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南阳城人心浮动。
原因很简单,韩世忠西京战败的消息在眼下还不够正规的南阳城根本瞒不住人。
不过这一日,随着天气陡然转热,没有半分拖延,韩世忠那边的细致军情也即刻报来,中枢这里从官家以下,所有人大约弄明白了情况后,倒是不由松下一口气来。
原来,此战起因还是在于李彦仙,李彦仙越过黄河,以中条山为根据地收复解州,打通了与八字军王彦部的联络,极大的震动了将河北视为心腹之地的金人,因为这个动作是有巨大政治意义和战略意义的。
于是乎,不得已之下,尚在西京洛阳一带的女真最高指挥官完颜谷神(又名完颜希尹),这个女真文字的发明者、所谓‘二圣北狩’的实际策划者,同时也是与完颜娄室一文一武作为完颜粘罕派系左右手的存在,当机立断,下令全军撤回河北,放弃西京洛阳。
面对如此局面,可能是韩世忠又妒忌李彦仙战功了(这种事情太寻常了),也可能是大小翟还有闾勍这些人在西京这地方跟金人已经杀红眼,相互之间已经存了血仇……总之,韩世忠得到军中上下左右一致同意之后,在完颜谷神和耶律余睹二人即将撤兵之前,联合大小翟还有闾勍,三路齐出,发动了一场针对完颜谷神部的多方面联合突袭,试图搞出个大新闻。
然而,三路部队齐出的同时,却不料完颜谷神也在同一时间集合兵力,以作渡河防备。
所以,结果就是闾勍部中途遭遇降了金人的叛军杨进,双方道中仓促相逢,苦战难下;而韩世忠本部也遭遇到了耶律余睹的契丹兵马;最后只有大小翟领着牛皋这些义军抵达预定战场,直面了女真人,自然是遭遇到了一场惨败……若非韩世忠到底是击退了耶律余睹,支援了过去,怕是大小翟外加牛皋就都要交代在黄河畔了。
但是,战后的局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因为完颜谷神大胜之后依旧选择了与耶律余睹的契丹兵马一起回身渡河,相当于放弃了河南与洛阳。
非只如此,按照韩世忠加急札子里的意思,耶律余睹这个昔日辽国宗室大将,在战中明显是留了力的,将来或许有一定操作可能性;至于叛军杨进,那就更不用说了,明明出了死力……这厮当时受到召唤,恐怕还以为完颜谷神要带他一起走呢……却还是被扔在河南孤军无援,只能站在黄河畔迎风凌乱。
对此,韩太尉在札子里就差发誓赌咒了,大约是立了军令状,要在半个月内把杨进给吊死在黄河边上的意思,否则他就不回淮西了云云。
当然了,回来肯定是要回来的,不回来怎么休整,怎么扩充兵马,整备作战?赵官家免不了又发旨意好生安慰了一番,并要求韩世忠击破杨进后,早早回淮西休整,顺便将杨进部补充给大小翟还有闾勍云云。
总之,事情多少是虚惊一场,更何况这年头大家败着败着也就败习惯了,赵玖也不能因为给了人家韩世忠一个腰带就不许人家打败仗吧?
