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其实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了。
他在临睡前,就与长公主说,这几天都要在陈国公府看着,他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担心叶老头会在最近几天出事。
即便如此,此时的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因为太快了。
下午的时候,叶晟还在陈国公府的后院里,与十七个老卒把酒高歌,笑声洪亮,这才几个时辰的工夫,便……弥留之际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确认么?”
陈十六身子颤了颤。
“侯爷,这种事……小人哪里敢胡说,是方才有叶家的人过来报信,说老公爷到了弥留之际了,请侯爷快过去看看……”
李信闷哼了一声,直接迈步冲了出去,从后院马厩里牵出了自己那匹墨骓马,翻身上马之后,从后门出去,开始在永乐街上狂奔。
这会儿是凌晨,京城里已经宵禁了,越是尊贵的地方,宵禁便越严格,像是永乐坊这种地方,京兆府从来都是最上心的,此时每一条街道上,不止有永乐坊的坊丁巡逻,甚至还有京兆府的差人,四下巡逻。
但是李信的墨骓马,在永乐坊里狂奔起来。
没有人敢拦他。
确切的说,是没有人拦得住墨骓这种宝马,尤其是在李信的身后,还有十余骑靖安侯府的家将,都骑马紧紧跟在李信身后。
这个阵势,别说永乐坊的坊丁不敢拦,就是京兆府的人也不敢阻拦,最多就是第二天早上,上报上官,交给上官处置了。
靖安侯府与陈国公府相隔并不是太远,平日里李信不幸过去,也就是一柱香的时间而已,此时他骑了马,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陈国公府的大门口,李信跳下墨骓马,把手里的缰绳扔给了叶家门口的一个家将,自己迈开脚步,朝着后院跑去。
老实说,他在大晋十年,基本没有怎么跑过。
毕竟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一个成熟的灵魂,后来地位高了,也就越来越稳重,平日里表面上都是不温不火的温吞模样,不可能像这样不顾形象的奔跑。
但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在陈国公府不是很大,李信跑了一会儿之后,便到了叶晟的院子门口,此时这座小院子的门口,五六个提刀的叶家家将守着,禁止任何人进去。
李信脚步都没有停,径直冲了进去
这几个家将没有阻拦,就这么把李信放了进去。
此时,院子里的人并不多。
有关中神医秦元化,还有叶璘,叶茂,还有他们各自的儿子,以及宁陵叶家来给叶晟拜寿的叶崇,叶勇兄弟两个人。
这些人,都算是叶家的一家人,环眼望去,除了秦元化以外,竟然就李信一个外姓人。
李信毫不介意,迈步走进了叶晟的房间。
此时叶老头的房间里,叶璘与叶茂都跪在床边上,其他的叶家小辈,都齐刷刷的跪在门口,有几个叶家的小姐,跪在地上悄悄的抹眼泪。
神医秦元化,坐在床边,给叶晟把脉,面色凝重。
而叶老头则是躺在床上,眼窝微微陷进去一些,脸色发青,看起来极为可怕,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
李信顾不得许多,咬牙闯了进去,与叶璘跪在一起,叩首道:“叶师,弟子看您来了。”
床上的叶晟,眼皮子动了动,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李信转头看向叶璘,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师兄,叶师这是怎么了?”
“下午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么?”
下午李信送那些老卒走的时候,叶晟的状态还很正常,看起来是与平日没有什么差别的…
叶四少低着头,咬牙道:“是好好的,晚上父亲还吃了足足两碗饭,不过秦先生说情况有些不对,便一直跟着父亲,到了子时的时候,父亲便突然倒下,不省人事……”
“秦先生说,父亲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了。”
这个少年纨绔,而后痛改前非的叶四少,此时跪在地上,不止声音在颤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叶晟对于叶家,对于叶璘,非是一个家长那么简单。
从小到大,叶晟这座大山都静静的矗立在京城里,不管也叶璘犯了什么错,叶国公统统都可以替他担下来,哪怕是后来出京从军,在军中的时候,叶璘也没有多少担心。
因为父亲还在。
只要父亲在,叶家就是稳如泰山。
但是现在这座山……要塌了。
叶璘整个人都有些慌了神,他咬了咬牙,对秦元化叩首道:“秦先生,您救一救父亲!”
叶茂也跟着叩首。
“秦先生,救一救祖父!”
跪在地上的李信,毫不犹豫的低下了头。
“秦先生先前说,家师还能再活一两年,先生……”
秦元化放开叶晟的手腕,然后看了看跪了一地的人,摇头叹了口气。
他苦笑道:“诸位,老公爷今日太过激动,动了气血,再加上他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执念,此时是他自己要走,秦某一介凡人,焉能阻拦……”
叶晟少年军户出身,靠厮杀勇猛一路攀爬上去,最后在四十年前大晋存亡之际,临危受命承任大将军,一举破灭北周来犯之敌,然后挥师北上,历时八年,把横了近百年的北周,打成了历史!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种战绩就是圆满了,哪怕死十次,在地底下都能笑出声音。
可以说,就一个武将的身份来说,叶晟并没有什么遗憾。
要说他这辈子的遗憾,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困居京城四十年,在最巅峰的年纪,没能在疆场上厮杀,反而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城里动弹不得。
另一个则是因为他当初立功太大,因此事后他放权回京之后,北征军的部属们为皇帝所忌讳,大多都像王钟那样,在一个职位上几十年不得寸进。
或者就干脆没有官做,回家种田去了。
前者因为一句“去你娘的”,烟消云散。
后者大约是因为跟那十七个老卒喝了顿酒之后,也想开了。
叶晟的身子是从从太康七年的秋天开始出毛病的,一直到现在,大半年时间过去,他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是事实上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痛苦。
此时如秦元化所说,这位叶国公是自己想走。
人间无憾事,不妨洒脱些。
靖安侯爷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叶晟的床边,然后蹲了下来。
“叶师,您下午还应承了弟子,要给平儿抓周来着,您一辈子的名声,总不能到了得一个言而无信。”
躺在床上的叶晟,眼睛依旧闭着,只是干瘪的嘴唇动了动。
李信附耳过去,依稀听见了一个字眼。
“水……”
李信回头低喝。
“快拿水!”
众人慌忙弄了一碗热水,李信亲自喂叶老头喝下,喝下这碗热水之后,老人家原本有些发青的脸色竟然红润起来,就连眼睛也睁开了。
他看着李信,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我叶家家将里,也有永州人,我下午找他们问过了。”
老头子吐出一口浊气。
“永州…根本没有这个规矩。”
看这个情况,这位老国公喝了口水之后,仿佛好转了。
但是秦元化与叶璘李信等人,每个人都面带悲色。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应该是老人家最后的一抹余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