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二月上旬,随着大规模战事的落幕,满山偏野的绿意抢先席卷了燕山以南的两河地区,建炎十年的春天也完全到来了。
而就是乘着这么一片绿意,根本没有得到赵官家二次召见的金国六太子领大同留守讹鲁观与枢密院都承旨领兵部侍郎洪涯,在东蒙古汗王合不勒的护送下抵达了定州安乐县。
然而,这么一来一回,此时的安乐早已经被宋军占据。所以,二人稍微休整,向城中的宋军索求了一点给养后,便再度骑着合不勒赠送的蒙古马匆匆往东北而行,并于这日傍晚抵达了定州州城。
定州州城距离真定一百余里,中间还有三条不大不小的河流,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也挺尴尬。
当然,讹鲁观和洪涯也没指望着能在这里长久安逸,哪怕这是一个州城……他们的打算很简单,休整一晚,明日上午,趁着这座城暂时还属于金国统辖,尽量搜罗一些溃军、补给、牲畜,再带上城内愿意走的地方官,继续后撤。
实际上,因为距离缘故,得知了前方大败消息的定州这里早就惶惶不可终日了,而定州刺史(金国制度,刺史州长官即为刺史)毛硕也已经允诺,翌日和他们一起北走。
可等到第二日,也就是二月初十这一天早间,早饭才吃了一半,讹鲁观与洪涯便惊愕发现,他们似乎还是行动拖沓了一些。
“毛仲权(毛硕字),你这是何意啊?”一声叹气之后,后堂餐桌之上,洪涯捏着一个热乎乎的油饼,冷冷相询,引来了正在喝面汤的讹鲁观一时不解。
“并无他意,只是问六太子、洪相公……能否吃快一些?”坐在桌案对面的毛硕干笑一声,勉力做答。“早些出发?”
“只有这个意思吗?”洪涯冷笑相对。
“洪侍郎想多了。”未等毛硕继续言语,刚刚喝了一气面汤的讹鲁股倒是先不以为然起来。“毛刺史靖康中是宋国将官,然后出仕刘豫的齐国,做你下属,然后又在本国为官,为一州刺史,这等身份,注定为宋人所不容,所以才这般焦虑……其实毛刺史,你且放心,赵官家那边还是讲体面的,只要不反抗,便是宋军来到城前,也最多不许我们带走城内牲畜、财货罢了。”
毛硕再度干笑了一声,却没有应对。
“六太子把毛刺史想简单了!”洪涯耐着性子等讹鲁观说完,这才狠狠咬了一口油饼,然后继续冷冷来看对面之人。“毛仲权,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宋人来了什么言语或者讯息,所以你便改主意不走了?否则如何自家一口汤水都不喝,却只是坐着那里催我们快吃快走?”
讹鲁观终于一愣。
而毛硕微微叹了口气,也终于正色起来:“六太子身份贵重,洪相公是我旧日上司,我也不想隐瞒……就在近日早间,有宋骑来到城下,送了三道旨意过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需要赵宋官家专门送三道旨意来招降?”洪涯愈发气恼。“我与六太子往来两次都没见到一张专门旨意!”
“两位稍等。”毛硕闻言当即起身。
“我有一句言语。”洪涯赶紧捏着油饼严厉呵斥。“我二人是带着赵官家与燕京议和的条款出来的,不是逃回来的,你若自作聪明,只会平白惹来赵官家厌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讹鲁观也紧张一时。
“洪相公想多了!”毛硕无奈回头顿足。“我去替两位将三道旨意拿来!”
洪涯与讹鲁观到底是没了用餐的兴致,只能枯坐相顾。
须臾片刻,毛硕便折身回来,而且还带着那三张白纸黑字的文告……洪涯只是一瞥,便看到上面的大印,然后就心中明悟,毋庸置疑,这的确是赵宋官家的旨意,但很明显,这种布告形势的旨意不可能是针对个人的。
“我就不看了,你也别念了,大约说一下意思吧!”洪涯一时有些颓丧,反而起身从桌子中央的大盆里为自己和讹鲁观各自盛了一碗面汤。“看看是什么旨意让你改了主意。”
那边刚刚抿了一口,这边毛硕便也干脆直言了:
“三道旨意都是前日,也就是初八日拟定的,今日一早刚刚送达的……全都是农事。”
“农事?”
