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寒微微一怔。
潘多拉,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不算熟悉,前不久才在光屏上第一次看见。
“我知道。”他迟疑道:“我不久前在一个光屏上见过它……是它给予了我前往你的星球的力量。”
他这句话指的是千愿现实中所居住的星球,千愿却误以为崽崽在说游戏里的废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来崽崽这边也没有线索。
这种游戏中的剧情通常不会让玩家一次性猜个底掉,解谜环节走到一半被剧情进度卡住极为普遍,再急切也没有用处。
千愿在崽崽对面坐下,手指搭在桌上,思索片刻后,决定跟崽崽分享自己今天见到的一切。
“我今天——”
“……我想……”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又齐齐顿住。千愿话音顺势一停,抬眼看向崽崽,好奇道:“你想要干什么?”
她还没有从超现实画风切换回来,将少年脸上每一处情绪的变化都看得仔细清楚。他的唇不自然地抿了抿,眼睛瞥向一旁,戴了高级晶膜后的瞳仁隐隐有几分无机质的冷感。
“我最近很忙。”须臾的沉默后,他开口说道,“应该抽不出时间陪你去餐厅了。”
千愿微微一怔,心底泛起浅淡的古怪违和感。
这其实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如果她换成Q版画风,或许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
但超现实画风下崽崽的情绪更容易被她捕捉感知,他那刻意平淡的神色与语气之下似乎隐隐藏着什么暗流。
一个念头忽地闪过脑海,千愿脱口而出:“崽崽,你看到那个帖子了?”
少年的神色倏然一僵。
那位顾客给她看的楼层态度已经算缓和,她都能想到那几千层高的帖子里会有多少过激难听的辱骂。
千愿的目光落在刚刚打开的日记本上。
【岑寒不想连累玩家的事业。】
少年沉默地坐在那里,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单是目光描摹他紧抿的薄唇、黑沉安静的眼睛,又有谁能想出他心里担心的是这些事情。
她安静几秒,难以辨明的情绪在心底发酵。
重新站立起来、摆脱对晶膜的依赖,这些都远远不够。只有彻底找出埋藏在时间深海中的真相,才能让崽崽的生活真正恢复正常。
眼前的崽崽默然不语,她放弃了那些徒劳苍白的安慰,理了理思绪。
“崽崽,我今天去了一个科研所。”
千愿说:“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很特殊的东西,叫做潘多拉。”
她将在那个地下区中看到的一切都娓娓道来。
其实她对“潘多拉”可能是剧情关键点的猜测来得毫无根据,全是依靠一些场外因素做的判断。例如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恰巧与游戏公司撞名、是游戏中光屏的名称,真正和三年前的事情能沾上边的大概只有潘多拉二号的回收日期。
但回收日期并不能代表什么,记录中在那三年间被回收的物品数不胜数。
在玩家的角度看来,游戏中出现的这么多巧合就必然不是巧合。但当她将这些无法跟游戏角色解释的因素略过时,猜测就忽然变得莫名其妙起来。
可岑寒没有质疑。
思绪被转移开来,他垂下眼,眸光定在空气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回忆什么。
“……科研所。”
半晌后他开口,语速有些缓慢,“你说的是帝国中央科研所吗?”
“我不知道那里的名字。”她努力思索片刻,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一个科研人员叫做顾清,那里还有一片特别大的中央展览区……”
顾清。
岑寒的瞳仁蓦然收缩。
他跟这个名字的主人其实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但他听另一个人提起过她。
记忆的开关被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触发,在那一瞬间将他的思绪拉扯回到许多年前。
通体纯白色的房间里,爷爷坐在椅子上,看着窗边站着的人。
“你什么时候把手臂也换了?光剩下一个脑袋多吓人。小寒,少盯着那个爷爷看,晚上回家要做噩梦的。”
爷爷难得那样开玩笑,年幼的他顺势看向窗边,看见那个人转过头来。
他长得并不老,如果忽视眼角的细纹,甚至可以用年轻来形容。
那人笑起来:“跟在你这种战争狂身边才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吧——小寒是吗?来,吃饼干吗?”
