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姑娘难道就不想解脱吗?”他问道。
“解脱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哑。
“从过去中解脱,从懊悔中解脱,况且,你也不想再欠他的了,不是吗?”张和一步步引诱着她。
张和的声音稍微缓和下,他说:“申生于主公乃骨中之刺,匈奴虽然内乱,但余威尚存,不知何时将会反扑一口,如若此时放弃这大好的机会,来日狼烟四起之时,你我都将身处死地。”
“主公若是腹背受敌,你我都将有性命之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万望姑娘慎重思量。”张和说道。
林姷没有回答,她始终都在沉默,就在张和转身之时,她忽然叫住了他,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她说:“张和,你真的有个妹妹吗?”她看着他,她的眼睛是黑的,墨一样,幽深如黑潭,可其中又隐隐泛着涟漪和波动。
张和怔了一下,他的脸上很少出现这种神情,然后他说:“是”
张和道:“他原本不必这般早的与匈奴汉国撕破脸,在襄阳时不必与申生相决裂,他原本可以在匈奴汉国再卧薪尝胆几年,丰满自己的羽翼,而这一切都是……”
“闭嘴”林姷忽然失控的吼了出来,而后她又归于了平静,她眼帘微垂,她说:“这些都不是我引起的,这些都同我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好好的活着罢了……”
“但这些都与你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张和打断了她。
林姷说:“我有什么可愧疚的?”
“高焕”张和说:“你当年出卖了高焕,利用了高焕,你难道就不曾感到愧疚吗?”
她说:“我不会去的。”她看起来非常的冷静。
张和笑了,他想到了她的答案会是这个,他并不觉得意外。
张和站在她身后,他站了许久,迟迟都没有说话。
林姷将衣裳拧干,放入木盆中,又取出了一件未洗的衣裳说:“你就是来看我洗衣裳的。”
林姷再次见到张和是在三日后。
然后张和说:“林姷,你心里难道就不曾觉得愧疚吗?”倏忽间,他的声音冰冷了下来,目光也有些阴沉,和刚刚判若两人。
林姷沉默不语,蓦的,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张和说:“他在上谷被人折磨,拼死求生时你在哪里?他在匈奴军营九死一生时你又在哪里?他实在是应该杀了你,可是他没有,这些年来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张和步步紧逼地说:“林姷,高焕他可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利用了一个少年的真心,你难道就不寝食难安吗?”
张和刚刚确实在看着她出神,此刻他低头笑了笑,说:“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姷洗衣裳的手稍作停顿,她的眼睛极度的平静,然后她将衣裳抻了抻,布料发出闷闷的声响,褶皱也被抻了平一些。
“她叫什么名字?”林姷问
“佘玥”张和说。
“百鸟于庭,穷桑坠地,神珠初现,其色如皎皎如明月,灿烂若星辰,故名为玥。”林姷说完,又笑了笑:“真是个好名字。”
张和说:“确实,我的父母都非常宠爱她,视如明珠,故起名为玥。”
“她现在在哪里?”林姷问
张和说:“不知道”
林姷笑道:“这世上还是有张和不知道的事。”她说完,捧着地上洗干净的衣裳离开了。
张和看着她的背影,迟迟都没有离开,她是在同他笑,可是她的笑让他觉得有些苦,那苦不似胆汁,却似黄连,起初只是舌尖一点点,而后慢慢的,慢慢的蔓延了开。
林姷回到了营帐,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崔钰,却撞到了高焕。
她怔了一下。
高焕睨她一眼,说:“在军营里转什么?”
林姷说:“没看见崔钰”
“他和黑胡儿出去了。”
“去哪里了?不是去打猎,他的弓箭在帐子里,也不像是去骑马,骑马他不用带上佩刀。”林姷说。
高焕说:“他和黑胡儿去秘密刺探军情了。”他说着掀开了帐帘。
林姷跟了进去,说:“他是个痴儿!”
高焕把佩刀挂在木架子上,看也未看她,淡淡地说:“我知道”又说:“你不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傻了吗?”
