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这次郁棠却让裴宴失望了。
她突然间像榆木疙瘩似的,开始认死理:“那你们指使小混混绑架我的事又怎么算呢?难道刚才李大公子说的都是假的,在李夫人心目中,毁人清白不算什么?”
李端有些不耐烦起来。
总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是女眷犯了罪,寻常人家也不可能让女眷去上公堂对簿,何况是像郁棠所说的那样去给郁家赔礼道歉,郁家提出这样的要求,分明就是想为难他们家。
不,也许是想为接下来的事讲条件。
李端想到之前郁棠这么说的时候那些乡绅在议论中流露出来的,对他母亲的不满,他觉得让郁棠继续这么说下去,只会让她牵着鼻子走,他得想办法掌握主动权,抢先一步才行。
“郁小姐,”李端干脆道,“让家母去你们家大门口给你们家磕头赔礼是不可能的。我们再争执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说到这里,他望向郁文,道:“郁老爷,将心比心,如果犯错的是您的妻女,您会同意让她们出面受罚吗?我们与其因为这件事在此僵持不下,不妨由裴家三老爷做中间人,商量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赔偿方式,诸位长辈,你们说我说得有道理吗?”
说完,他朝着在座的诸位乡绅行了个揖礼。
众人纷纷点头。
郁文和卫老爷交换着眼神,两人面上都露出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郁棠却不像之前表现的那样冷静睿智、机敏聪慧,好像长时间的忍耐之后终于绷不住,流露出真实的性子来。
她嚷道:“阿爹,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难道他们李家的颜面是颜面,我们郁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吗?您要是今天不答应让李夫人亲自去我们家赔罪,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反正过了今天这件事也会闹得人尽皆知,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免得以后的几十年都被人指指点点,不仅是我,就是我们家的子孙后代也会像我一样抬不起头来做人。”
这话说得就有点任性了。
几位乡绅人人侧目,却没有一个出面劝阻的。
因为郁棠的话仔细一想,也有点道理。
这可怎么办呢?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裴宴的身上。
裴宴看向郁棠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狐疑。
这位郁小姐怎么时时刻刻都要闹出点让他看不清楚、看不明白的事出来呢!
先前就暂且不提了,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一开始机智狡黠,处处透露着心机,步步为营,把李端打得个措手不及,眼看着胜利就在前面了,她又突然章法全无似的,不管不顾地只图自己痛快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其他都全然不管了。
怎么看怎么违和啊!
到底之前的她是真实的她呢?还是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呢?
裴宴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
这就是不了解当事人的尴尬。
早知如此,他之前就应该多了解一下郁小姐的。
不过,郁小姐千变万化,他就算肤浅地了解了一下郁小姐,估计也不知道郁小姐下一次见面又会变成怎样的人。
总的来说,还是因为男女有别,他不好探郁小姐的底。
裴宴想到几次遇到郁棠之后他猜错的那些事,直觉告诉他,他在决定之前最好还是再仔细观察观察再说,不然就会像从前那样,立刻让他掉坑里。
他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两边打着太极:“郁小姐说的有道理,可让李夫人亲自去郁家门口磕头,这也不太好。”他把球推到了李氏宗房那边,道:“李家十二叔公,您说呢?”
李家十二叔公像蜡烛似的,不点不亮,闻言道:“我们李家以裴三老爷马首是瞻,一切都听您的。”
又把球推了回去。
裴宴微微地笑了笑,道:“我也只是做个中间人,郁、李两家都觉得好就行。既然李家觉得怎样都行,那我就只好问问郁老爷的意思了。”
谁知道郁棠没有等她父亲开口,就不满地道:“阿爹,我不同意。李夫人必须给我们家道歉。”
郁文欲言又止。
像个无度溺爱女儿的父亲,明明知道不对却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反对女儿。
而李端也觉得心里很是不满。
什么叫做“李家觉得都行”?