“不错。”毛硕按着身前通告感慨言道。“第一道旨意,乃是要求燕山以南凡河东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大同路、燕山路五路各州军地方官,无论署任者为金为宋,都要切尽职责,疏导、安抚百姓,督促春耕。”
讹鲁观与洪涯对视一眼,登时都有些意兴阑珊,同时各自无言。
“第二道旨意。”毛硕顿了一下,观察了对面二人的表情后,继续言道。“稍关军事,但主体依然是农事,乃是说地方上若有因为之前军事行动而荒废的大片耕地,或者金国权贵逃亡后遗留的耕地,当早早报去,并尽量粗耕,不要浪费,而若是实在无力,真定那边将发随军民夫、辅兵以及部分俘虏,前来就地、循地进行粗耕,尽量维持耕做。”
洪涯依旧无言,倒是讹鲁观忍不住干笑一声:“赵官家到底是个仁恕天子。”
毛硕没有理会对方,而是继续讲到了第三个旨意:“这第三诏,既是军事,又是政事,却依然以农事展开……乃是说赵官家要从御前摘出许多什么‘以备咨询’,并从军中大举抽调随军进士,或三人成组,或五人为队,在小股部队的护卫下往周边各军州巡视春耕……”
“高!既是格局高,又是手段高!”话音未落,洪涯便扬声以对,继而低声感慨。“是真的高明!怪不得毛仲权你一早上便改了主意……只是不知道是赵官家自己的笔墨,还是那位吕相公这几日稍微好了些,做的布置。”
“这有什么区别,相公不也是官家所用?”毛硕先是微微摇头,复又微微点头。“不过不管如何,确实称得上是高明。”
当然高明,连讹鲁观都点了下头。
格局高,自然不必多言……获鹿那般大胜,别人不知道,这都七八日了,相隔百里的定州如何不知道?在座的三人如何不知道?而当此大胜,那位官家没有好大喜功大举进发,没有屠戮俘虏煊赫威风,反而将事情的重点放在时节所迫的农事上,万事皆以农事为轴来做,确实显得有格局,也分得清主次利害。
除此之外,单说其中手段,其实也是很高明的。
比如说第一道旨意,你一个金国地方官甭管接受不接受,总是可以去做的,而且应该去做,没有任何人会说你安抚百姓、恢复秩序、重视春耕是错的。
但是,偏偏又有了一丝铺垫与心理暗示。
所以第二道旨意,就给了部分本就想投降的人顺水推舟的机会。
而接下来第三道旨意就更有意思了,所谓巡视春耕,当然是指巡视、督导、检查春耕事宜,但既然是巡视,就不免要有评判,既然是评判,就不免有优劣。
别的不提,回到那些金国任命的河北地方官身上,该如何面对那些赵宋官派出来的工作组呢?
首先,要不要打开城门让宋国的工作组进来?
不打开,没问题,那是军队的事情;但打开了,一个最重要的心理门槛是不是就过去了?
接下来,表现的很差劲是一说,这也很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这都是两个国家更替了,平平安安卸任又如何呢?
但如果真给评了个春耕工作优秀,那又是个什么意思?
总不能说我接受赵官家旨意安抚百姓、督促春耕,做的特别好,宋国钦差都说好,结果回头说我是敌国伪臣,一刀砍了吧?
十之八九,便会趁势留任,或者转任。
所以,要不要努力工作一下……尝试一下呢?
当然了,实际上这还没完,春耕结束了,工作组留在一个地方,是不是可以顺势对金国之前分配给那些猛安、谋克、蒲里衍的财产土地进行接收清理?
