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有了太子殿下这番话,心里的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了,这回去面对列祖列宗,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村民没有一个人敢过去问突然间这些,如同天兵天将的大唐兵士,为什么要建盖一座简易的木屋,就连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老太爷,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刚刚人家倒是派了个人过来征询自己的意见,但不等自己把话说完,人家就当自己同意了,而后便开始了眼前的这一幕。
雪天本就无所事事的村民,看着大唐兵士热火朝天的把一根根树木,用好几十匹战马联合拖到了空地上,一群人从村民家借来了比树枝捆绑的稍微好一些的扫把,清扫出了一大片空地。
随着村民见这些兵士干活儿的时候,一个个有说有笑,心里头的紧张跟害怕,也在渐渐消失。
当人们对于一件未知食物认识不清时,往往都会选择躲避起来,而后观察,就像是山中的野兽一样。
但当观察明白了这些人的习性,感觉到不会伤害自己时,或者是自己面对这些野兽,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时,胆子就会变得越来越大了。
不到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村民就开始敢围在空地近处,看大唐兵士搭建木屋了,当知道这些木屋便是未来的学堂时,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有些则是依然是一脸犹豫,不愿意自己的子女前来受学。
“你个死鬼,当初为啥要同意啊,不愿意你咋不说,现在人家建好了学堂,你不想让去都不行了,你看看,一个如狼似虎似的,你敢惹?”一个中年妇女踹了旁边男子的小腿一眼,不满的哼骂道。
自己家劳力少,田地去年又开垦了不少,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前两年就是老大跟老二,都没有一个能够在农活儿上帮上什么忙。
现在好不容拉扯成劳力了,可以帮家里做些个农活了,却不料被人用弓弩架在脖子上,去了这什么破学堂。
学的认字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种庄稼,难道认得几个字,地里的庄稼不用种,自个儿就能冒出来啊。
“你少说两句,你咋不说呢?人家拿着那个黑冷冷的家伙什,你缩在墙角咋就不说呢?”男人习惯性的拍了拍腿上,本来就布满了脚印的袍子,不耐烦的说道。
有人吵架也有人好奇,在看着这些放下武器,拿起木板的兵士,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后,便开始试探着对埋头苦干的兵士,没话找话了。
“大兄弟,你们为啥帮那两个人盖学堂啊?他们是什么人啊?”
“就是啊,为啥要帮他们啊?他们可是在我们这里住了有一阵子了。”
“你们不是来抓他们回城里的吗?”
“抓什么回城里,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跟小姐,建学堂也是为我们好,弄不好是荥阳县令呢。”
“建好了倒是好,但谁来受学啊?总不能让先生跑三十里地,来咱们这受学吧?”
几家欢喜几家忧,家里劳力多的,能够吃解决了温饱后,便会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希望下一代能够像邻村先生一样,受人敬仰,自然,对于建学堂可是持绝对支持态度。
但不论这些村民怎么问,那些埋头干活的兵士,则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他们的说话。
裴行俭同样心中充满了疑问,建好了学堂是好事儿,但谁来受学呢?总不能把崇文馆的学子,发配到这里来吧?
“明日一早你就回荥阳吧,把荥阳郑氏的家主给我带过来,我要试试此法是否可行。”李弘四周前呼后拥几十人,顺着溪流缓缓往这边的空地走了过来。
“是,殿下,明日我回去后,便把人亲自带过来。”裴行俭不懂李弘到底要干什么,但也是坚定的回答道。
“你就不要来了,一个堂堂的尚书省右仆射,天天跑这些琐碎事儿,也不觉得累啊。明日除了郑氏家主外,最好带几个会受学的先生过来。”
裴行俭这下听明白了,但想了下又有些担忧的说道:“殿下,此举怕是不妥吧?如今荥阳郑氏乃是戴罪之族,如此就放过……。”
“谁说要放过他们了?他们不就是因为自己在天下士人之间的影响力,被我削弱而心有不甘吗?那我就再给他们一次喜欢教书育人的机会,让他们过足了喜欢为天下士人膜拜的瘾头。”李弘嘴角扯出冷笑,站在了空地的旁边,看着一根根粗大的树干,当作柱子立了起来。