林姷说:“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林姷沉默不语。
高焕说:“跟着黑胡儿出去不是坏事,兴许脑子开了窍也不一定。”他转身坐在案几旁,随意翻了翻几卷战报,扔在一边,说:“黑胡儿只是不会说话,他的脑子可够聪明。”
林姷还是没有说话。
高焕抬头瞥了她一眼,说:“你若是还不放心,我现在派队人马将他接回来。”
林姷说:“不用了,让他跟着黑胡儿去吧。”
高焕没说什么,他看了几卷竹简,忽然又对她说:“你把那个大木箧子打开。”
林姷便弯腰将大木箧子打开,里面是一张雪白的狐皮。
她怔了怔。
高焕说:“是宇文绍送来的,是北边的狐裘。”
林姷伸出手指来轻轻抚摸过那白狐皮,软软的,茸茸的。
高焕说:“我留着没有用,等攻下了南阳,过些日子还要回邺城去,那时候应该到了隆冬,邺城正是最冷的时候,你留着用。”
此刻林姷的眼眸是温柔的,她没有回头看高焕,而是看着那雪白的狐皮,然后她微笑着说:“好”
她仍是伏在那大木箧子旁,过了一会儿,她说:“高焕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高焕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说:“高焕,有的时候我宁可你对我狠一点。”她说完,兀自的笑了笑,她觉得自己贱。
高焕看着她的背影,默了默,说:“我也希望当年你可以对我狠一点。”他的声音仍然是冰冷的。
林姷没有再说话,她保持着安静,安静的像是死了一样,唯有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证明着她还活着。
许久以后,她从大木箧子旁起身,她淡淡地说:“谢谢你的狐裘,我收下了。”
……
林姷来找张和的时候,张和正在写竹简,他并没为此感到意外。
宇文绍坐在张和旁边的一方案几前,他非常诧异,他说:“难道就因为一张狐裘皮,就说动了林姷?”
张和仔细地写着竹简,不时沾沾墨,他说:“林姷就像是一堆薪柴,经年累月,堆积了足够的痛苦,足够多的悔恨,此刻她需要的不是更多的薪柴,而是一点火星。”
张和将笔上多余的毛刺摘了摘,平静地说:“而我让将军送去给主公的那狐裘皮,就是点燃这薪柴的火星。”
“她受不得主公对她的善良,所以她一定会同意的。”张和淡淡地说。
张和与其他谋士不太一样,他最善于的是利用人心,同时他也不介意算计利用女人。
为达成目的,张和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宇文绍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张和将笔搁置在一旁,对宇文绍说:“我要接见林姑娘,宇文将军还是请先从后门离去吧。”
林姷见到张和后,并没有与他虚与委蛇,她说:“我可以答应你引诱申生。”
张和说:“姑娘怎么突然转变心意了。”
林姷说:“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张和,我答应你是有条件的。”
张和对此也不觉得意外,他哦了一声,音调微微上挑,他说:“姑娘有什么条件?”
“我想离开这里。”林姷说,她的眼睛很坚定,很冷静,她说:“张和,我想离开这里,我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善良,我不爱他,我也不想再伤害任何人。”她不爱他,所以他对她的好,只会让她成倍的感到痛苦和自责。
她看见他就会想起过去,想起林业深,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解脱,就像是身处于无底的黑黢黢的深洞中。
“我可以去当诱饵,倘若我死了,就当是还了当年欠下的债,但倘若我活了下来,我想离开。”她说。
“离开去找崔陵?”张和睨了她一眼,说:“这我恐怕不能答应,若是让主公知道,死的会是我。”
“不会的”林姷说:“我不会去找崔陵”
她的眼眸微微黯淡,她说:“就像高焕说的,林姷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在了南阳,她不会去打扰任何人的生活。”
“她只是受够了这一切,她只是想远离所有的知道她过去的人,她想重新的生活。”林姷如此说道。
张和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她。
就在林姷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张和又叫住了她,他说:“林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林姷没有说话。
张和的目光变得有些柔软,道:“林姷,我只是需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好像在试图解释什么,也不再那么沉稳冷静。
张和还想说什么,林姷却忽然打断了他,她说:“我还有一个兄长是吗?”
张和怔了一下,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渐渐露出了一点微笑,他说:“是,你还有一个兄长,所以我不会让你死,因为来日你们还要团圆。”
“来日?”
“是,来日。”张和说:“在结束之后,我会让你们团圆的。”
林姷正在溪水边洗衣物,一身荆钗布裙,此刻她正将一件衣裳浸湿,她听见了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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