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有资格带武器的,除了皇帝特旨允许的官员之外,就只有侍卫们了。那些可以拿着御膳房菜刀的厨子们,自然是不算的。宫中侍卫的武器也有严格的规定,譬如金枪班用的就是清一色的钩镰枪,而唯一有资格用弓箭的,只有神弓班。
虽然名字是叫班,但是大宋军中弓手占据半壁江山,神弓班的侍卫也足足有二百多人,三班轮值,每次也有近百人在宫中。能够入选神弓班的,个个都是军中神箭手。入选考核的时候,百步之遥,十发至少要有七发以上在红心,余下的还不能偏的太多。可以说,能够入选的,十箭至少也可以命中八九箭,甚至十发十中的,也不在少数。
守在南宫门的卫兵,看到的这一幕,今生今世都难以忘记。
凄风冷雨之中,一位少女冒雨狂奔,身后忽然闪出几名身穿侍卫服饰的男子,一边大呼小叫着一边追来,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取出弓箭,立于檐下,一箭将那数十步之外的少女射倒……
少女倒下的地方,距离南宫门只有十步之遥,卫兵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步走到那少女身边,低头查看。那几名侍卫已经飞快的赶了过来,为首一人厉声喝道:“这个贱人乃是曹美人宫中婢女,斗胆盗窃曹美人珠宝首饰,被发现后还妄图逃出宫中。这样的贱人,杀也就杀罢了。”
几名卫兵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可能相信这么荒诞的谎言,婢女盗窃妃子财物的事,在宫中屡有发生,但决计没有当场被抓获的。最熟悉妃子们的,便是这些贴身婢女,若是被当场抓住,只能说,她们实在蠢到家了。这几名侍卫,身上都是五品四品官服,在侍卫中也是佼佼者,抓一个婢女能出动他们?笑话!
但是没有品级的卫兵们又何必为了个婢女跟侍卫过不去?一个个低着头,拉着斗笠,眼睁睁的看着那几名侍卫将那女子的尸体拖走。
“咦,这是什么?”一名卫兵指着地面。
地面上湿漉漉的都是雨水,隐约有些字迹,却已被雨水冲得十分模糊,只能看到,地上有血印,而残留下来的血印,看起来,一个像是‘X’,一个像是‘十’。
什长没好气的喝道:“说不定是那女子临死前写下的字,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今天太上皇宾天,大家都老实点,别出了什么篓子,到时候咱们吃不了兜着走。那些侍卫宫女们的龌龊事,咱们少管。”
濛濛细雨还在不断落下,终于,将那淡漠的‘X’‘十’也冲刷的干干净净。
廊檐上的雨水一串串流下,韩风打开房门,抬出一张小桌子,上边放了几样小菜,又转身回房去拿了一壶酒两个杯子,走出门口,双腿一盘,竟然大大咧咧的坐在地上,举起酒壶,添了两杯酒。
一杯,洒在地上,一杯,一饮而尽。
“太上皇,这一杯敬您。”韩风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淡淡的说道:“整个大宋我只佩服三个人。我爹,辛大人,还有太上皇您。”
韩风笑了笑,接着说道:“以上排名不分先后,说起来,我最佩服的还应该是您。遥想当年,太上皇刚刚登基即位,高宗皇帝还在幕后,即位第三天就敢为岳武穆平反,这等气魄何人能有?高宗一生不敢言北伐,小胜便要议和,输了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但是太上皇您,年纪轻轻的时候,任用虞允文相公主持北伐,二十余万大军北上,虽然功亏一篑,但这份豪情壮志已不输于任何人。”
“北伐输了不要紧,我还佩服您之后的二十年里,能把半壁江山整顿如此富饶,带甲之士扩充到四十余万。江南民富,四海通商,这是您的功劳。”韩风又倒了两杯酒,右手杯碰了碰左手杯,随即一杯倾地,一杯饮尽。
“这里没有外人,我跟太上皇您说个秘密。”韩风狡黠的笑了笑:“其实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倘若我告诉任何人,我来自一千年以后,只怕没人会相信我,不过,您现在已经死了,或许也重生在某个年代。您应该会相信我吧,我知道,大宋再过数十年就彻底完蛋了,不过,灭宋的不是金,而是蒙古。这些我都知道。”
“那时候我重生于韩家,心中惶惶,不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行事多有乖张,一切依着性子来。想着大不了就再死一次。后来,也是您老人家点醒了我,一个时代的落幕,有其因,才会结其果。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改变一个悲剧,那将来便会是光明的。”
韩风怅然的举起酒杯:“可惜,你还没有看到北伐,就先走一步了。这一杯,我敬你!”
