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雨:“……”
谎言被当面揭穿,饶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如他,也还是尝到了那么几秒钟的来不及掩饰的窘迫。他的睫毛飞快地颤抖了一下,垂下眼,袖下的手悄悄地握成了拳头。
这副情态,自然没有被简禾的眼睛漏过。
这段时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小时候把夜阑雨吓唬出毛病了,弄得他多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自觉在夜阑雨前矮了一个头。如今真相大白,她倒不是真的要兴师问罪,可夜阑雨这个理亏的表情实在罕见,仿佛与多年前那个被她搓揉按扁的小仙子重合在一起了,简禾一下子就找回了当年占尽上风的自信,在心痒痒中,浪劲儿开始发酵……
敢把她耍得团团转,要是不逗回去,那就不是她的作风了。
思及此,简禾“哎哟”一声,浮夸地歪在了靠垫上,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痛心疾首,颤声道:“夜阑雨,我看错你了,你居然真的骗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小黑。”
夜阑雨:“……”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垂涎我美色的人的确不少,可做到这个地步的人,还真的只有你一个。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她捧着心口,幽幽道:“为了得到我,你居然如此不择手段,霸王硬上弓,当街抢女人,把我带回你家为所欲为、这样那样……莫非你就喜欢这种刺激的玩法?”
夜阑雨:“…………”
观他耳垂通红,喉结微动,显然是想开口辩解了,简禾正戏瘾大发,到了最好玩的时候,岂会给他这个机会,抢着控诉道:“还有!我没说完!你当年是怎么说的,让我跟你来丹暄。结果呢?连名字都不告诉我,第一次见面就抓我回来当小妾,以后给你端茶倒水暖床擦背的那种没有地位、没名没分的小老婆。就算要蒙我,念着当年的情分,咱们这么好,你也给个正妻我当当吧?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不守承诺的男人吗?”
说到激动处,她还拍了拍手。
夜阑雨:“……”
其实别说“端茶倒水暖床擦背”这些事了,住进夜家后,简禾过的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连被子都没叠过。眼见她越说越没边际,夜阑雨终于听不下去了:“我没有蒙你。”
“还敢说没有,要是当年我直接跟你回来了,说不定现在就不是小老婆了,而是要当你的童养媳了。”简禾闪身跨过了那张碍事的矮桌,一屁股坐在了它上面,两手一伸,做了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事,小恶霸似的搓着眼前俊美的脸:“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有。”夜阑雨把她□□自己的两只手捊了下来,握在了手中:“我真的没蒙你。我不娶妻,的确是因为你的缘故。”
简禾一脸不信。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沐浴的时候,你闯了进来,对我说了句什么话?”
“当年你沐浴?啊……”简禾反应过来,讪讪一笑道:“你还记得啊。”
那会儿,虽然她早已在怀疑夜阑雨的性别,可亲眼看到时受到的冲击,与她基于怀疑所作的心理准备,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你都没忘,我记性比你好多了,怎么会忘?”夜阑雨冷哼一声:“就是因为这件事,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出现。”
“你也太小心眼了吧,我不就看了你一眼吗?这么多年了还要找我算账?!”
夜阑雨一板一眼道:“是你自己说的,如果我因为这件事娶不到妻,你会负责。”
“我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哎,不对,我那是假设你娶不到老婆呢,你现在又没有沦落到那个田地。被我看过就娶不了妻了?我不信。”简禾上下打量他:“我保证,你现在脱光衣服在丹暄跑一圈,也不会影响你的桃花运。”
夜阑雨眯起眼睛,空出一只手,捏住了简禾的脸,危险地道:“你让我脱光衣服出去跑?”
“给你指个方向,证明你魅力不减……哎哟,轻点轻点,我开玩笑的,别捏了说不了话了……”
夜阑雨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淡淡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发誓,我的身体只有我的妻子可以看。”
简禾扑哧一声笑了:“你是黄花闺女吗?居然为这种事情发誓。我看的时候又不知道,听过那句话吗?不知者不罪。”
“你想抵赖吗?”
“不敢。夜阑雨,你知道自己在逼婚吗?当年我给你换条裙子你就羞愤欲死,怎么现在这么大胆了?”简禾脸颊微红,异想天开道:“而且你的逻辑也太占便宜了吧,只要看过你身体的就要嫁给你,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以后看上谁了,只要跑到她面前把衣服脱掉,再撒泼打滚,恩威并施,岂不是就能讹上对方了?那街上岂不是全乱套了?哈哈哈哈哈……”
夜阑雨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撒泼打滚,恩威并施……你确定在说我?”