是不是就可以在春耕后进一步履行赵官家的战前承诺了?
后来这些事情,毛硕这些人暂时是不知道的,但仅仅是之前的考量,仅仅是三道旨意蕴含的政治态度,仅仅是那一点点小权术,就足以让很多金国地方官心里动摇了。
须知道,人都是想进步的嘛。
总而言之,如果三道旨意得到施行,那春耕之事便会得到最大补救,而抛开春耕,就连降人都有了台阶下,从而大量避免了刑罚之事,减少了社会秩序的动荡,也算是一种军事成果转化为政治成果的有序步骤。
只能说,河北果然在获鹿战后变天了,但不是想的那般粗暴直接。
“所以毛刺史是担心我等走的晚了,后脚工作队进来了,引来不妥?”六太子讹鲁观也不蠢,只是没有洪涯反应那么快,心眼那么多而已。
“确有此意。”毛硕略显尴尬应道,却又微微摇头。“除此之外,也是想劝一劝故人……洪相公?”
洪涯在讹鲁观的恍然中叹了口气,也是一时低头不语,俨然是感慨于毛硕没有忘了旧情,心中触动。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微微摇头,引得讹鲁观微微释然下来。
当然了,讹鲁观不知道的是,洪涯这一套表情只是敷衍而已,此人此刻内心并无波澜……这倒不是说洪涯这厮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没有想过就势留在大宋安稳下来,他老早就这么想了,不然也不至于促成真定投降了……但赵官家不是不要他吗?
尤其是随着及后来二次回到真定却没有受到召见,这名几乎在心意揣摩上成精的人更是对那位官家的心意有了确定性揣测……不管是真心想促成那种条件的议和,还是典型的离间之策,反正那位官家都不想见到他洪涯在眼前膈应。
随讹鲁观北归,固然有对可能最优结果的心动,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无奈。
转回眼前,定州刺史毛硕因为赵宋官家的隐晦而有条件的赦免旨意动了心……此人本就是个公认的能吏,自认能将定州打理妥当,所以选择了留在定州,重归大宋……而与此同时,讹鲁观与洪涯再怎么感慨,也只能在早饭后以被驱逐的姿态匆匆上路。
这一次,二人没有再于路途上自寻没趣,他们轻身上路,又疾驰了一整日,沿途经过望都、北平二县,皆过城而不入,一直走到保州首府保塞城(今保定)东关外的金台顿大营方才勒马停驻。
且说,金台顿是一个著名的永久性驿站、兵站,起源于当年宋太宗北伐大辽尝试夺取燕云的那场战争,后来变成宋辽对峙下的著名常备军寨,如今也理所当然成为金国自燕京南下河间、真定的一个重要中转站。
而讹鲁观与洪涯也一开始就是奔着这里来的——按照他们的想法,这里不仅应该有一支小规模驻军,讹鲁补和夹谷吾里补二人北归,也必然经行此处,之前失散的溃军,南方如他们这般逃来的地方官、将领也应该会在此处有痕迹。
事实证明,讹鲁观和洪涯想的太对了,甚至对的过了头。
“六太子……洪侍郎……两位无恙实在是太好了。”
太师奴迎出辕门,恭敬行礼。“魏王与耶律将军、纥石烈将军都在寨中,魏王殿下正在等着两位。”
讹鲁观与洪涯对视一眼,各自有些面色发白。
这倒不是说兀术和这两位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应该的地方,算算距离和位置,兀术既得生路,便也正该在此处。
可话说回来,这不是赵官家有那么一句‘必杀兀术,方可和’吗?而且还有直接献城那破事。所有的事情,还有那话,根本瞒不住,尤其是太师奴都在这里了。
所以,由不得二人惶恐。
唯独太师奴既然专程守在辕门这里相侯,他们也根本跑不掉的。
于是乎,二人只能压下心中不安,硬着头皮随太师奴转入金台顿大营。
果然,大营中凄凄惨惨,到处都是浑身狼藉的溃兵、伤员,所幸应该是耶律马五或者纥石烈太宇控制住了局面,原本的驻军虽然手忙脚乱,却没有失控的姿态。
闲话少说,二人在一片凄凄惨惨之中来到一个亮堂宽绰的大军舍内,然后一眼便见到了独自一人躺在宽大榻上的完颜兀术。而这位金国执政亲王虽然面容还算干净,脸色却惨白一片、而且身形姿态怪异……原因一望便知,四太子的左腿和右臂都明显有伤。
很明显,完颜兀术虽然逃得生天,却绝对是历尽艰辛。
“四哥!”
