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青回来时,向文杰跟几个工头沟通顺畅,卫生所的修造项目已开工两月有余,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向文杰要把工程还给他。
陈竹青摆手,“没关系,你那个项目不是还没开始,我跟你换吧。”
去年,中|央下达大力建设乡村的工程任务。
隶属于西珊岛的羊角岛在第一批改造任务名单上。
岛屿形状狭长,两头尖,中间鼓,从航拍图上看形似羊角面包,所以当地村民都这么叫它。
羊角岛是附近海域的第二大岛。
上面没有军队驻扎,有两个自然村,是人口最多的岛。岛上绿洲面积大,周边渔业发达,但缺医少教,村民都以捕鱼为生,有的几乎一年都住在渔船上。岛上的房屋成了摆设,其中大部分是村民的自建房,建造时考虑甚少,又年久失修,前年台风正面登陆时,村里虽没人员伤亡,但财务方面损失惨重。是工程队和士兵紧急到羊角岛帮着修补房屋,才让村民的生活得以继续。
筇洲政府基于这点,将羊角岛划入第一批改造计划。一来改善村民生活水平,二来增加岛上的基础建设,丰富村民的就业选择。
相比围海造田或其他工程项目,村屋的改造技术难度小,但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当地的动植物保护和令人头疼的邻里关系。
向文杰早早做好了施工方案,但确定新村红线图时,村民们意见颇多,三个月大大小小的会开了几十次,还是没能完全定下来。不是这家嫌朝向不好,就是那家觉得少了几平方,怎么算都没法让全部人满意。
现在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有人来接手,他心里的负担卸下,怕陈竹青反悔,立刻从柜子里捧出十几本册子,说是这个项目的工程资料。
以往,陈竹青拿到手的资料都是数字和公式。
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摞又一摞的村民关系图和人员名册。
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陈竹青一阵头疼。
向文杰手搭在他肩上,“你主动说要跟我换的。有什么问题,来问哥,哥帮你。”
陈竹青白他一眼,继续看手里的资料。
那些东西,他足足消化一周,才收拾好行李跟随渔船前往羊角岛进行建设任务。
出发那天,舒梦欣帮他提工具箱,硬要跟着去码头送他。
陈竹青的工具箱有很多铁具,看着不大,但非常沉。
陈竹青伸手,“你别动,姑丈自己提。”
舒梦欣以为他是不让自己跟着,咬着牙逞能。
小朋友抓紧带子,在手上绕了两圈,仰头发出一声吼叫助威,愣是将工具箱提着走了。细细的手臂绷紧,上臂鼓出几道青筋。
他笑着跟在后面,“重不重?”
箱子沉,舒梦欣全身都在发力,咬紧后槽牙没法回话,以一个认真的摇头回复。
陈竹青站在那,看她提两步,休一下的。看了好一会,才快步追上去,直接捞起长带斜跨在肩上把箱子背好,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牵住舒梦欣,边走边交代道:“姑姑很忙,梦欣一定要听话,好好待在丁阿姨家,不可以到处乱跑,就算是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也要告诉姑姑,她同意了,你才能去。”
舒梦欣点头,甜甜地应声‘好’。
在码头,舒安把公文包交给陈竹青,踮脚亲他的侧脸,“注意安全。”
陈竹青暂时将行李箱放到地上,把舒安的手包在掌心,慢慢搓热,“要想我。”
舒安故意扣了下他掌心,“知道啦。走吧。”
他站在船上朝两人挥手,“回去吧!”
