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交心
神魔系统修仙狂徒
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焦家从焦阁老手上发家,到得清蕙出生时,已经是天下巨富,她是三代,可三代的吃、四代的穿,哪怕是五代的诗书文章,都凝聚到了她这么一个人身上,她享的是非一般人能享,甚至胜过天家的福,受的也真是非一般人能受的罪。权仲白一生见惯了世面,也不是没有见过凄凉可怜的少年少女,好比许家先后两任世子夫人,都有自己的一道坎。只是先去世的那一位没走过来,现在活着的那一位更强一点,迈过来是迈过来了,照样生育上大受妨害,千辛万苦只生了个女儿,差一点连命都要交待进去了。
这都算是艰难坎坷的了,可和清蕙一样,才刚刚二十岁,单是他知道的坎,就过了有三四道,听其意思,还有他不知道的坎坷在,甚至还危及了她的性命的,即使是在天家都很少见。当今皇上,虽然登基之路,走得磕磕绊绊,可兄弟相争,争的是天下权柄,行刺暗害的事,倒是彼此都不屑为之。
他咀嚼着清蕙的那一声有,慢慢地重复着她的音调,疑惑之意,不言而喻,可他并不曾逼问,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清蕙的坦白。
是天家看穿了票号潜藏的惊人能量,想要向她这个继承人直接下手可那应该是应在了皇上提她为太子嫔的那一招上。那一年,为了说焦清蕙为太子嫔还是鲁王嫔,其实暗地里是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的。早在她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她所代表的巨额财富,其实已经在对她的命运施加影响
随着清蕙的沉默越拉越长,权仲白越来越觉得她其实也很可怜,她所拥有的金钱实在太多,多到已成为她的牢笼和负累,就像是一道道沉重的金链子,将她捆束得严严实实,焦清蕙虽然尽可以过着穷奢极侈的日子,但生活中恐怕却很难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开心。更有甚者,为金钱所迫,她还要主动地远离那些能使她悦乐的物事,她更像是个牺牲者,在富贵背后掩藏着的,是多少金钱也换不回的童稚、坦诚和放松尽管对许多人来说,这些东西并不比钱更值得,但那些人起码有所选择,而焦清蕙呢她从落地开始,就没有过一点选择的余地。
“这事,连你祖父都毫不知情。”他轻声说,“不然,他是肯定会对我透露一点的。有什么事,是比”
推测尚未说完,焦清蕙已经低声道,“祖父不知道,我说了祖父也不会信的你信不信,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说若不是你对杨善榆的那些天方夜谭一般的玩意很感兴趣,我是不会说的,一般人就算听说,恐怕也以为我是在臆想”
她忽然又住了口,玉颜阴晴不定,时而注视着夜色中流光潺潺的湖面,时而又满是掂量和猜疑地望权仲白一眼,权仲白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她那毫无保留的苦恼和犹豫。她还是不够信他,或者是不信他会信她,或者是她的经历委实太过离奇权仲白低声道,“你说就是了,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多了去了。单单是借尸还魂的事,我自己就见过两例,更别说死而复活之类的事情了。很多事虽然听着和戏文一样,其实就是真事呢。只能说大千世界,我们所探知的还实在太少,你只管说,我不会不信的。”
清蕙似乎被他说服了,她就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姑娘,踌躇、恐惧混杂着一点点希望,这种种复杂的情绪,使她看着极为可怜、极为无助。有那么几次,权仲白几乎以为她又要退缩回去,可她毕竟是焦清蕙,她到底还是张开了口。
“你说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怕死的人你说得对,我的确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她的语气反而冷静了下来,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小人无知则无畏,很多人能慷慨赴死,其实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死的可怕。唯有尝过死亡的人,才明白那种万物全归于寂的可怕。不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在死前其实都没什么两样,全是满心恐惧,却又无力回天。我怕的甚至不是死,而是死后所失落的自我我活在这世上,不就因为我的魂灵是我吗,你可以剥夺我的一切,而我依然是焦清蕙。夺走我的财富、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亲人,我也依然是我,可一旦夺走了我的性命,我就再不是我了。我已经失落过一次自我,已经重归过一次黑暗我是,我是胆小,可我想到就怕,我怕得不得了。想到有一天我也许又会似从前一样,突然失落了性命,带着所有未完的夙愿,重归永恒的黑暗之中,我就怕得发抖”
