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登莱那边屯田也做得很好,朕很满意。”嚼着薯片,崇祯淡淡的夸了杨梦龙一句。
杨梦龙呵呵直乐。登莱那边干得确实不错,从东江镇c山东c河北等地涌入的流民迅速为登莱补充了大量劳动力,一个个城镇被重新建立起来,大片良田都种上了小麦c土豆。不仅如此,登莱还建了一个规模惊人的盐田,专门生产优质精盐,很快就能投产了,很多渔民海冰一融马上泛舟进渤海捕捞鱼虾,最远的甚至跑到了鲸海,捕回小山般庞大的鲸鱼。南阳那边用船将大量粮食c铁料c布料c肥料等登莱急需的物资运过来,然后装满处理好的鱼虾海带跑回南阳,两边互通有无,很快就解决了登莱地区老百姓的吃饭问题,大批流民涌入非但没有造成混乱,还让登莱蒸蒸日上,他当得起崇祯这一夸。
崇祯叹了一口气:“要是所有州府都像南阳c登莱那样,朕就省心了。”挥挥手,让宫女过来将碗筷什么的撤下去,泡了一壶茶,亲手斟了一杯给杨梦龙嗯,温体仁都不见得有这样的待遇。他让皇后抱公主去休息,手指敲击着桌面,蜡黄的脸上满是担忧c疲惫与无奈,问:“南阳那边的形势如何?流寇有无从武关进入南阳的可能?”
杨梦龙哼了一声:“不瞒皇上,南阳花了三年时间,在伏牛山一线修筑了大量军寨,都是易守难攻的,流寇想要啃下这些军寨得长出一副铁牙,而他们想冲出伏牛山山区进入南阳盆地,得长出一双翅膀来才行!要不是得留出一部份兵力盯着湖广的荆襄叛军,臣早就把他们给收拾了!”
一听到“荆襄叛军”,崇祯的好心情就完全被破坏了,愤然说:“唐晖是猪,荆襄巡抚都是猪!西北出现大股流寇,朕不怨谁,因为西北连年大旱,草木皆枯,老百姓确实活不下去了,但是在风调雨顺c物产丰饶的荆襄也闹出了这等大规模的叛乱,朕断饶不了他们!”也难怪他如此愤怒,湖广是大明的粮仓,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帝国高度紧张,现在居然发生了叛乱,而且叛军在数月之内便发展到数十万之众,声势比西北流寇还要吓人,崇祯如此能不怒?他瞪着杨梦龙:“你为何不发兵前去协助平叛?对你来说,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杨梦龙很无奈:“湖广巡抚死活不肯让臣领兵进入湖广,担心臣占了湖广的田地”
崇祯越发愤怒:“荒唐,真是荒唐!大半个江汉都要被打烂了,他不去想办法平叛,还在想着提防同僚,简直就是荒唐到极点!”他站了起来,在花园中烦躁地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躁不安:“唐晖朕饶不了他!只是这湖广叛军声势越来越大,甚至比西北流寇还要厉害,大明能战之兵都用来对付建奴和西北流寇了,上哪调兵去平定湖广叛乱?”转了几圈,又坐回原处,望着杨梦龙,问:“河洛新军真的抽不出兵力来平定荆襄叛乱了吗?哪怕两千人也好啊!”
杨梦龙苦笑:“真抽不出来了。河洛新军兵不过八千,却要守住南阳c汝州c洛阳三府,还得留两千人提防流寇逆流北上进犯河洛,是一个兵都抽不出来了。”
自己放心的部队兵力太少,一个兵都抽不出来;自己不放心的部队却拥兵十几万,然而根本就上不了战场,崇祯心里满是苦涩,烦躁的说:“那那朕再给你六千兵额,实在不行,就从关门抽调四千川军交给你,你能不能在半年之内平定荆襄叛乱?”
杨梦龙说:“只要兵力足够,不用半年,三个月之内臣就能平定荆襄叛乱。”不等崇祯脸上露出笑容,他便给了崇祯当头一棒:“但是臣不想这么早就平定这场叛乱!”
崇祯勃然变色:“杨梦龙,你————”
杨梦龙坦然与暴怒的天子对视,说:“臣有个习惯,在做一件事情之前首先要考虑它对臣有没有好处,对南阳,对大明有没有好处,如果有好处,就去做,如果没有好处,打死我也不做。”
崇祯怒极反笑:“照你这么说,平定荆襄叛乱对你没有好处,所以你就不打算去做喽?枉枉朕这么信任你,倚为镇国柱石!”
杨梦龙说:“平定荆襄叛乱对臣有好处,臣可以获得一场大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能将荆襄拿下来作为养兵之处!但是,它对大明没有任何好处!”
崇祯简直就是在咆哮:“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杨梦龙很淡定:“皇上,湖广一年交纳的粮款是多少?”
崇祯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杨梦龙说:“好奇而已,请皇上告诉微臣,湖广一年交纳的粮款是多少?”
崇祯想了想,说:“漕粮三百万石。”
杨梦龙冷笑:“漕粮三百万石好大方,南阳一府一年的粮食产量都不止这么一点,良田比南阳多出百倍的湖广却只能交出这么一点!”他握了一下拳头,望定崇祯,说:“但是,湖广老百姓一年交纳的粮款却千万石都不止。”
崇祯这回不生气了,只是神情变得苦涩。他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大明已经烂到骨子里了,他是一个人在跟整个大明的贪官斗,就算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又能怎么样?