“好吧,是我。可你也没乖到哪里去。我那时带你在威风寨的后山挖陷阱、装弹弓、爬树找鸟窝,你也没说不要,我看你这人从小就是蔫坏蔫坏的,嘴上说不要,坏事却没少做。”
“那是因为你每次都威胁我,要是不听你的话,就让我穿裙子。”
“嘿,谁让你那时候的力气不够我大,个子不够我高?我把你当小姑娘,当然要让你穿裙子啦,小黑。”
“瓜瓜。”
……
你一言我一语,失色了多年的记忆,便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越发地鲜活生动,简禾的双眸也越来越亮。
第一次见面,误以为他是上天赐给她的小仙子时的惊为天人;第一眼就对他萌生出了孩子气的占有欲;喜欢通过欺负他来宣示所有权,却绝不允许其他人越俎代庖碰他;习武后臭不要脸地把脸送到他面前让他擦汗,还非要枕在他腿上显摆;夜夜伴着蝉鸣声和他稚气沉静的念书的声音沉入梦乡;前后迷路再滚进陷阱,依偎在一起睡觉;在那个闷热狭小的衣柜中,他用尚且稚嫩的双臂勒住她,阻止她做蠢事。她腿软跑不动了,他就二话不说把她背起来逃跑。一幕一幕,幻变到最后,就是佛心山下的永别了……
他们的缘分原来开始得这么早。九州辽阔,人海茫茫,很多时候转身一别就再难相聚。如果她没有被师父救了,没有来到丹暄,没有被地痞追到了香堂里,如果他没有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缺了任何一环,就不会有今日的重逢。
某本书中说,世间飘散着无数明艳的姻缘红线,长长的两端会牵在不同的人手中。长大,便是在不断地向命定之人靠近的过程。如果红线断了,那就是缘尽了。
她就曾经将红线的那一头弄丢了,在人海中随波逐流,越走越远,而他还执拗地抓着。所幸的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缓慢地坚定地将她推了回来,直到她弯下腰,将丢了的红线捡了起来……
如此奇妙的缘分,只能用“上辈子就写好在姻缘石上”来解释了。
“好吧,不翻你旧帐了。你想让我负责,也不是不行。可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夜阑雨不假思索道:“好。”
“你不问问我要提什么条件吗?”
“什么都可以。”
“爽快,我就喜欢你这点。”马车有点儿晃,简禾靠后坐了一点,正经地说:“首先,我不要当你小妾。”
夜阑雨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认真道:“我不会有小妾。”
“嗯。”简禾满意地一点头,:“第二,我有件想做很久了,却一直没胆子做成的事,想你帮我完成。”
“没胆子?是什么事?”
简禾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抹坏坏的笑,突然欺下身来,捧住了夜阑雨的脸,在那张薄红的唇上碰了一下。
夜阑雨:“……”
简禾占完便宜,满心欢喜,一得手就往后退,却忽然被夜阑雨勒住了腰,拉到了他身上去。
“慢着!”简禾挡住了他的肩,不让他靠近:“我还有第三个条件呢。”
夜阑雨呼吸不稳:“快说。”
“我这辈子可能就嫁这么一次……你瞪我干什么?好吧好吧,是‘一定只嫁这么一次’,满意了没?”简禾抬手,抱住了他的腰:“既然只有绝无仅有的一次,你要是不说点好听的话,我就不嫁。”
她料想夜阑雨是说不出什么肉麻的情话的,可她就是特别想看他绞尽脑汁的样子,还想听听他会憋出什么词来。
夜阑雨撑着手肘,思索一阵,道:“我想好了。”
这么快?简禾半信半疑地等着。
“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你后半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了,要好好听我的话,不许逃跑,不许离开我三尺之外。”夜阑雨凝视着她,眼底精光微现,慢慢念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罩着你的。我的一切都会与你分享,你就安心待在我身边吧。”
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看见她脸上写满了疑问,夜阑雨的表情有点不爽,强调道:“这是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
简禾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我怎么可能记得我说过的所有话啊,不如说,你居然连这个也记得。你有什么是不记得的?”
“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就让我‘当你的人’了,这么多不能抵赖的证据,我都会好好替你记住的。”
简禾突然很有危机感:“我的娘呀,那我们以后要是吵架了,我岂不是不能说你的坏话了,不然过了十年后你才跟我翻旧账怎么办?”
“我会酌情装作听不见。”夜阑雨凑近了些许,目光灼灼,压低声音道:“三个条件了。现在可以了吗?”
“可以是可……呜呜!呜呜!”
