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青提着两盒营养品去医院看被舒平打伤的人。
那人大约二十出头,额前染了一撮黄毛,病号服只扣了中间两个扣,上下都敞开,床边立着根杆子,用绳子掉高他打石膏的脚。
陈竹青进病房的时候,屋内很吵,三个护士围在那人的病床边斥道:“这里是病房,不许抽烟,要抽就去天台抽!”
那人像没骨头似的,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冲靠得最近的那个护士举高手,“老子能动吗?你抱我去天台啊!”
护士羞红脸,咬紧牙,委屈的泪在眼眶边打转,说话间就要落下。
另外两个护士见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耍流氓。
其他床的病人瞧见,一同加入战局。
那人看没人站在他这,气得抓起床边的东西往外砸。
陈竹青没搞清楚状况,边低头看床号和名牌上的名字,边傻愣愣地往里走,被他扔过来的空饭盒砸个正着。
铝制饭盒很轻,砸在脑袋上的声音闷闷的。
陈竹青捂着脑袋一阵恍惚,觉得耳朵里好像有千百只蜜蜂嗡嗡叫。
护士伸手过来搀他,“没事吧?我让医生给你开个脑部ct查一下吧?别砸出脑震荡来啊!”
陈竹青坐到椅子上,休息片刻后,慢慢缓过来,“没事。不疼了。”
护士长听说这边砸到人了,从其他病房跑过来维持秩序。
她叫走那三个护士,对着床上的病人说:“你动不了,又坚持要抽烟,我只能通知你的家属来让你出院了。”
其实这人昨天就可以出院了,但他家属硬说还没好,要在医院住着继续检查。
那人听到‘出院’,眉头一蹙,手里的烟按到烟灰缸里掐灭,“我不抽了。”
护士长看事情解决,又问了陈竹青一些基本情况,确认他没什么大碍才走出去。
那人半躺在床上削苹果,“你是谁啊!来干嘛的?”
陈竹青将营养品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从他手里接过苹果和小刀“我是舒平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人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怎奈他脚上打着石膏,起来得太快,他五官扭曲,疼得大喊一声‘哎哟’。
他一手按着脚,一手撑在床板上,慢慢坐正身子,“他妈的,他家可总算来人了,老子还以为那小子想烂在牢里了……”
那人朝脚上的石膏努努嘴,“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一点不能少,不然老子就告死他!”他眉骨挑起,半威胁地说,“那小子干的坏事可不止这一件、两件的,现在还在严打期间,老子能让他在里面蹲一辈子。”
对于舒平的事,陈竹青知道的甚少,他这么一说,他心里真的揪了一下。
面上仍故作镇定地说:“我们请了律师,说话要讲证据的,否则我们可以反告你诽谤。”
那人目光一滞,额前落下一滴汗,手贴着裤缝蹭蹭,刚才的理直气壮全然不见,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
他赶紧把话题转回来,“你们准备赔我多少?”
陈竹青拿出医药单,“你的手术费和医疗费我已经结清了。至于误工费,我给你两千五,你看行吗?”
这是陈竹青和舒安一年的工资,几乎是他这次带来的全部现金。
那人听到这个数字,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很快又镇定下来,说:“什么时候给?”
陈竹青稍顿,“你得先出具一个谅解书,我才能把钱给你。”
那人怔住,“什么谅解书?”
陈竹青解释:“就是你原谅舒平打你这件事,我下午会带律师过来,你签个字就行。”
那人挠挠头,思考一会,“你等着。我去问问我哥,看他怎么说。”
他两手捧住打石膏的右腿,小心翼翼地从绳套里抽出来,陈竹青伸手要去搀他。
那人打掉他的手,自顾自地从床边拿过拐杖,一边一个地夹在腋下,拐杖拄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往前挪移,慢慢走出病房。
陈竹青张开手臂护在两侧,跟在他后面往外走。
刚才还喊着要护士抱的人,这会虽一瘸一拐的,但脚下像生风似的,一走一蹦的还挺快。陈竹青得跨大步才能跟上他,他看那人东摇西晃的,在后面提醒,“你脚没好,慢点走。”
那人脸一扬,“嗐。没事。我能走。”
他走到导诊台那去打电话。
那人本是单手撑在桌上,半侧身子斜靠在台子边的。
电话一接通,他身子摆正,上半身弓着,隔空对电话那头点头哈腰的。
“老大,舒平那边来人了,说给两千五呢。这回能撤了吧?”