杨梦龙继续说:“湖广地广数千里,拥有良田百万顷不止,一年所能交纳的税款岂止这么一点点?只是绝大多数的财富都让湖广的官绅给吞了,朝廷每次加税一分,摊派到老百姓身上就变成了一两,年年如此,到头来苦了百姓,亏了朝廷,全便宜了这帮王八蛋!皇上可能不知道吧?荆襄叛军攻破襄阳的时候,仅在襄阳知府范某府中,就搜出了六十万两白银!”
崇祯再次面色大变:“六十万两白银他他真对得起朕!他好大的狗胆!”朝廷一年收上来的税也才四百万两白银,而仅辽饷就高达六七百万两,必须一次次加赋税,一次次逼得众多官员上吊,才勉强凑得够辽饷,而一个小小的襄阳知府就贪了六十万两白银,这叫他如何能不愤怒!
杨梦龙说:“现在皇上知道臣为什么不想这么早就将他们剿灭了吧?既然湖广的利益已经被那庞大的官绅集团垄断了,就算平定了叛乱,朝廷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何不放任叛军去打土豪分田地,借他们之手把整个湖广的利益集团都给清理掉,然后从零开始?”他目光炯炯的看着崇祯,用手比划着说:“湖广的良田多达百万顷,但九成被官绅藩王占据,他们不用交税,而整个湖广的赋税都摊到只拥有一成田地的老百姓身上,朝廷收不到足够的赋税,老百姓被逼得家破人亡,而他们却逍遥自在,根本就不顾老百姓,甚至不顾国家的死活!叛军专找这些王八蛋算账,每攻下一地,不伤百姓,但对这些王八蛋却是斩尽杀绝”
崇祯冷然说:“即便如此,他们举兵造反终究是大逆不道!”
杨梦龙说:“他们确实该死,但那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追随叛军冲州撞府的老百姓却很可怜,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推翻大明,他们只想得到一份本来就属于他们的田地而已!”他加重了语气:“皇上,不要这么早就发兵去剿灭那支叛军!让他们去打,让他们去将整个湖广的官绅藩王连根拔起了,再出兵去平定叛乱!到那时,那些占据着万顷良田却不必交纳一分税的官绅集团已经不复存在了,皇上把他们的田地分给老百姓,再下几道恩旨宽恕他们的罪过,还怕他们不对朝廷感恩戴德?到那时,湖广一地能收上来的税款只怕要比现在多出十倍,还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的?”
崇祯厉声说:“那就这样放任他们去屠戮官绅藩王么?尤其是那些藩王,都是朕的亲族!”
杨梦龙的声音也提高了八调:“他们都是一群该死的蛀虫,蛀空了大明的根基!他们都是一群蚂蟥,趴在大明越来越虚弱的躯体上凶狠地吸血,永远不知道饱足!是他们窃取了原本属于国家的财富,是他们占据了原本属于百姓的田地,是他们将大明推到了这内外交困c左支右绌的困境!他们不死,那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就得死!他们不亡,大明就得亡!”他无视崇祯暴怒的目光,死死盯住他,一字字的问:“皇上处处为藩王宗室着想,他们可曾替皇上着想过?皇上处处为士子缙绅着想,他们可曾为皇上着想过?”
崇祯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子都跳了起来:“你给朕闭嘴!就冲你这些浑话,十颗脑袋都不够砍了!”
杨梦龙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但神情十分倔强,没有半点低头认错的意思。
崇祯瞪着他,面色阴霾,目光闪烁,大概是在想该不该让锦衣卫过来逮人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就连站在远处的宫女也不寒而栗,尽管她们根本就听不清楚这两位在吵什么。
沉默,令人不安的沉默。
半晌,崇祯终于打破了沉默:“你跟朕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诛你九族?”
杨梦龙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皇上终日为国事操劳,昼夜彷徨,问计于臣,臣自然要提出建议,这是臣的本份。至于皇上采不采纳臣的建议,在多大程度上采纳,那就是皇上的事了。”
崇祯的神色有些复杂:“你真是胆大包天!”
杨梦龙淡定得很:“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心里话都没有勇气说出来,活着还有什么味道?”
崇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移话题:“叛军当真是只杀土豪劣绅,不伤百姓?”
杨梦龙说:“百姓的劣迹还是有的,避免不了,但他们不敢做得太过份,到现在都没有发生过屠城的暴行,因为他们离河洛新军最近,知道河洛新军最恨的就是屠杀百姓淫辱妇女!”
崇祯微微点头,又问:“如果叛军真的将那些官绅c藩王给清理干净了,湖广能交纳的粮款真的能翻上十倍?”
杨梦龙说:“那得看是谁来治理。换了别人可能会比现在更少,但如果换方大人去治理,翻上十倍绝对没问题。”心里说:“开玩笑,在现代,仅湖南一年的粮食产量就达到两千多万吨了!现在当然比不得几百年之后,但是磷肥c农药等产业也渐入佳境,总不至于连现代农业十分之一的产量都达不到吧?”湖广一年交纳漕粮三百万石,翻十倍也就是三千万石,三十六亿斤左右,换算成吨,不到两百万吨,湖南c湖北c广东c广西四省之地,有了充足的化肥和农药供应,还交不出两百万吨粮食,他干脆跳长江好了。
崇祯咬了咬牙,说:“方逸之是大才,当个湖广巡抚是很够格的,不过,眼下西北流寇越闹越凶,建奴又在辽南蠢蠢欲动,先放一放吧,以后再说。对了,杨爱卿,东江镇总兵黄龙送来奏折,说建奴在辽南调动频繁,随时可能进攻旅顺,你怎么看?”
杨梦龙很想说:“我躺着看!”心里暗暗好笑,明明都心动得不行了还装得一本正经的岔开话题,大老板,你整天戴着这么一副面具,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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