然而,韩世忠兵败西京的‘危机’去除后,却只有赵官家一人算是去了心中一块大石头,继而连午睡都睡得安稳起来,南阳城内却依旧是人心浮动。
原因很简单,人太多了,事情也太多了。而且林林总总的事端摆在那里,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其间轻重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比如说,对于独一份的赵官家来讲,自然是前线军情最重要。因为在赵玖眼里,后方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前线对金的胜利,这根本就是他往后十年乃至于二十年最主要的人生价值所在,也是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事情,这一点从他拒绝东南来到南阳后就更是无可动摇了。
所以,这位官家会为了李彦仙的大胜而兴奋至极,乃至于连夜加封其人为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然后又连夜发旨意安抚韩世忠,并询问战况,最后又在确定局势稳定后彻底放松下来。
说白了,在赵官家眼里,其余的事跟前线军情一比,根本都不是个事。
那么相对来说,对于南阳本地居民而言,确定金人不会过来以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却是可能大规模整修城防的流言,因为这件事势必牵扯到他们的出行乃至于自家房舍的留存,这才是真正关乎生计存亡的大事情。
还比如说,最近聚集到南阳的各地选才,他们什么事情都会议论,但议论归议论,数日后的殿试本身却才是那个最大的事情……因为有心报国救难也好,存了晋身的功利之心也行,却都要先当官的。
至于说什么旧官僚们在意元祐党人未被及时平反,巴蜀工匠们在意要被分流到襄阳安家,商人们在意江汉恢复通畅,那就更加理所当然了。
同样的道理,这两日,御史中丞张浚愈发忧心忡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很早之前,随着朝政有条不紊的铺开,他就敏锐察觉到了自己在朝中的尴尬定位。而随着这些日子很多事情的施展和发生,他就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难啊。”
面对从襄阳折返回来的至交刘子羽,南阳城西一处小河畔、绿树下,席地而坐的张德远难得借着河流凉镇的酒水敞开心扉,恰如他之前随行在颠沛流离时面对赵鼎和胡寅一样。“子羽不知道,外人看来,我张浚须是御史中丞,所谓半个宰执的位份,又是官家心腹中第一位的人物,早该心满意足,但处在我这个位置,却才是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什么事都难做……”
刘子羽抓起一个梨子,咔嚓一口,却并未出言。
“彦修莫要不信。”张德远大概理解对方的心态,却是正色解释。“我只问你一事,你说此间阳光明媚,花红树绿,正是初夏风光之盛态,本该士大夫曲觞流水,文采风流之际,为何这附近只有你我两个正经朝中要员在此闲坐呢?你须是刚刚立功回来,官家专门许的假,我又如何?”
刘子羽这才放下梨子,然后若有所思:“德远是说,其余人皆有劳务在身,不得清闲?”
“这是自然。”张浚嗤笑一声,方才举杯一饮,继而举手列举起来。“我给你学着咱们官家的姿态,从头到尾列举一下……最上面四位相公们自然不必说,官家日日传纸条,一件事一件事分到相公们头上,事情做成了,便在纸条上打个勾挂在殿上,事情做不成,便打个岔,依旧挂在殿上,而若拖延下来,官家还要每日登殿后拍拍桌子,当众问一问某位相公今日是不是还有几张纸条未交……陪都仓促,主殿、议事堂、都堂、枢密院本就一体,上上下下都看着,相公们哪个能不全力以赴?”
“此事我在襄阳便知道的。”刘子羽闻言也是摇头一笑。“三条相公吕好问,据说吕相公每日便是揭条、分条、报条,几乎抢了蓝大班的活计;堆条相公许景衡,凡是政务上的疑难大事吕相公都递与他,以至于攒了一堆条子在怀中,根本没几件能交上去的;关西相公数宇文,宇文相公专揽西军大事,偏偏关西局面一直未彻底妥当,所以关西的条子常常被打上岔,然后满满挂了一殿;得意相公汪伯彦,负责其余军国事,倒是经常办的利索,所以他的条子全都是勾,也满满挂了一殿,近来正是春风得意。”
张浚愈发摇头不止:“话虽如此,谁不想自己也去挂个条子呢?”
“确实。”刘子羽也严肃起来。“你我不过私下说笑,真要是论起来,谁不愿意像几位相公那般做事呢?就好像刚刚所言,除了吕相公稍有嘲讽之意外,其余几位相公,不管是勾的多还是岔的多,亦或是交不了差的多,但天下人却似乎都知道的,几位相公是在一桩桩做事,而非尸位素餐。但德远……你须只有三十一岁!”
张浚缓缓颔首,却又缓缓摇头:“彦修,若只如此,那自然是我贪心不足,可如今近臣之列,也只有我一人闲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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