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武曌接近,连忙躬身塌腰行了一礼,明明武曌衣衫破烂穷困潦倒,然而这人话语之间竟然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讨好。
就仿佛那两个小先生一般,让武曌心中不由一动。明明自己是个穷困潦倒的模样,这人为什么会如此低声下气谦恭谦卑?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是所求也得看求的人有没有能力,像自己这种情况明显不是别人可求的存在,那么这里面明显就有些问题了。
那人道:“这位小哥,可否告知一下名姓?”说着看到武曌眉头微皱,连忙又急急解释道:“小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向您讨个称呼,小人总不能老是小哥小哥的喊您吧,既不尊敬也不方便……”
他说话之时不断搓着大手,显然心里竟然带着几分惶恐之情。
武曌忽然注意到这人的手掌很是粗厚。
她下意识退后两步,目光警惕问道:“莫非你是巴蜀那边过来的人?”
之所以这么问,是怀疑这人是两个哥哥的手下,毕竟此人手掌粗厚长满老茧,一看就是身怀武艺的高强武人。
大唐军功甚盛,有武艺的人一般待遇很高,然而这人却躬身塌腰对待自己,武曌不得不怀疑他是两个哥哥派来抓人的。
但是那人明显呆了一呆,随即摇头迷惑道:“巴蜀?那可挺远啊!小哥为何有此一问啊,小人可是地地道道的关陇之人……”
“是吗?”
武曌眸子闪动几下,故作不解道:“既然你是关陇之人,怎么听口音却没有长安味道。反而有种…嗯…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味,我以前从不曾接触这种语调!”
那人嘿了一声,面色讪讪笑道:“小哥勿怪,小人在东北待得太久了,咱在那边整整驻守十年,直到月初才回归长安这边。由于在东北生活太久,连口音也没了关陇味道……”
他忽然再次拱了拱手,小心翼翼问道:“小哥,敢请问您高姓大名,小人不能老是称呼您小哥,这样既不尊敬也不方便。”
这次武曌没再迟疑,忽然展颜轻笑道:“我姓武,幼名明月……”
她本是郑重介绍自己,哪知对面的人却猛然脸色一变,他伸手直接捂住自己耳朵,急急道:“小人知道您姓武便成,至于其它我可一点没有听见。”
其它,很可能指的是武曌的幼名。
这人问清武曌名字之后,似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他忽然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往武曌抱着的棉衣上一放,然后竟然急急慌慌转身便走。
临走之时还不忘讨好一句,小声道:“长安城里到处都有客栈,武家小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先去投宿,若有钱财方面的短缺之事,您可随便找个店中伙计说上一声,不出半个时辰,小人必会出现送钱……”
武曌呆了一呆,站在墙角怔怔看着这人离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是他的麾下?”
她不问还好,一问只见那人拔脚飞逃,惶惶如丧家之犬,又似是惊恐万分,口中急急道:“武家先生勿要乱猜,小人不是,小人不是……”
一溜烟跑远,转眼无影无踪。
原地只留下武曌怔怔站在墙角,她忽然又觉得自己猜测可能是错误的。
那位王爵行事宛如浩浩大日,即便发现自己是女子也不会做这种遮遮掩掩的事情,即便他心中有所目的,也会亲自出面而来。
绝不会派个下人来打探自己的底细这般小做。
事实正如武曌猜的那样!