舒梦欣四岁半了,在广州上的学前班教过她们英语、拼音和简单的加减法,她和岛上一年级的小朋友水平差不了多少。
舒安觉得与其让丁玉芬帮着带,不如让她提前去学校上学。能不能学明白是一回事,主要是去那有人交流说话,能多认识一些新朋友。
开学前,舒安带着舒梦欣去找刘毓敏。
刘毓敏却给出不同意见,“班上最小的孩子都六岁了,她比别人小那么多,万一跟不上怎么办?我知道,你是觉得年纪小留一级也没事,但那样对孩子的心理不好。”
舒安一听,觉得有道理便打消这个念头,又去拜托丁玉芬,希望过一阵子开学了,还请她帮忙照看舒梦欣。
三月。
西珊岛的学校照常开学。
岛上的孩子都怕梁向军,碍于他的话,之前在丁玉芬家会带着舒梦欣一起玩。小朋友的心思简单,有人对他好,他也会给予回报。渐渐地,他们觉得舒梦欣除了说话有点口音外,性格很好,慢慢玩到一起去。
开学后,丁玉芬家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她一个孩子。
每天吃过早饭,舒安会给她整理好小书包,牵着她去丁玉芬家。
舒梦欣走在路上,远远看向新认识的小伙伴三五成群地手拉手地上学。
好不容易融入群体,转眼间,她又成了落单的那个。
舒梦欣攥紧舒安的手,止住脚步,说:“姑姑,我想去上学。我看过一年级上册的作业本,就是简单的认数字和拼音,那些我也会。”
舒安将刘毓敏说的厉害关系告诉她,最后是要凭考试进高中的,如果一开始跟不上会很麻烦。
舒梦欣显然没法听懂,又扭头瞧了小伙伴们一眼,“可我想和她们一起玩。”
舒安一会看看对学校望眼欲穿的孩子,一会又看看前面打打闹闹的人群。
要是陈竹青在就好了,多个人多个主意。
犹豫再三,舒安还是决定送舒梦欣去学校上学,大不了平时她回家多教她一点,给她补补习。
—
中午,小学组织一年级的老师在会议室集合,他们要对舒梦欣进行一次测试,看看她的文化水平,再考虑要不要让她入学。
会议室不大,中间放着一张椭圆形的长桌。校长坐在正中间,语、数、英三科老师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
舒安本想跟着进去,被门口的刘毓敏拦下,“你不能跟着。她太小,我们就是怕她不独立才不敢收。所以,现在让她自己进去试试。”
舒安两手搭在小朋友肩上,鼓励道:“姑姑在外面等你。你自己进去把问题回答完,好吗?”
只要答对问题就能上学,舒梦欣拍拍手,在原地蹦了两下,欢天喜地地就跑进会议室了,一点不认生也没不害怕。
她坐在校长对面。
背脊挺直,也只比办公桌高一点。
刚刚经过教室,她看哥哥、姐姐都是交叠手臂坐的,于是她自动调整坐姿,也学他们将手臂放到办公桌上,像个积极的好学生。
她上半身板正,下半身却因为兴奋控制不住地不停晃腿,一下又一下的。
校长轻咳一声,先问了她的名字和家里情况。
舒梦欣从旁边拿过纸和笔,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我叫舒梦欣,四岁半。姑姑叫舒安,是卫生所的外科医生。姑丈叫陈竹青,在工程队工作。现在住在军属区五号院。”
校长点点头,拿出一张小试卷给她。
上面题不难,舒梦欣低着头唰唰地很快写完还给他们。
几个老师看过卷子,耳语一番都竖起大拇指鼓励她。
校长笑开,“行。那你明天来上学吧。”
舒梦欣从椅子上跳起,高喊一声‘耶’!耳边传来老师们忍俊不禁的笑声后,她自觉不好地站直身子,立在办公桌旁,两手贴着裤缝垂下。
她礼貌地朝老师们鞠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四岁的小孩,能这样聪慧又礼貌,几个老师是由衷地佩服,在她走出去前,忍不住多夸奖了几句,弄得舒梦欣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羞怯地跑出去了。
等在门口的舒安见孩子低着头跑出来,以为是落选了,安慰的话都到嘴边了,舒梦欣先扑进她怀里,举高手,呼道:“校长说我能去上学啦!”