那不知道是年幼时的哪一段时光,他无所事事地在家里上房揭瓦、发霉长蘑菇,最后被爷爷带到科研所里。
这种地方对于孩童来说实在是太过震撼肃穆,但那时的他心中不知畏惧、不知拘束,很快和科研所里的人熟悉起来。
也包括那个人,薄恒。
他是帝国中第一个成功存活的机械改造人,在科研所中备受尊崇,是岑寒曾最为敬重的老师,是岑寒爷爷的多年好友。
……他看过薄恒的许多作品,也包括他在那件事发生一个月后所发表的文章。
“编码000099,崽崽,你知道这是谁吗?”
她双手抱着腿,坐在椅子上,努力回忆起当初的每一个细节:“潘多拉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回收列表中,操作人员的编码就是这个。这一串编码好像挺特殊的,我觉得在科研所中的地位应该不一般……”
“我知道。”
岑寒突兀开口。
心中的波澜其实微弱到掀不起半分水花,他平静道:“他从不在意失败品。如果是他亲自操作,那么‘潘多拉’在科研所中一定意义不凡。”
“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前,他确实有一项很重要的研究。我不知道那项研究叫什么,但注意到了爷爷前往科研所的频率增高了很多。”
他回忆着,微微蹙起眉:“他从没有提起研究的细节。我那时猜测,或许他签署了保密条款……嗯?”
岑寒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倏地转回她的脸上:“你之前说,‘潘多拉’的回收原因是因为未能通过时空测验?”
她点头:“那里没有写明这是什么测验,但看名字,应该是和时间或空间有关。”
岑寒顿住。
浅淡的错愕从他的眼底升起,思绪一时乱成了一团。他无意识地曲起指骨、再次伸开,“……科研所的潘多拉,和你身边的神秘力量,是同一者吗?”
——这下轮到千愿愣住了。
因为崽崽是游戏角色,她并没有详细解释自己的猜测,只是将今天所看到的的东西如实告诉了他。
但他依旧猜出来了。
“我是这么猜测的,”她解释道:“虽然没有出现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但目前有太多巧合……”
只是这些巧合该怎么跟崽崽解释?
制作你的游戏公司和它叫一个名字?
她正犹豫着要怎么继续,便看见崽崽沉默一瞬,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忽然捏紧,以至于指尖都微微泛了白。
“你身边的潘多拉,曾经叫过我‘小主人’。”
当初令他感到有些古怪,却被忽视了的细节电光石火间在眼前复现,二者的关联终于浮上水面。岑寒张开唇,喉咙有些干涩。
他一字一句道:“那么它心目中真正认定的主人,很可能……是我的父亲。”
千愿:“啊?”
岑寒深吸一口气。
微凉的空气涌入肺部,他闭了闭眼,用力按着扶手的手指慢慢松开,命令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
熟悉的、令人冷静的黑暗复而将他围绕包裹,他再度睁开眼。
然后他微微一怔。
她坐在椅子上,是小光人的形态,肢体动作却仍将她此时的呆滞困惑表达得一清二楚。
“不对吧崽崽,如果你是小主人,那主人不应该是我吗?”
岑寒:“……?”
之前账户上突然出现的那笔“饲养费”莫名其妙地从记忆角落跳出来,他怔然许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被机器人喊过无数次主人,但他知道这两个“主人”之间不同的意义。
不合时宜地,他想到曾经在同学口中偶然间听到过的话语。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眼睛微微睁大,忽然伸手捂唇一阵呛咳,脸都被染得通红。
千愿吓了一跳,跳下椅子,匆忙跑过来帮他拍背。崽崽呛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她担心地看着,伸手摸了下崽崽的额头。
然后她就吓了一跳;“崽崽,你额头好烫,不会生病了吧?”
岑寒咳得愈发厉害了。
他羞耻地偏过头,那清晰起来的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大写加粗地展现,在耳畔回响,让他避无可避。
……如果只是把自己放在了与他父母相同的地位上,那饲养费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在她心中,她一直是他的……他的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