毕竟是亲兄弟,甫一相见,饶是讹鲁观之前忐忑不安到了极致,可见到自己兄长这般狼狈,却还是忍不住鼻中一酸,然后上前在榻沿上拉住对方那个可以活动的左手,一时痛哭流涕。
而兀术见到讹鲁观入内,本也该与自家兄弟一起抱头痛哭才对,但不知为何,其人只是任由对方拉住自己手哭泣,半晌后,更是支棱着那条打了木板的腿哂笑起来:“老六何必这般哀苦?大局当前,胜败已定,俺们兄弟能再复相见,已经是爹爹在天之灵护佑了,若只是哭丧,徒让天下人笑而已。”
话到这里,兀术微微一顿,继续言道:“借用曹孟德的一句话,日哭夜哭,还能哭死那沧州赵玖不成?”
讹鲁观闻言,勉力收声,继而又忍不住在榻前含泪追问:“四哥,我听人说宋军发数万骑军追索不及,岳飞和张荣似乎也到了河间,两面包夹之势下,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能有什么可讲的?”兀术摇头以对,却终究不免一丝黯然,稍作讲解。“一路逃来,在寝水前被宋军轻骑追上,先没了三成兵马,听人说乌林答泰欲也在河畔被捕……”
“然后勉力过河,又发现刘錡先行据了稿城,猝不及防下,又没了许多士卒……”
“无奈东走,鼓城过河时看到张荣的水军,然后不得不继续向东……”
“结果到了束鹿,迎面遇到东面方向逃来的溃军,这才知道,田师中已经督军从东面杀来了……彼时俺正好腿也被马踩折了,便胡思乱想,觉得获鹿大败,束鹿有走投无路,莫不是天要俺在那里被‘束’住?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认命,便准备自杀,宁死不可被‘束’……却又被马五给劝下,往北面河畔再试一试。”
话到这里,兀术复又苦笑起来:“俺那时才晓得,束鹿的束字没有应在宋人身上,反倒应在了马五身上,到了河边,他不敢寻浅滩,又只有一匹马,无奈之下,只能将俺捆缚在马背上,然后二人一起浮马渡河……过了河,遇到从宋军俘虏中逃出的纥石烈太宇才知道,宋军前一日忽然有旨意传下,说是赵官家发了怒,让追军不许擅自追索大将,只以杀伤兵力为主,所以河上才改了巡防,只在各处浅滩堵截,路上兵马也只追索大股部众……这般算来,俺这区区一条命,三成是天意,四成是马五,还有三成倒是那位赵官家所赐了。”
讹鲁观听完这番叙述,唏嘘不已。
可以想见,别看自己四哥说的那般轻巧,但这七八日来,他怕是日日在生死边缘挣扎,与之相比,自己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遭遇合不勒的那天晚上,都未必有这位四哥最轻松时来的严肃。
毕竟,他这个六太子的性命,全程是无忧的。
而就在讹鲁观唏嘘之时,叉手立在门槛那里的洪涯却也微微蹙眉……想那赵官家口口声声说要‘必杀兀术’,但实际上却在最有可能捕获兀术的滹沱河南网开一面,虽说大道理都是对的,却总显得那个议和条件中稍有戏谑之态。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魏王得天之幸,倒衬托出下官有些贪生怕死了。”眼看那边兄弟二人大约交代了几句,情绪都收住了以后,洪涯赶紧上前,并说了一句废话。“不瞒魏王,当日我在真定,是大约劝六太子降了的,实在是有负魏王托付……”
“俺自然知道。”兀术也不免叹气。“太师奴都与俺说了,不过这事不怪洪侍郎……赵宋官家将几万尸首与伤员一抬过去,俺也能想得到是何光景,确实没法守……至于说降了以后又想议和,也不算你们自作主张,毕竟当日在营中咱们确实提过此事。”
听到这里,讹鲁观也面色苍白起来,赶紧起身抹泪:“议和的事情,不知道四哥知不知道具体条款?我当场便说,那赵宋官家不免太苛刻了些。”
“洪侍郎以为如何?”兀术没有理会自己六弟,而是看向了洪涯。
“下官以为这并不是苛刻。”洪涯向前一步,正色相对兀术。“而是赵宋官家心存歹意……”
讹鲁观一时怔住,而兀术则肃然起来,正色追问:“什么歹意?”