到学校,舒梦欣认识更多新朋友,有了很多开□□流的机会,普通话水平突飞猛进。
小半学期过去,她说话几乎没有口音了,脑袋里词汇量多,语速也不再拖长。
舒安长舒一口气。
能交流,就不用辛苦地学粤语了。
粤语的语调多,七弯八拐的,她从粤语拼音入门后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边舒安刚把粤语教学磁带收起来,隔壁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怪腔怪调,像有人在捏着嗓子讲话。
最近,学校有文艺汇演,她以为是刘毓敏在练唱歌,跑过去一看,居然是梁国栋站在院子,对着一颗老树自说自话的。
进院时,她踢到角落的红砖,发出一声脆响。
梁国栋如惊弓之鸟一般,脖子先缩了一下,才转过来。
场面尴尬,舒安挠挠头,故作镇定地问:“梁团长,是在练习唱歌吗?”
梁国栋晃晃手里的本子,“我在学昆明话。”
舒安‘哎哟’一声,好奇地跑过去看。
那个本子页脚褶皱多,泛黄打卷,一看就是年头久远,又时常翻动。
两人结婚这么久,他陪刘毓敏回云南老家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最多的一次也只住了半个月。平时,两人都用普通话交流,刘毓敏只有气急了,或者兴奋时才偶尔冒出几句家乡话。就是这有限的学习时间里,梁国栋把听到的都记进小本里。
小本上红字是谐音读法,黑字是意思。
舒安觉着他这么学也太慢了,建议道:“你让刘姐直接教你多好,跟她试着交流上一个月,比你这么闷着头学大半年有用。”
梁国栋面色稍变,合上小本,脸颊上害臊的红稍纵即逝。
他重咳一声,舔着唇说:“告诉她,她肯定笑话我。才不要。就是要偷偷学,然后吓她一跳。舒医生,你可得帮我保密。”
男人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表现出幼稚的胜负欲。
舒安没想到梁国栋这个年纪了,还是这样。
她笑笑,爽快地应了。
而后,她往那个本子上瞧了一眼问:“买买三三?这什么意思?”
“不能这么念。这个词很有感情的。”梁国栋两手摊开,掌心贴在前额,嘴巴张大,倒吸冷气地同时用极为夸张的语气说,“买买三三。”
随后,他收回手,问:“这样你懂了吧?”
舒安更迷惑了,歪着脑袋看他。
梁国栋轻啧两声,“就表示惊讶。类似于……怎么会这样。”
舒安完全没法把这句话跟他刚才的表演结合到一起去,只是看他练得认真,拍拍肩以示鼓励,“那梁团长加油,争取早日学会,惊艳大家。”
舒梦欣虽然多了很多朋友,但她还是最喜欢跟梁向军一起玩。
舒安和刘毓敏关系好,又住得近。
每天放学,舒安去接她,都是跟刘毓敏母子一起走回来的。
两个大人挽着手走在后面,舒梦欣就和梁向军并肩走在前面,两个小孩用粤语交流,语速极快,叽叽喳喳的。这种大人听不懂的方言,有种天然的隔阂感,很好地将孩子的世界和他们的分离开。
不知道是梁向军又长大一岁变懂事了,还是突然开窍了。
舒安原本担心他会带舒梦欣到处乱逛,但在她面前,梁向军把哥哥的职责发挥得还算不错。
几次,舒安卫生所这边有事没法及时去带孩子,是梁向军主动留在一年级的班级里陪舒梦欣。他没带着她乱跑,就拿着作业本,跟他一起埋头做功课,偶尔还教她做题。
梁向军现在是四年级下册,原本年底就是毕业班了,功课很紧。
但这一年,全国各处都在更改学制,将五二二学制改成六三三。
西珊岛也决定更改学制,多延长两年,孩子们就能多一些时间复习,准备考高中。
回家路上,刘毓敏正和舒安聊这件事。
前面的梁向军听见,扭头调皮地回了句,“改成六三三,我就不是毕业班啦!妈妈,那我周末能去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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