……
月末,两人带了几个门生,重返威风寨。
简禾的师父当年在临走之前已经为亡者超度过,所以此地不会有聚邪的可能。经过了几年的日晒雨淋,原本烧得只剩灰黑骨架的房子现在已经彻底坍塌,断壁残垣中芳草萋萋。但简禾还是能通过一些标志性的建筑判断出一些房间的方位,最后在她爹的房间底下,挖出了一个没被烧透的木箱,里面装了几件冬衣,还有一把短剑,这是简禾的爹留给她的唯一一件可以纪念的东西。
他们将能找出来的东西都搜集到一起,并将危楼推倒,修建成了合葬的坟茔。末了,简禾将简飞的遗物带回了丹暄,在一座风光优美的山上单独立了一个坟。过了几日,简禾与夜阑雨一同上去拜祭他。
简禾带去了她爹最喜欢喝的酒,然后一张张地烧纸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其实他们都知道人死后魂丝会逸散,也收不到供奉,但这么做了,能让心里舒服一点。
夜阑雨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静静地陪着她。时间差不多了,简禾拍干净了膝盖,回头笑道:“我们走吧。”
“不跟你爹多说一会儿话吗?”
“我才没有这么啰嗦。重点是,我已经饿了。丹暄的食物卖相是真的精致,可也是真的不禁饱。”
“好,我们下山吧。”听见她饿了,夜阑雨不再犹豫,朝她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你想来的时候,我再陪你来。”
简禾不起来,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道:“我饿扁了,我腿软,走不动山路了。”
“想我背你就直说。”
就等他这句话,简禾嘿嘿一笑,爬到了他背上,凑在他耳边,甜滋滋道:“我这不是想让你在我爹灵前表现一下嘛,哎,我们一会儿去吃点什么好?不如去城东呗,那个光头小贩的糖人还不错。”
“我不挑食,随你。”
“你是不挑食,可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
夜阑雨不置可否。
简飞的坟茔渐渐隐没在了青山绿草之后,简禾回头看了一眼,重新伏回了夜阑雨肩上。她爹说过,当她长大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倾心之人时,一定要带来让他过目。她做到了。
她爹必定也猜不到,当年他一时不忍捡回来的孩子,会成为了自己女儿的夫君吧。
漂泊了七年的简禾在丹暄扎了根。夜阑雨的爹娘十分潇洒,从年轻开始就是一对让人欣羡的神仙眷侣,并不看重所谓的世家门第。当知道了简禾就是当年收留过夜阑雨的救命恩人的女儿,也是夜阑雨发着高热也在念的小姑娘后,二老啧啧称奇,都感慨这是难得一见的缘分。
在轰动一时的大婚结束后,二老就又离开了丹暄,于九州四处游历。至于阿肆爷孙,在与简禾商量后,也决定在丹暄暂住一段时日。阿肆作为简禾的弟弟,可以破格作为丹暄夜氏的门生,随之修习仙术。小孩儿得知后,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成婚一年后,简禾与夜阑雨便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不,是一对双胞胎女孩儿,一模一样雪白的肤色,漂亮更甚她们父亲年幼时的样子。
春去冬来,时间流逝。
这一年的秋日,一队从潼关远道而来的异族人来到了丹暄,进城不到半个月,就惹来了许多议论。据说他们精通幻术,可以在身体舞动的过程中幻化成五彩斑斓的动物。据说他们之中有一位专门调配各种古怪药物的药师,更绝的是他调的香,只要一滴,魅惑迷人的香气就可保持一月不散,据说伴着这味道入睡,梦中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反正怎么离奇就怎么传。
最后传到简禾都有点儿好奇了,夜阑雨却丝毫不感兴趣。所谓的幻术,其实都是障眼法,是异域人常用的吸引观众的手段,没什么好稀奇的。无奈,两个女儿才四五岁,正是最活泼的年纪。三人一同朝夜阑雨巴眨眼,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抵挡不住。
于是,一个晴好的早上,一家四口坐着马车,来到了这队异族人暂住的地方,也是他们演出之地——山上的一座前身为佛寺的客栈。现场果然是人头涌涌,大家都争相来看最近出名的异域人。
在场看到了一个卖红薯的小摊儿,那香味顺风飘来,两个女儿都馋嘴了。夜阑雨挤进了人群去买,简禾牵着两个孩子,在树荫下的石凳坐着休息。
就在这时,简禾敏感地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惊讶地一转头,那是一个已达耄耋之年的干瘦老人,发须灰白,红铜色偏黑的皮肤,穿着异于九州风俗的衣裳。
两个女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老的人,有点紧张地往简禾身边缩了缩。简禾不动声色道:“老伯,请问有什么事吗?”