“下官以为,所谓苛刻,无外乎是拿定了覆灭大金社稷,然后围三缺一之策。”洪涯坦然以告,言之凿凿。“说到底,宋人根本不想议和,还是要往死里打的,这个议和条件,放在眼下当然是苛刻,但等他们整顿完毕后会将我们逼入绝境之中,到时候却能反过以这个议和条款来动摇我们拼死相抗之决心。”
“不错。”兀术略作思索,重重颔首,但片刻后却又再度哂笑。“仅此而已吗?”
“还有离间之策,但这个就太明显了。”洪涯双手一摊,言语依然坦荡。“‘必杀兀术,方可和’……可实际上,如何能杀四太子?谁来杀四太子?不过是料定了获鹿大战之后,四太子威信大减,中枢想要努力一把,也只能倚仗燕云大族与塞外部落,以此来使我们内中相互生疑罢了。”
“说的不错!”兀术仰头卧倒,喟然长叹。“说的不错!一针见血!一针见血!但这是阳谋!是阳谋!”
讹鲁观依然喏喏,倒是洪涯忍不住继续追问:“魏王,你且与下官交个底,滹沱河这条线上,到底有多少人逃出来!”
兀术一声不吭。
洪涯微微蹙眉,刚要再言语,却不料一阵酸臭之味忽然自身后卷来,回头一看才发现有人自外面闯入,而太师奴根本不拦,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居然是万户蒲查胡盏……只见其人狼狈不堪,一身短打扮,双腿双臂据是红褐色的泥污,胡子头发里也全是脏污,却攥着两张白纸布告,且=委实狼狈可笑。
但无论如何,又见到一名万户得生总是好的……因为诚如洪涯和兀术所言,赵官家的离间之策分明就是阳谋,此时但凡有一个获鹿活下来的资历大将,都能加强中枢和塞外部落的团结,壮大中枢力量,继而震慑其他小部落与燕云大族。
不过,来不及多言,蒲查胡盏便瘫坐在地,然后对着榻上的兀术喘着粗气相告:“魏王……乌林答泰欲那厮死了。”
兀术看了眼来人,稍微释然后倒也不急:“胡盏,这个境地谁死了不都寻常吗?”
“可这死的人也太多了。”蒲查胡盏将手中那两张布告高高举起,言语激动,居然有哽咽之态。
洪涯原以为对方拿的是定州所见的那几道旨意,此时听得不对,直接上前夺来,只是对着上面一扫,便摇头不止,然后将那张布告交予榻前的六太子。
而蒲查胡盏早已经在地上喋喋不休起来:“我是从饶阳逃出的,没敢去河间府,只是昼夜不停绕道肃宁寨渡河,再去高阳……高阳守将我是认识的,是当年打河东的时候我收的降将出身……可走到城下,那厮非但不纳,反而扔下两张布告,让我自去……我又不认识字,一路到了这里才在门前让人读了,然后才晓得,居然死了十二个万户?!”