却说那个人一路狂奔离开,不久后出现在长安某一处偏僻角落里,此时他脸上的惶恐已经消失无踪,反而双目之中显出无限的愤恨和仇恨。
也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人影一闪,但听有人沉声而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人腰杆下意识一挺,不过语气却带着浓浓的仇恨,咬牙切齿道:“已经把钱送上,并且让他稍加怀疑,赵王麾下派系林立,就算日后他见了赵王说出此事,估计赵王也不会猜到是我们做的,只会以为是某个麾下派系讨好,所以才有意接近这个学子……”
“很好,办得不错!”角落那人称赞一声。
这人吐出一口气,语气忽然变得更加愤恨,满脸激动道:“家主阁下,我们还有武力,为什么不肯直接祸乱厮杀,让这大唐汉人偿还辽东的血债。”
角落里沉默良久,那人不曾回复此问。
如此过了良久,角落里那人才冷冷有人说道:“你先离开,继续留意,其余事情不该问别问,大唐和赵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问话这人咬了咬牙还想再说,最终却强行忍耐下来,他神情明显很是失望,但是依旧恭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待到他的身影远远消失,角落里说话那人才慢慢走出,这人腰间赫然插着六把短刀,短刀没有刀鞘精光闪闪。
他手里还拿着一根大唐军中将领标配的望远镜,满脸刀疤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极其狰狞。
正是高句丽亡国之人,古往今来第二个六刀大宗师渊盖苏文。
他忽然手持望远镜向着科场那边观望,不满刀疤的脸上筋肉不断跳动,一只独眼射出浓浓仇恨之色,口中喃喃自语咬牙切齿道:“虽然不知道你和他什么关系,但是从望远镜里我却看到了他拍你肩膀捶你胸口,这分明是兄弟之间的下意识动作,恐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无意识流露而出……”
渊盖苏文边说边仔细查看,望远镜的镜头不断在武曌身上打量,好半天之后他才缓缓将望远镜放了下来,一只独目森光闪闪,依稀也带着一丝茫然,迷惑道:“奇怪,年纪有十五岁,应该不是他的儿子,也不会是门下弟子,更不可能是某个勋贵的子弟……”
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越发迷惑道:“姓武?李跃有姓武的朋友么?如果你们不是朋友,他为什么刻意要在考棚里照顾你?”
此时夕阳余晖渐渐消退,渊盖苏文躲在暗中又观察了片刻,最后他看见武曌抱着包裹慢慢离开,而他派去的那人则是一直在暗中悄然跟随。
“虽然只有一丝可能,但是吾不能随意放弃,哪怕是任何一点可以接近李跃的机会,我渊盖苏文全都要用心埋伏,李跃,李跃,你该死……”
脸上刀疤滚动,独眼射出寒光,他陡然将望远镜放入怀中,然后宛如幽灵一般隐入了阴暗之中。
也就在他离开不久,此处偏僻巷道忽然有几个身影追踪而来,其中一人不断用鼻子闻嗅墙壁和地面,然后气狠一圈砸在墙壁的青砖上,懊恼道:“可恨,又给他走了,此人应该在盏茶之前停留此地,可惜咱们总是晚他一步追来。”
其他几人攥了攥拳,有人咬牙道:“只要人没死,总能追缴到,继续追,这天下还没有潜龙追不到的人。”
几人脚下一弹,瞬间也隐入暗中。
这时夕阳终于落山,长安城里华灯初上,街头喧闹夜市繁华,百姓们并不知道暗中一切交锋。
武曌抱着棉衣小包裹在街头走动,经过几家客栈都想停下来进去投宿,但她又觉得这几家客栈太过费钱,于是继续在街面上行走寻找。
今日科举乡试刚完,街面上也有不少学子们在寻找投宿之地,有些自觉乡试可以过关的学子们则是聚成一伙一伙,相约在长安城里游逛并结纳同考友谊。
长安城设立十七个科场,参加乡试的学子们何其之多,恰好今日皇帝特赦不予宵禁,于是这些学子们更加繁华了帝都的长街。
武曌抱着包裹继续前行,边走边不断寻找廉价的客栈,也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挑着一担子粮食,手里还牵着两个明珠皓齿的小女娃,他挑着担子走到一处街边摆摊,偏偏就有几个科举士子围了上去。
那几个士子穿着不俗,一看就不是寒门子弟出身,其中有个士子似乎是因为今日乡试考的不好,忽然撒气般使劲踢向那人摆摊的粮筐,怒声道:“粮食粮食,悯农悯农,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泥腿子,如果不种地赵王哪里会写悯农的诗,该死,该死,若是没有这首诗,本公子必然可以过乡试……”
这士子越说越气,猛然飞起一脚将粮筐踢翻。
不远处武曌圆圆长大嘴巴,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极其古怪的念头,暗暗道:“他的粮筐你也敢踢,我看你怕是真的凉啊。”
粮,凉,自古至今,还没人把这两个字眼放在一起。
这挑着担子摆摊的不是别人,赫然正是大唐西府赵王。而他手里牵着的两个漂亮小女孩,很可能是整个大唐最受皇帝喜爱的隔代小郡主。
这几个富家子弟明显死兆星临头,谁也不惹竟然惹到了韩跃一家子,虽然不知道赵王为什么会挑着担子上街卖粮食,但是他的面容还有嘴角那抹意味深长武曌可是认得分明。
武曌忽然把小包裹往肩上一背,口中发出一声厉喝,大叫道:“汝等都是士子,安敢欺压良善,速速道歉离开,否则性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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