她语调朴素直白,甚至未曾故意渲染死后的种种苦楚,可话意竟是如此鬼气森森,权仲白不觉听得毛骨悚然,他伸出手拉过焦清蕙,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才觉得她浑身发冷,原来也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死前的种种折磨痛楚,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那痛楚我忍耐得了,”焦清蕙说,“痛其实不算什么,会痛,就证明你还活着,只有你已经不会痛了,已觉麻木时,那才不大妙了。”
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嘿,我这样说,你倒也未必就信我了。你不是一直很惋惜,那份马钱子、断肠草调配的毒药,第一水没人吃过吗我可以告诉你,其实吃下去的反应,和第二水也差不多。一样是腹痛如绞,止不住的抽抽,到后来也许吐过几次,越来越冷,从骨子里泛上来的冷”
她开始不自觉地、微微地发抖,“也许一开始,你还能感觉到亲人的喊叫,可到了后来,所有知觉全都集中在你自己身上。你会明白这世上其实最重要的唯有你自己不管你身边围了多少人,到死前一刻,你能感受的也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权仲白忽然不愿再听下去,他紧紧抱着焦清蕙,低声道,“都过去了,你又再活转了,不论多难熬,你都熬过来”
“我没熬过来。”清蕙打断了他,她的语气好似春冰,凉而易脆。“我死了,你不明白吗,权仲白那碗药我喝过一次,我早输给那凶手一次,我死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我沉进了那黑暗里去是天怜惜我,让我又再重活了一次。不是重活一次,你当我真能避开那碗药吗做得那么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要不是早有了提防,我为什么不喝下去”
即使以权仲白的阅历,亦不由得瞠目结舌,他用了一点时间,才吃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段话,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也好,梦里经过的也好,总之,清蕙是对自己曾服药死过一次的事,深信不疑。
“重活,你是重活到什么时候”疑问立刻就跟着来了。“重活到那天早上,服药之前,还是”
他忽然想到老太爷对他所述的事情经过,“你的丫头说,你从几个月前,就说过有人想要害你”
“也许是爹冥冥之间保佑。”清蕙坦然说,“我再醒来时,已是数月之前。本也以为是一场幻梦,可这梦越过越真,从你们家再提亲事开始,这已经肯定不再是一场梦了。我早知道你要退亲,早知道你会南下,可我却依然也不知道谁要害我。我本以为是五姨娘,也就借力使力,给她制造了一点证据,可祖父把她的药找出来给我看了,她是有药,但那药不过是一包砒霜而已。吴家、乔家、你们权家,想害我的人不少,我以为你们权家人是最可疑的,可没想到”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想到京城水深,背后竟有这么一个组织,祖父和我原来一点都不晓得,宜春号已经招惹来了这种人的觊觎。要找出真正的凶手,看来已经很难了。”
很难,却不是不可能她是还没有放弃找出真凶的努力。
权仲白沉声说,“所以,你这一世处处先发制人,任何一个可能害你的人,你都宁愿先把他们打倒在地,再从容寻找证据。因为你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害你”
“是,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害我。”清蕙的下巴又抬了起来,她又现出了她的高傲、她的霸道,“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曾经我不够强,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点,这一次我再不要把机会白白浪费。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谁也别想把我的命给夺走,把我给抹杀”