兀术微微一愣,便梗着脖子去看拿着文告的自家六弟。
讹鲁观本能欲递上,但伸出手后才意识到自家兄长这个状态根本没法阅读,也是一时无奈,便主动言语起来:“兄长……乃是宋人立威的旨意,将斩获讯息传递了下来,要传首四面,想借此兵不血刃,收降州郡。”
“念一念名单与数字。”兀术再度瘫卧下去。“不要忌讳,念一念!”
讹鲁观无奈,只能摊开文告,认真相对:“文告是二月初九,也就是昨日发出来的,有沧州赵玖的画押,算是圣旨……上面说……说……金国元帅领太原行军司都统兼万户完颜拔离速以下,隆德府行军司都统领万户完颜奔睹、万户完颜突合速、万户斜卯阿里、万户完颜活女、万户仆散背鲁、万户乌林答泰欲、万户完颜撒离喝、万户温敦思忠、万户仁佳杓合、万户大蒲速越,又有燕京合扎猛安都统完颜剖叔,凡十二人……另……获鹿阵斩银牌行军猛安四十八人,俘三十二人;阵斩铜牌行军谋克五百三十七人,俘三百二十三人;阵斩铁牌蒲里衍四百二十九人,俘二百二十一人……合计一千七百零二人……其中有首级者,以行军牌号并行传首示众,无首级者及受俘者,以行军牌号代为并传。”
兀术居然不怒,甚至嗤笑以对:“居然没俺想的多!而且宋人居然没杀俘吗?”
“应该没杀。”讹鲁观无奈解释。“俘虏怕是要卖给契丹人的,卖之前还要做苦役种地、修路什么的……这下面第二道旨意也说了,要御营中军副都统郦琼为都督,看押俘虏六万余众,沿我军之前往来大名府-真定府路线南下,沿途协作春耕补种,以补签军被抽调后地方之空虚。”
兀术彻底无声。
而讹鲁观也有些讪讪,他已经意识到,这篇昨日发出的文告里面,所谓俘虏的六万众,很可能只是宋军在获鹿与真定俘获的兵马,其中获鹿五万多,另外多出来的七八千正是自己选择投降后交出的那个万户。
但即便如此,怕是也足够了,因为金国在燕山以南,一共几个行军司,一共几个万户,大约多少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这两道旨意配合着之前春耕事宜的相关旨意一并撒出,只是彻底将获鹿之战的战果给摆了出来。
而以那一战之地崩山摧之势,一旦摆出来,自然是传旨而定,瞬间席卷两河。
怪不得蒲查胡盏也被旧人驱赶了过来。
只能讲,河北真的要变天了。
除此之外,这布告暂时没说的,也就是那一战逃出去那四五六万金军溃兵,又被宋军在滹沱河南大肆追索,只看眼下兀术等人惨像,就也能猜到,即便是没有匹马不得北返,怕是也要十丧七八了。
那么经此一役,金军老底子的二十个万户,到底还有多少有生力量?多少精锐敢战之士呢?
回到燕京,那些把控剩余新军的塞外部落头人、中枢被弃用之旧将、燕云大族,又该会怎样闹腾呢?
怪不得那位官家要行如此浅薄的离间之策,只能说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了……这委实是一种让人无力的大势阳谋。
一念至此,算清了账的讹鲁观几乎颓丧到了极致。
倒是洪涯,依然所有所思,似乎这个聪明人还没有把这个简单账目给算清楚一般。
转回眼前,当最少一千七百多金国军官被杀、被俘的消息通过布告确认以后,整个房间内便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包括之前喊着不要忌讳的兀术都陷入到沉寂之中。
这个打击太大了,获鹿之战基本上将整个大金国的脊梁打断,然后又抽骨割肉,大金国前途如何,人人皆不可想,不愿想了。
颓丧之气,伴随着蒲查胡盏身上的腥臭味,一时四散弥漫。
打破沉默的依然还是新的来人,耶律马五匆匆抵达,而房内众人望见这位契丹大将手中那一整摞新文告后,几乎人人心中颤抖。
“耶律将军,这又是什么?”便是洪涯,也需要深呼吸后才能小心相询。
“真定那里发的不高……都是封赏旨意。”耶律马五倒是保持了冷静。“赵宋皇帝在大肆封赏功臣,全都是一些看不懂的书袋文字……光封王就一堆。”
“这倒是无所谓了。”洪涯一时释然,当即摆手。“煊赫威势的手段罢了,就不必专门给魏王来读了。”
“如何不读?”