李端明显地感觉到裴宴这是要帮郁家。
难道郁家在裴宴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
李端怒视着郁棠,道:“郁小姐,一码事归一码事,道歉可以,却不能让我母亲一个内宅女子出头露面。”
郁棠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道:“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码事。道歉,就要拿出诚意来。”
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退让,虽只是对峙而立,却让人感受到火光四溅。
在座的诸位乡绅不管心里向着谁,在裴宴没有说话之前,都不会轻易地表明立场,裴宴不说话,他们也只当看戏,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一时间,大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
吴老爷不免有些心急。
在他看来,这件事是郁棠做的有些过分了,但更过分的是郁文。
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
这个时候,就应该由大人来收拾残局才是。
总不能就这样任由自家女儿和李家大公子这样互不相让下去吧?
就算是要退一步,也得有个台阶才行。
吴老爷就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出头做这个恶人,结果他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郁,郁小姐,我代替我母亲去给你们家道歉,你,你觉得行吗?”
说话的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李竣。
大家的视线全都循声望去。
李竣可能没有想到会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更苍白了,还瑟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鼓足勇气般地挺直了腰身,还上前走了两步,来到了众人面前,再次低声道:“郁小姐被绑架,全因我而起。若是论起来,错全在我。家母爱子心切,我不敢请郁小姐原谅她,但我做为人子,却不能看着母亲受辱而无动于衷。郁小姐,请您同意由我代替我母亲到贵府门前磕头赔礼。”说着,他深深地朝着郁棠行了一个揖礼。
如果说之前他说话中还显露着犹豫和胆怯,此时,他不仅话说得清晰明了,更是表达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
吴老爷不由在心里给李竣喝了一声彩。
虽说之前李竣一直没有吭声,可在这个时候他能站出来,就说明他是个有孝心,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儿。
吴老爷不停地颔首。
其他的乡绅大都和吴老爷的感觉差不多,均微笑地望着李竣,微微点头。
郁棠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看也没看李竣一眼,反而是盯着李端的目光更为犀利了。
她讥讽地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李端在李竣站出来的时候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一来李家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二来李竣代母受过,于“孝”字上立得住,可以重新洗清李家的名声。
郁棠的反对则把他压制许久的暴虐一面给引、诱了出来。
他大怒道:“郁小姐,人在做,天在看,你给自己留点德。”
郁棠闻言却不屑一顾,“呵呵”冷笑数声,道:“我刚刚也想说这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李大公子,你指责我的时候,别忘了摸摸自己的良心。我还以为你们家的男丁都死绝了,一个个就只会逞口舌之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端就犹如晴天里被雷劈了一下,脑子里嗡嗡作响,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他怎么没有想到!
他怎么没有想到代他母亲去向郁家赔罪!
要等到他阿弟站出来,说出这样一番至孝至诚的话来,他才反应过来。
当朝几代的天子都是以“孝”治国的,他在这之前拒绝他母亲去给郁家道歉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被李竣跳出来这么一搅和,他之前的举动就有点不够看了。
据说裴家老太爷死的时候,裴宴伤心欲绝,不仅直接致仕,而且还在家中看不得任何带颜色的东西。裴宴会怎么看他?
在座的这些乡绅会怎么看他?
李端有些慌。
他忙四处打量。
裴宴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里,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乡绅的脸上则又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难道他们都觉得自己应该像李竣那样站出来替母受过?
李端心里更慌了。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错,越不能随意说话行事,被人再抓住什么把柄。
而裴宴呢,在李竣站出来的那一瞬间,就看见了郁棠露出来的匕首。
原来她是要陷李端于不孝啊!
她的陷阱在这里等着李端。
郁小姐这是要置李端于死地!
也不知道郁小姐和这李端有什么生死之仇。
他现在不想知道李端为什么这么傻,也不想知道那些乡绅是怎么想的,他只想知道,算计李家的事,郁小姐在这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郁棠呢,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他们以为她只是想让林氏受辱,不,她根本没有那样想。
因为那远远不够。
身体上的痛苦,怎么比得上精神上的绝望。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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