原本把空地围成一圈在看热闹的百姓,待见到新村民在众人簇拥下走近时,忽然就跑过来了好几十个兵士,把他们拦到了空地的其他三面,留出了空旷的一面,就给那新村民跟另外一个中年人站着了。
此时就算是山村的村民再傻,也知道这个新村民不可能是一个村民,更不可能是哪家的家奴偷偷携着侍女跑出来的。
谣言自然是在李弘站到这里时,不攻自破,但新村民到底是什么身份,却成了村民心头的一个问号。
于是一个在看学堂建造的同时,都会时不时偷偷的瞄望李弘等人一眼,纷纷在心里猜测着李弘是哪家贵公子。
李弘面对裴行俭还有些忧虑的神情,淡淡解释道:“自然是不可能以荥阳郑氏的名义,让他们受学了,他们都是戴罪之身,哪可能有名有号?对不对?所以,无论是谁来这里受学,只能是以东宫崇文馆之名来此受学,不只是他荥阳郑氏、博陵崔氏了,太原王氏了,都可以这么办嘛,哦,对了,学堂的一切用度费用,也是由他们出资。”
裴行俭听的两眼冒光:“陛下好计谋啊,这样一来,新培养出来的士子文人,便会只知东宫崇文馆,而不会记得他荥阳郑氏了,但您又以他们自诩的为天下人教书育人的职责,牢牢的捆绑住了他们,让他们成为了崇文馆的一份子,完全化解了他们自身的影响力,让他们以后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如果再有不满,那就不是君子所为了啊。”
“嘿嘿,就是这个意思,这样一来,十年以后,天下新增士子文人,便会只记得朝廷、崇文馆的恩德,至于他们五姓七望,不过是东宫的一支罢了,其影响力……随着财力的耗费,还会剩下多少呢?”李弘笑的像“奸贼”曹操似的,得意洋洋的说道。
“但十年以后呢?等他们五姓七望入不敷出时该怎么办?到了那时候,他们便不会如今日这般戴罪之身受学了,甚至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开始产生不满的。”裴行俭如同这个时期的每一个人一样,在得到一个妙策后,便会想着一劳永逸。
而在他们的思想中,就如上下五千人的统治者思想一样,总会认为,一条法度、一条律令的生成,便是永久不变的,无论朝廷或者是社稷如何转变,这些法度、律令都不应该变。
变通对于他们来说,是否认先帝、先贤的伟大,是对先贤决策的不尊重,是对老祖宗的背叛。
李弘看了看热火朝天的现场,再看了看原本平时,还会跟自己打招呼的村民,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便示意裴行俭跟着离开了。
“身为一个决策者,永远要自信自己的每一个决策是正确的。同样,也要永远能够虚心倾听手下的建言献策,当实践证明自己的决策完全错误时,要有勇气承认错误,要有勇气承担决策带来的责任,更要有勇气拨乱反正,如此你才能掌控你所在的决策机构。何况,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变通是成为一个成功的上位者需要的特性,沙场之上,人家挖壕沟阻止你的骑兵,你知道变通迂回,为什么到了朝廷的国之大事,就不知道变通了呢?三五年之后,五姓七望会存在,但还会不会以如今的形式存在,谁也不准呢。”李弘畅想在自己的宏伟计划中,对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削弱五姓七望的法子,而感到由内而外的高兴。
“殿下教我,臣想知道,具体到五姓七望,或者是荥阳郑氏时,该如何做?”裴行俭对着李弘行了一个弟子礼,说道。
这让理他们还不远的村民,一个个在偷望时,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长者为尊的时代,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竟然向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行弟子礼!这……这位新村民到底是谁?怎么这么厉害!这么尊贵!
“荥阳郑氏,应该是五姓七望里,影响力如今最小的一个了,但其影响力,依然不是其他豪门贵族能够比拟的。所以,十年的时间,如果他们的财力支撑不到,那他们就给朝廷礼部上奏文书,而后由朝廷命令礼部拨钱就是了,荥阳郑氏的家主活不到十年死了,接下来怎么办?没关系,朝廷跟礼部,配合他们选一个家主出来,让他担任家主五年怎么样,不行再换,如此一来,循环不了几年,朝廷甚至都可以派人文人士子接收荥阳郑氏了,那么……这个时候的荥阳郑氏,还是荥阳郑氏吗?”
“以教书育人为准则,让荥阳郑氏的财力跟影响力,被朝廷吸附后而消失殆尽,而后朝廷再拨款扶持?家主由朝廷掌握,那……岂不是荥阳郑氏变成了朝廷的荥阳郑氏了?成了朝廷手里的别样的崇文馆、弘文馆、国子监一样的存在了?”裴行俭大惊失色,殿下这是釜底抽薪啊,一下把荥阳郑氏抽干巴了啊,就剩下一张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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