躺在那里的兀术忽然奋力出声,状若嘶吼。“敌之英雄,我之贼寇!彼辈功勋,皆是我军膏血所成!如果不读,何以悼此战我军数十万膏血?!读!读出来!一个字都不要差!”
众人骇然之余,各自无声,耶律马五也只好将那一大摞圣旨兼布告塞给了洪涯。
有些字,他确实不认得。
洪涯无奈,也只好端起这些布告,深呼吸了数次,开始缓缓宣读:
“一曰:
方靖康、建炎之际,天下安危之机也,勇略忠义如韩世忠而为将,是天以资朕之兴复也。方金军南略淮上,惟世忠敢言与战。后驱兀术于下蔡,破挞懒于长社,斩娄室于尧山,摧山河于获鹿,每战为朕前略,奋不顾身,号为天下无双,实为国之肱骨,朕之腰胆。
特进爵为秦王,授元帅,依旧领太师。”
一气读完,无外乎是韩世忠进爵秦王、任元帅、领太师,位极三公,勋盖武臣而已。
而兀术所居房舍内,或卧或坐,或立或倚,竟也无一人言语。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稍微一顿后,洪涯掀开一张,再来一张:
“二曰:
自古以计,汉有韩、白、卫、霍,唐有李、徐、苏、薛,代不乏人,然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岳飞者,一代少见。岳飞为帅,非止武略,更兼仁风。严军令以禁掠夺,为软语以慰编氓,修谦让以谨交际,习文词以相酬和,与廷议而持公论,屏奸邪以交君子。
是故,相臣而立武功,周公而后,唯诸葛武侯一人也。帅臣而求令誉,吉甫(周代名将)未必称焉否也,唯岳飞精忠报国,可当此誉。
酬荆襄、伪齐、西夏、大名、河间之卓勋,特进爵为魏王,授元帅,领太傅。”
堂中依然无声,倒是兀术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微微扭头,看向了自己榻前靠着的一把宝剑,然后重新闭目。
“三曰:凡大厦将倾,必有支柱,泥沙俱下,必有阻遏。”
洪涯翻开第三张布告,然后只读了前两句话就知道是在讲谁。“方天下将倾,淮河以北不复汉家,李彦仙崛起陕洛,如砥柱立于中流,几以一己之力,使金军分为两势,使朝廷犹存大河而系中原、关西。
凡十载巍然,其功之大不可计,其忠之深不可言也。
特进爵为晋王,授元帅,加太保。”
舍中气氛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但洪涯也懒得理会,只是又掀开一张纸来,继续宣读,这一次他还没开口,就知道该是谁的了:
“四曰:
自古名将易得,帅臣难寻。吴玠材气不群,忠勇自奋,策足功名之会,腾声关陇之间,却敌有沈果之机,驭军适威爱之济。比者擢帅于关西泾原,尽护诸将。尧山之战,尤为隽功。获鹿之役,指挥若定,塞其酋豪,丑类尽折。
壮朕兴复之威,非谋以济勇,能若是耶?
