说完,已被南承曜断然出声止住:“董狄是谋反罪人,太子殿下的墨宝怎么可能在他府上。”
赵漠面上神情倏然一惊,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微微垂下羽睫不做声,只听得天子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在静悄悄的宣政殿内:“你之前既然从来没有见过太子的字,又怎么能那么肯定那幅字就出自太子之手呢?”
赵漠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磕头开口道:“微臣死罪!”
皇上透过十二旒冕冠看他,依旧面无表情的开口道:“朕在问你话。”
赵漠咬牙,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然后语带颤音的开口应道:“微臣,微臣只是看到那题字上有太子殿下的印章,所以就以为……微臣死罪!请皇上恕罪!”
朱、白、苍、黄、玄的彩玉摇曳,天子的表情看不真切,声音却依旧淡漠传来:“那题字现在何在?”
赵漠伏地,声音越发的抖了:“董府查抄之物,已经全数上交刑部,由刑部备案封存,那题字,想必也在其中……”
不待他说完,皇上已经一挥衣袖,下令道:“来人,即刻便去刑部将董府查抄之物开箱,找出那幅有太子印章的题字带到殿上,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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