若是有人知道韩风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举着杯子自言自语是在跟太上皇说话,一定会跑到御史台去弹劾韩风一笔,告他一个大不敬之罪。只不过,对于韩风来说,赵昚的死,与其在他灵前哭哭啼啼表达忠心,不如就这么喝上两杯,心里反而更痛快一些。
“宫里的吊唁,今天是我爹过去,明儿我再去。您可别见怪。”韩风一本正经的倒了第三杯酒:“今天,那些一二品大员都会过去,我一是品级不够,二是因为不想和许多虚伪的人一起在你灵前,看他们假惺惺的号啕大哭。喝了这三杯酒,我韩风立誓,打一场漂亮的北伐,为汉人造一个铁桶江山!”
假如赵昚真的还活着,只怕此时要跳起来跟韩风大骂一通,为什么不是赵家的江山而是汉人的铁桶江山?这,才是韩风最真实的想法吧!
“大人,大人……”几名锦衣卫的官员风机火燎的跑进韩府,一溜烟冲到韩风的别院,本来都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不顾形象了。突然看到韩风比他们还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不由得为之一愣。
“出了什么事,大惊小怪?”韩风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两件事,大人不可不防。”为首一人是跟随苏夕颜办事许久的皇城司老人了,年近半百,经验丰富。他快步冲到韩风面前,抱拳道:“我们仔细研究过这些天来,金国刺客疯狂刺杀的官员。抛开文官不说,武将全是禁军军官。而且,很巧合的是,这些军官的轮值日期,都是最近半个月之内的。换句话说,如果他们受伤或者死亡的话,禁军统领,只有三个人能在这半个月里在皇宫当值。”
“哪三个?”韩风眉头一拧。
“聂炎彬,章新,曲延。”那位老官员沉声说道:“他们三人的出身很有问题。聂炎彬有亲眷在曹府任婢女,而聂炎彬更是在曹府渡过少年时光。章新为人贪婪,典型的要钱不要命,吃卡拿什么都干,好几次差点被免职,是曹振出面保了他下来。曲延在军中的名声还算不错,不过,当年皇城司就曾经查过他,此人性好渔色,曾经霸占过下属妻子,被下属弹劾。那时,曹振在兵部任职,后来事情不了了之,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如今看起来,很可能是曹振替他压下,收买了他。”
“今天,皇宫哪个当值?”
“聂炎彬。”老官员严肃的答道:“太上皇宾天,宫中宿卫要加派人手,禁军一共出动六营兵马三千人。聂炎彬负责今明两日皇宫安全。”
韩风皱紧了眉头,隐约感觉有些不妙,便喝问道:“你说两件事,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两个时辰前,在南宫门发生一起命案,神弓班班值,亲手射死一名婢女。”另一位年轻一些的锦衣卫官员禀告道:“据南宫门卫兵说,被射死的婢女,来自曹美人宫中。是偷了曹美人首饰,随后拒捕逃跑,被神弓班当场格毙。”
“不可能!”韩风斩钉截铁的说道。
“是,属下也觉得不可能,所以详细打探之后,才知道,这名婢女名叫王淑然,当时被一箭射穿脖颈,当场身亡。死前曾经在地面上留过血字,只是字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守门的官兵只看到两个怪异的字。”
他伸手沾了沾口水,在韩风摆着酒水的桌子上,写下了一个‘X’和一个‘十’。
韩风心中一震,王淑然在宫中作为内线的事,几乎就没有几个人知道。寻常锦衣卫官员更加不知道,在他们眼中,是觉得一名宫女怎么也不可能因为偷东西,企图从南宫门逃走,结果被神弓班当场格毙。
但是韩风知道,王淑然要冒险闯南宫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跟外界联络。而这么焦急的要联络,必然是从曹美人处得知了重要情报。甚至,这情报连一天的时间都等不起。
‘X’和‘十’……韩风脸色黯然,这是‘杀’‘韩’残留下来的部分吗?
那个江北的少女,在血腥的屠村雪夜里,几乎被金兵侮辱,是韩风亲手将她救下。带着她回到江南,又是她,在细作司需要人手入宫内应的时候,怯生生却极为决绝的站出来说:“我要去!”也是她,在平定李凤娘的时候,不顾生死,还傻乎乎的要拿着发簪捅死李凤娘为自己报仇……
韩风仿佛看到在南宫门,凄冷的冰雨胡乱拍打在那个娇小的女子身上,带着她的体温一点点冷却下去,她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写下的两个字,被雨水冲刷殆尽,所幸,还有最后的字迹,在提醒着自己——“杀韩”!
仿佛有眼泪顺着韩风的眼角流落下来,他伸手擦了擦眼角,冷冷的说道:“入宫,今天,临安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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