“那你要做的事是什么呢”权仲白问她,“你想做的事都有什么你想为焦家支撑门户,你想为文娘撑腰,你想守住宜春号的股份,你想让我登上国公位,成为权家的掌舵人。”
见清蕙面现迷惘之色,他又续道,“按你想的下去,日后朝廷里风云诡谲,我们肯定是要插手的,波涛汹涌你来我往,等歪哥长大,你把位置交付给他,或是给别的孩子再和祖母一样,坐镇府中,做个半享福、半操心的定海神针。对府内争争斗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你要做的事、你想要做的事吗”
清蕙一时,竟不能答,她多少带了些激动的表情,竟凝固在了面上,就像是一张精致而生动的面具,遮住了所有可能的心潮翻涌。权仲白望着她道,“我从前只觉得不解,现在倒是明白了。阿蕙,你不觉得,虽然这一次你未曾服下那碗毒药,可你却始终未从那碗药的阴影里走出来。无论那人是谁,他总是要害你你若为他限制住了,永远要住在甲一号那样的小堡垒里,那就永远都还处在他对你的影响之下,他虽然未曾让你服下那碗药,可却一直还毒害着你。你想要变得比他更强,却其实还是比他更弱成为国公府的主母,也许是一般闺阁女子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只因她们向往富贵、渴望富贵,国公府主母,正代表数之不尽的财富和权势,这些东西,是她们离开了这个位置所得不到的,她们本事不够,不事生产,这是她们仅有的机会。可你的志趣,和她们迥然有异。你不在乎财富,你善于经商,即使一无所有,也能重新开始,你自己说的,舀走你的财富、你的地位,你还是焦清蕙。你的能力,实在比她们强甚许多,我想象不出来你现在所追求的这些东西,能令你有多快乐。可以说我一直困惑着这一点,我是有些嫌弃你的,我总觉得你在致力于追求一些对你而言
可有可无之物,我曾以为你太贪婪。”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而诚挚地道,“现在你告诉我,那个国公爵位,真能令你更快乐吗”
清蕙紧紧地闭上眼,先不肯答,在权仲白长久而耐心的沉默里,她似乎渐渐发觉自己已无可逃避,竟睁开眼,有几分哀求地轻轻摇着头,大有求权仲白放过她的意思。
权仲白当惯医生,真是一生心硬,不知对住多少我见犹怜地如花俏脸摇头说不。可从未有一次,下颚摆得这般艰难,他轻声说,“阿蕙,你一直是个很勇敢的人。”
这句话,终于击溃了焦清蕙的心防,她不能不再闭上眼,似乎是呜咽,又似乎是地承认,“是,这个国公位,并不能使我更快乐”
权仲白舒了一口气,竟大有做声长啸,舒尽胸中郁气的冲动。他柔声道,“你本不该把自己限制在这方寸天地之间,去追求那些不能令你快乐的东西。会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你还有挂碍。这是你的心魔,阿蕙,若不能战胜,即使你一辈子富贵荣华、高高在上,在你的大道上,你始终依然是毫无寸进。唯有勤修自身,以过往所有苦难为石,将慧心磨练得更为晶莹剔透,一往无前、一无所惧,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到那时,你我的大道才算是真正融合,就算所求南辕北辙,只要求道之心一样坚定,又有什么不能设法调和的呢”
这实在是太飘渺、太美好的理想了,美好得甚至似乎难以实现,清蕙眼神游移,半晌都没有答话,在权仲白坚牢的怀抱里,她慢慢地软化下来,像是一盆冰渐渐地渗出了水,她轻声说,“可是我好怕,权仲白,我真的好怕。”
她的语调里渐渐掺了泪意,在洵美月色之中,这个美丽的少妇伏在丈夫怀里,轻轻地、断断续续地抽噎了起来,她一遍遍地说,“我真的很怕死,权仲白,我、我已经死过一次,我再也不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看过多少本重生的小说,好像很多人重生是以报复渣男一家为主旋律的,这个诉求和我的阅读诉求实在是南辕北辙otl。对我自己来说,破重生这个题,完全无法回避的就是过往的死亡所带来的阴影,我自己有过一次手术台上的险境,当然不是说我的感想就是清蕙的感想,但是一个人走过死亡,肯定和没有走过是不一样的。小权如果不知道这点,永远都无法和清蕙有真正的共鸣,还是因为不够了解,这一章可以说是两个人在暴露真实自我后,寻找调和和互相理解的开始吧。
谢谢黑羽庄主的长评,今天单更~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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