特进爵为韩王,授元帅,领少师。”
再度读罢,无人言语,洪涯停了片刻,终究只能自顾自读了下去:
“五曰:
建炎以来,朕之心腹,张俊握兵最早,屡立战功。
其于下蔡,孤军北悬,无从动摇,并发求战,可谓忠勇。后以年长,进退自如,并推杨沂中、田师中、张子盖续行功勋,堪称有德。
又曰,淮上之约不敢忘也,特进爵为齐王,领少保。”
“六曰:
昔国家纷乱,上下失序,官吏弃地而走,将士闻风丧胆,张荣崛起草莽,聚盗匪而护一方平安,合布衣而成百战英豪。缩头滩一捷,始定军心,驱舟过汴,始固国本。
替天行道者,当如是也。
特进爵鲁王,领少傅。”
“七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昔天下颓败,马扩以故交得金人优待,仍摒家弃身,兴兵抗金。凡十载,出入太行,勒马河北,辛苦周旋,昼夜不息。昔金国方盛,使贼军聚众而不得南下鲸吞者,太行之功也。及王师北进,使天下合力而成不可向迩之势者,亦河北之力也。
特进爵邢王。
又有信王赵臻,襄助有功,易爵代王,以示荣宠。”
“八曰:
王德家世忠勇,素有神威。自淮上为御前主战,未曾有堕,至于十载,功勋卓著。及获鹿而决,当先为战,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及阵斩阿里,始摧大阵,功直中兴。
特进陇西郡王,特荫一代传爵不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略显口感舌燥的洪涯翻过一页,刚想看看接下来曲端的表彰时,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人在暗地里啜泣。
然而,之前兀术有过发作,所以虽然有些异样,但洪涯却只是一顿,便继续读了下去:
“九曰:
建炎方起,娄室扫荡关西有二,当此危难,李彦仙崛起陕洛,功莫大焉,曲端保民关陇,则稍有功绩,唯其跋扈违节,多有不妥,不可不言。然,周处除三害而自新,曲端亦得知耻而后勇,其射娄室于驾前,宁西夏于贺兰,出全军于轵关,奋忠烈于获鹿,堪称节勇。
故进爵镇戎郡王。”
“十曰:
昔李永奇、李世辅忠义归朝,正当尧山之前,时国家穷馁,适近橐丐之际,父子破家殉国,忠义无双,并称奇功,古今难寻。复定西夏,又得殊勋,决胜获鹿,始终为前。
特追……”
“够了!”
就在这时,啜泣声忽然止住,取而代之的乃是兀术的又一声大喝。
其声之厉,惊得洪涯直接一抖,将手中文告尽数抛洒落地。
不过,一声厉喝之后,兀术反而沮丧,只是躺在那里,用一只尚能动作的左手再度遮面啜泣起来。
许久之后,其人方才在舍中哀凄出声,如泣如诉:“俺就不明白了!何以区区十载,天地就翻转了个?十年兴,十年衰,大金开国豪杰,纷纷凋零,宋国英雄,却纷纷而降……这难道真是天意在庇护宋国不成?!”
此言一出,榻前的蒲查胡盏与讹鲁观皆不能忍耐,各自落泪不止。
但挨着门前的三人,从耶律马五到太师奴再到洪涯,却只是面面相觑。
而片刻之后,还是耶律马五心绪不平,出言驳斥:“魏王……你要讲道理的,依着道理,最让人不明白的,难道不是太祖奋勇,居然十年灭辽,而后粘罕又大举南下,居然直捣汴梁成功吗?你们女真人做出这般豪迈事,便是英雄奋起?宋人如今打回来,如何就是不明白了?”
此言一出,兀术依然以手覆面,但舍中却再度渐渐安静了下来。
建炎十年的二月中旬,随着真定传出无数旨意,获鹿大战的影响终于四散传播开来,所谓春耕、封赏旨意所至,河北诸郡,一朝反复,天地换色。
至于完颜兀术和一众逃散高层,只在保塞待了三五日,收拢了七八千溃兵,连完颜斡论都等不到,便随着宋国魏王岳飞的部众出现在视野内,直接掉头逃窜,往身后的范阳而去。
ps:感谢新盟主皇二玛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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