电话那头声音低沉,陈竹青离得这么近也没听着什么,只是从那人紧锁的眉头里猜测,电话那头对这个钱数不满意。
果然,那人挂了电话,说:“赔偿金等我哥来跟你谈。”
他指指楼梯,“我饿了。你先去给我买吃的。要林记的虾饺、蝴蝶骨、红米肠,合兴铺的牛腩面,再要一个麓碗居的姜撞奶加一份蜜红豆,还有她家隔壁的玫瑰饼和蛋挞。”
陈竹青听到这零散的点单,头炸开,脸上阴沉沉的一片,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松开,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情绪稍缓,忍着怒火问:“还要什么吗?”
那人嘴边叼着根烟,没点,就那样干嘬,“先这样吧。”
陈竹青怕有遗漏,从兜里掏出笔简单记下那些东西。
那人靠在床边,乐不可支地问:“能记得住吗?外来仔?”
陈竹青按着本子上的重复给他听。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陈竹青临走前,他忽然发问:“你和舒平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妹夫。”
—
陈竹青对广州的路不熟,这些东西虽提前在医院问过护士,但走到七弯八拐的小巷里时,他很快迷路。一边用不流利的粤语,一边用手比划问路,在那块鬼打墙似的,转了三四圈才找到那些藏在胡同深处的小店。
等他回来时,早过了饭点。
他怕那人发难,说出不同意签署谅解书的话,匆匆走过去道歉:“有家店我找了很久。”
谁知那人躺在床上,手藏在被里,和早上的撒泼无赖完全不是一个样。
陈竹青刚想问怎么了,旁边坐着的人放下挡在面前的报纸。
他脸上额角有一块触目惊心的刀疤,痕迹又长又深,重新长出的肉芽都是暗红色的。
刀疤男穿着衬衣,看上去挺斯文的。
他伸手比出个请,“陈总工,您坐。”
陈竹青早上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那人他的姓名和职业。
现在听到刀疤男如此称呼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刀疤男将手上的报纸卷成卷轻轻敲了下床上的人,“你看你,吃个饭还麻烦人家绕这么一趟。”
床上人抿着唇,头低低的。
陈竹青轻笑:“病人嘛,想吃的好点,可以理解。是我哥哥做的不对,买这些是应该的。”
刀疤男笑意更浓。
只是那笑看得陈竹青背脊发凉。
刀疤男说:“舒平跟我说过,他妹妹是医生,妹夫是总工程师,都是文化人哩。”
陈竹青手心蒙着层汗,在裤上蹭蹭,“普通人而已。您是对我们的赔偿金额不满意?”
刀疤男用报纸敲敲那人的石膏,报纸软踏踏的,刚碰到石膏就陷进去一块,根本不具备什么攻击力。
可那人却梗着脖子,面颊涨红,仰头嚎叫一声:“好痛……”
刀疤男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弟弟这可是粉粹性骨折,怎么着也得在床上躺一年吧?我工作忙,可没时间陪他耗,不得请个护工来照顾他?”