老人笑眯眯地指了指她的脚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简禾低头一看,原来她脚边的草丛中躺了一只玉戒指。这老头应该是在说这是他遗失的东西吧。
简禾将它拾了起来,递给了老人。老人果然收下了,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不由分说就要递给简禾,继续说着她听不懂的鸟语。
“你想送我?真的不用了,捡个东西,举手之劳而已。”简禾推拒着,身边的女儿忽然咕哝了一句话,她分了一下神,转头那老头就消失了,而那瓷瓶还在她手里。
夜阑雨抱着两个纸袋回来了,看到简禾表情不对,手里多了个陌生的瓷瓶,他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简禾晃了晃瓶子,道:“一个怪老头非要送给我的,一抬头人就不见了。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我看看。”
瓶子没有什么机关,打开以后,亦非有害的东西,而是一种味道奇特的香水。
“传闻中,这些异域里不是有个调香的人吗?说不定就是刚才那个老头。”简禾说着,突然往自己的手背上滴了一滴。
夜阑雨按住了她的手,皱眉道:“你怎么往自己身上滴?还不清楚是什么做的。”
“穷紧张,你这么见多识广的人都说不是毒物了。”简禾含笑瞥了他一眼,低头一嗅:“真的挺香的。”
“我闻到了。”夜阑雨把瓷瓶夺了过来,瞪了她一眼:“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自己身上试,明白了吗?这个瓶子,我处理了。”
“好好好。话说,这味道真的能保持一个月吗?”
“传闻多有夸张之处。”
……
二人都没有把这香水的附加传闻当真,简禾好奇的,也不过是这香气能保持多久而已。殊不知,就在当天的夜里,一些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夜阑雨的作息一直很规律,没有睡过懒觉,也鲜少生病。从山上回来的第二天,简禾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他的臂弯里。简禾心中好笑:“难得看见他睡懒觉。”抬手一碰,立即就感觉到他的身子烫得惊人。
这场高热全无征兆,来势汹汹。夜阑雨头痛欲裂,睡了一整个白天。不过,简禾知道,他的身体底子向来很好,依照经验,即使病倒,也很快可以痊愈。
两个女儿来问了两次,都被简禾赶了出去和阿肆玩儿。一方面是不让她们打扰夜阑雨休息,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她们也染上高热。休息一天,到了晚上夜阑雨就该饿了,简禾让厨房温了点粥,就搬了张凳子坐在了床头,靠在那儿陪着。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听见了一声巨响,简禾一个激灵,猛地惊醒了,转头一看,原来是床幔被扯下来了。
夜阑雨已经坐起来了,雪白的单衣微微敞开,胸膛沁着汗,头发挡着脸,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缓慢的喘息声。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简禾觉得他一定是在发呆。她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坐到了床上,嗔道:“你吓我一跳,做噩梦了吗?把床幔都扯烂了。”
听见这个声音,夜阑雨的后背僵硬了。
同时,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想看看退热了没。手伸到了一半,突然之间,就被用力地捏住了,捏得她手骨发疼。于那垂落的青丝之中,露出了一张苍白无血色的容颜,与一双拉满了血丝的眼睛。
“干什么呀你,噩梦还没醒吗?”简禾干脆跪坐上床,就着他抓住自己手的动作,把自己的额头往他的额上一贴,动作亲昵又自然。
简禾满意道:“不错,终于退热了。”
说罢,她就要爬起来叫人端粥进来,夜阑雨却根本不松手。简禾略感奇怪地回头,夜阑雨的表情很奇怪,简禾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种混杂着混乱、怀疑、震惊的表情,只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她很难受,仿佛在他眼中,她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难不成是病懵了?
夜阑雨终于说话了,声音嗡嗡的,十分嘶哑,透露着十二分的不确定:“……小禾?”
简禾干脆坐下了,调侃道:“怎么了,真的病傻了呀,我看啊,你——”
话没说完,就有一双颤抖的手碰上了她的颈侧。
简禾有些惊讶,却没有动,就任由他一寸寸地触碰着她的脖子——不,与其说是“触碰”,还不如说,这动作诡异得仿佛在“确认”她的头是不是还长在身体上。
简禾正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时,夜阑雨突然收回了手,取而代之地,是靠在了她的心口上,耳朵贴住了她纤薄的胸骨。
听见心脏蓬勃跳动的声音,夜阑雨眼眶一红,闭上了眼睛。
简禾搂住他,笑道:“我都有点好奇了,你到底梦见什么了呀,这么反常。”
“……”夜阑雨默默地收紧了手,含糊地道:“没什么,就是一个噩梦。”
“这下你又多一件糗事让我知道了。好啦,快起来,你一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我让人煮了粥,起来吃吧。”
夜阑雨下了床,披上了衣裳,路过镜子时,却不敢抬头去看。简禾原想自己出去喊人的,可夜阑雨却非要跟着她。
在竹林里,两人恰好遇上了端粥的下人,以及阿肆。
两个小姑娘兴致不高地跟在阿肆后面,看见了夜阑雨和简禾并肩站着,都眼前一亮,欢呼一声扑上前来,齐齐抱住了夜阑雨的腰,欢快地道:“爹!你病好啦!”