陈竹青就知道事情不简单,问:“那您说个数吧。”
刀疤男说:“一口价。一万。”
陈竹青震住,嘴巴微张,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就是把存折里的钱全取出来,也不够这一万块。
陈竹青悄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说:“一万是不是过分了点?我虽然是项目的总工程师,有中级证,但一个月的工资就八十五,一年也才一千出头。给你们两千五,足够他一年的误工费和请护工的钱。”
刀疤男伸出的食指晃晃,“反正我们就要这个价。你不给,我们就不签谅解书。”
事情似乎是僵住了。
陈竹青鼻腔里传出一声冷哼,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里有些许得意,“既然谈不成就不谈了。我们一分也不会出,舒平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做错事了,应该受罚。”
刀疤男愣住,“你……”
陈竹青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和职业,想必舒平跟你说过我和他妹妹的事。从我们谈对象开始,舒平就一直不认可我。本来这次他出事,我是不想来的,他呆在牢里倒还好了,省得一直写信来挑拨我和我老婆的关系。”
“我最多给你三千。多一个子也没有。他在我这就值这个钱。”
陈竹青说得肯定,每个字都落地有声,掷在刀疤男的心上。
他细细回想,好像是听舒平说过他和妹夫家关系极差。
现在才想起这样的细节,刀疤男手心捏出一把汗。
他咬咬牙,继续讨价还价,“给你折一半。五千。”
陈竹青放下腿,站起身子,抖抖风衣的灰尘,“既然谈不拢就算了。”
说着,他转身去拎桌上的东西。
其实陈竹青的底价就是五千。
但那些人的心理他太清楚了,若是他立刻应下五千,他们肯定会变价。
躺床上的人看他拎走东西,忙扣住他手腕问:“你把东西拎去哪?”
陈竹青眉尾一挑,“谁说这是买给你的了,我买给我老婆的,当然要拿回去啦。”
那人和刀疤男同时愣住。
陈竹青走之前撂下一句,“给你两天考虑。大后天下午三点,街拐角那家茶餐厅见。我带钱来,就三千。咱们一手交钱,一手签字。”
陈竹青说完就走,只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他跨大步,走得极快。
一直走到医院两站外,才靠在公共汽车站站牌边喘气,他没提东西的那手抖得不行。
他这是赌了一把,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
为了和舒梦欣更亲近些,舒安这几日都提着东西去梦欣的大姨家。
一边问舒梦欣的生活习惯,一边和他们学粤语。
从大姨那,舒安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舒平。
最开始,内地对电器需求量大,懂行的人又少,舒平行货、水货掺杂着卖,赚得不错。
后来林建业的市场受罚,他变老实,不再碰灰色地带,跟妻子到广州落跟。
一次生意酒会,他陪着几个老板去地下赌|场玩,手里的钱一夜翻腾五倍。初尝甜头后,他成了附近几家赌场的常客。
但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赢过几次,舒平的‘好运’就到头了。
他输得越多,反而越经常去。
有时甚至一个月都不回家。
电器商城的生意也不怎么管了。
去年年末清账,他赌|场那边赔得厉害,商场这又有一堆烂尾债。
他挨家挨户地去要债,没要到的就动手打人,还好被打的没怎么受伤,他又是初犯,所以只判了拘役一月。
舒安听到这些事,脑袋嗡嗡直响。
她这次来,随身带了一些舒平寄来的书信。
舒安仔细翻阅过最近几封,信里只说了好的方面,这些事一点没提。但信里舒平字迹潦草,有几块错别字直接用黑笔涂黑,一块又一块的,很难看。
其实是能看出写信人的焦躁、不安,可舒安没放在心上。
舒安坐在客厅沙发上愣神。
她没想过,不规矩、不诚信,这样的字眼会和舒平有关联。
家里的茶叶铺关门时,什么都卖了,清走了。
舒爷爷只留下一块‘诚信商户’的牌匾,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要兄妹俩无论做什么,都得时刻记住‘诚信’二字。
舒安想,如果她能多关心他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现在能做的只剩下,照顾好梦欣,解决掉舒平的后顾之忧,让他在里面安心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舒平这两年虽沾上赌博的恶习,时赔时赚的。
可在梦欣的教育支出上一点没节省,他给她找了全市最好的幼儿园,那里有先进的双语教育和兴趣班。
舒安不会粤语,舒梦欣不太懂普通话,但两人还能用简单的英语词汇交流。
她靠着临时学的几句粤语,混着些许英文单词,给舒梦欣讲童话故事。
经过几日的相处,舒梦欣越来越粘她,愿意跟着她走出大姨家,去游乐场或者公园划船。
这天,舒安带舒梦欣去公园玩时,舒梦欣的裙子不小心被喷泉溅湿。
大冬天的,穿着湿裙子很容易感冒。
这个公园离舒安他们住的旅馆近,她就带着舒梦欣回到旅馆。
舒安帮她脱了衣服,带她去洗澡,拿出自己的一件长外套先给她穿,然后坐在床边用电风吹帮她把裙子吹干。
这时,陈竹青提着东西回来。
舒梦欣看到他,举高手走过去,“要姑丈抱。”
陈竹青把那些吃的堆到桌上,弯腰将她抱起来。
小朋友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手上的袖子长出一截,她一动像戏剧里的水袖似的,一甩一甩的。
陈竹青抱着她坐到小沙发上。
他把小朋友放在腿上,抬手帮她卷袖子,“今天和姑姑去哪玩了?”
舒梦欣用普通话说:“去公园划船。”
陈竹青有点惊喜,“谁教你的?”
舒梦欣嘿嘿一笑,回身去指舒安,“姑姑。”
陈竹青看她脑后的两个马尾辫松开了,干脆捏住发圈扯下,准备帮她重绑。
在家,他见过舒安绑头发,不是很难,就是一手抓拢,一手将发圈撑大,然后在靠近头皮的地方绕上几圈。
陈竹青照猫画虎地给舒梦欣绑头发。
但一件在他心里简单无比的事,到了上手的这刻却格外难。
他的手像新长出来的,根本不听使唤,这边还没等绕圈,拢着头发的手就被缠进去了。
舒安看舒梦欣咬着牙,似是憋着痛,赶紧走过来帮忙。
她从陈竹青手里拿过发圈,“你别弄了。一会给孩子弄疼了。”
陈竹青心一惊,将发圈交出去,朝小朋友低头认错,“姑丈弄疼你了吗?”
舒梦欣摇头,“没有。”
舒安笑笑,戳戳小朋友的脸,“疼就说,没关系的。”
舒梦欣伸手揽住陈竹青的脖子,往他肩上靠近些,“姑丈给我绑头发。开心。”
她的声音稚嫩,瓮声瓮气的,眼里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就那样乖巧地看他。
陈竹青心里软成一团,可又像被什么东西碾过,隐隐作痛。
他想起大姨说的,她爸妈从她出声就没怎么管过她。
陈竹青的手在她背后拍了两下,忍不住轻声说:“哥哥、嫂子怎么舍得不管她。”
在孩子面前,提起这事总归是不好的。
舒安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拿眼神示意他不能提这件事。
舒梦欣眨眨眼,小手贴在舒安的手背,“我不疼。不要怪他。”
舒安松手,转而覆在她脑袋顶,心疼地摸摸,“姑姑不怪他。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然后我送你回大姨家。”
她把孩子抱到桌边喂饭。
舒安打开袋子,有些诧异,“你怎么买这么多吃的?”
陈竹青手伸过来,按在她的腰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都没办法带你好好逛逛,买点好吃的补偿下吧。”
舒安从里面拿出一双筷子给他,“你呢?吃了吗?”
陈竹青压在她腰间的手轻揉两下,偏头躲开她喂过来的虾饺,违心地说:“吃过了。你和梦欣吃吧,我去天台走走。”
舒梦欣独立性很强,虽只有四岁,但对筷子的使用一点不比大人差。
舒安盯着她吃完那个红米肠,将牛腩面用小碗给她盛了一碗,把她留在屋内吃饭,走出去找陈竹青。
她扶着铁楼梯走上天台。
陈竹青站在栏杆那,垂头丧气的,月光披在他身上,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长。
舒安放缓脚步走过去,听到他那传来小小的叹息。
等走近了,发现他嘴里叼着根香烟,低头再一看风衣口袋,兜里还有一包刚拆封的。
舒安两手抓着栏杆,往他肩膀靠了些,“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陈竹青捏住嘴边的香烟摘下,递到她面前给她看,“没点。”
舒安更诧异了,“干嘬啊?”
陈竹青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就叼一下。电影里不都这么表现主人公的愁苦的嘛。”
舒安鼻子皱起小褶,“是不是赔偿金谈得不顺利?他们要多少钱?”
陈竹青竖起一根食指。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