“爹好久没生病了。”
“娘说爹睡了一天的觉!”
望着两个天真烂漫、与自己长得神似的小姑娘,夜阑雨当场就怔住了。
两个小姑娘撒着娇要他抱,简禾佯怒道:“你们爹才刚退热呢。”
夜阑雨突然蹲了下来,一手一个,稳稳地将她们抱了起来。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孩子,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们一样,简禾隐约能感觉到他的激动。
吃饭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两个小姑娘相貌像他,脾气却学了她,闹腾调皮却又惹人喜欢,不停地在说逗趣的话,互相拆台。一家四口的气氛和乐融融。夜阑雨平时的话就不算多,今晚就更是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或者说,是在“看”她们三个人。
到了晚上,两个小姑娘扭扭捏捏地说想跟爹娘一起睡,这是过去偶尔有过的事。不过今天夜阑雨的精神不好,简禾犹豫了一下,原想拒绝,夜阑雨却说:“留下也好。”
到了夜里,两个小姑娘依偎着彼此,滚到了墙边,很快就沉入梦乡了。夜阑雨睡在了中间,简禾熄了灯,爬上床,把被子盖好。忽然有一双手将她揽了过去,灼热的鼻息喷薄在了她的胸前。
简禾脸一红,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小声道:“别乱来,孩子在旁边呢。”
夜阑雨闭上了眼睛,执拗道:“我想就这样睡。”
我想听着你的心跳声睡觉,虽然,我并不想就这样睡着。
“好吧。”简禾感觉自己今天带了三个孩子,温柔地揉着他的后颈:“你呀你,今天这么磨人。我猜你小时候生病时,一定比现在更缠人。”
夜阑雨心一颤,低声道:“我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很可爱呀,虽然老是臭着脸。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喜欢逮着你欺负的。你在丹暄有爹疼、有娘爱,肯定从来都没在人手下吃过苦头,所以我以前每次气你,你都会轻易上钩,可好玩啦,哈哈哈哈……”
夜阑雨低低道:“是吗。”
二人当年的糗事和趣事,简禾从来都是百说不厌的。伴着她的声音,夜阑雨的呼吸慢慢地变缓了,可姿势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一直死死地勒住她的腰,直至睡着了,也不肯松手。
翌日,夜阑雨的烧是完全退了,出了一身薄汗,精神好了很多。
简禾与他说起昨天他的种种表现时,夜阑雨的神情变得有些若有所思:“其实我昨晚,好像又做了一个噩梦。”
“好像?又?”
“嗯。其实我也分不清是昨晚的梦,还是我生病的那天夜里做的。昨天昏昏沉沉的,你跟我说我做过的事,我都没印象了。”
“是怎么样的噩梦?”
“一个很奇怪的梦。我站在一个尸横遍野的山谷前,后方有一座断了的铁索桥。除了满地的尸首外,还有很多在苟延残喘地爬着的傀儡……远方有人在厮杀。”
“哇,听起来像是你在跟人大开杀戒,然后呢?”
“没有了,在那个梦里,我一直在那片山谷里徘徊,不知徘徊了多久就醒了。”夜阑雨抿了口茶水,脸上闪过了一丝深思:“不过,我有一点看得很清楚,被我操纵的傀儡所杀的那一方的人,都穿着与我们家款式极为相似的枣红色校服。”
简禾惊奇道:“那这个梦,岂不是在自相残杀?”
“正是。”
简禾了然,一拍桌,肯定道:“我懂了,你最近不是在翻看那些古籍里记载的什么凶傀儡啊、恶符啊什么的嘛,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梦到这么古怪的情景。”
被她这么一说,夜阑雨也没有多想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梦而已。
“天气这么好,你也别在房间看书里了,跟我出去透透气,今天什么都别干了,就去监督阿肆他们练功,怎么样?”
“好,听你的。”
夜阑雨站了起来,将手递了过去,她也一如往常那样牵住了。
十指紧扣,默契十足。相视一笑,情意尽在不言中。
简禾嘿嘿道:“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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