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忽然安静下来。
由能源石支撑的暖气运作时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响,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往身下探去，在即将摸上毫无知觉的腿脚时，又触电般地收回来。
他知道那终年不变的长裤底下是什么样的腿脚。
萎缩、干瘦、枯黄,日渐丑陋的肢体,那是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隐秘。
……又怎么敢让别人看见,怎么能让她看见。
崽崽漆黑的眼睛垂下，脸上的血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褪去,抿着苍白的唇,神态有些僵硬。
千愿看着他,心底泛起疼惜。
她不想看见崽崽因为无法拒绝她的要求而感到困扰，不想让崽崽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但她更不想看见崽崽因为曾经的心理阴影，因为那些心怀恶意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站起来。
“好不好？”
小幽灵的声音更温柔了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崽崽,你愿意收下这份礼物吗？”
——他愿意收下这份礼物吗。
岑寒眸底一震,抬起眼。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问他。
泛着光的幽灵脸上的笑一如既往，包含而鼓励地看着他。
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犹豫与懦弱。
少年静默了许久,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张开,声音低哑得近乎听不见：“……让我想一想。”
顿了顿，握着操控器的手指微微一紧,声线几不可察地颤抖,祈求般道：“可以吗？”
那副神色实在是太过惹人心疼，千愿的雄心壮志险些被一举击溃。
崽崽沉默地操控轮椅进了房间，她在客厅里看着，回过神来后,心情有些低落。
……如果第一步都完成不了，那该怎么说服崽崽开始复健？
她早就在心中把计划思考周全——从让崽崽接受暴露残障的肢体开始，让他慢慢适应，这样到时候提出复健时他答应的可能性也会大一些。
但千愿不明白，帝都上的居民不可胜数，宇宙中的生灵千千万万，岑寒最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腿。
房间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半点阳光都透不进来。岑寒将门关上，忽然间失去了力气。
轮椅靠着房门，他静坐许久，终于有了动作，操控轮椅来到床边。
大床柔软温暖，他的手指却僵硬冰冷。岑寒将自己挪到床上，伸出手，将自己的裤腿从下往上卷起。
他垂下眼，强迫自己审视这一双腿。
如幼儿手臂般细瘦，干枯难看。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丑陋。
如果被她看到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心脏像是被细而利的长针一下一下扎透，呼吸都变得有些难以忍受。岑寒静默许久，将裤腿重新放下去。
千愿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子。
在加了营养液的鱼塘中生存的鱼苗长得很快，虽然还未到系统指定的可以收获的时间，千愿还是从里面挑出了一条最大最肥嫩的，又从同样灌了营养液的菜地里掐了生长时期更短的葱姜蒜，拿回家给崽崽做了一顿葱烧鱼。
食物的香气四溢，千愿自己都有点儿馋了——她平时在家里嫌麻烦，从来不做什么大菜，大多时候都是下一碗面随便解决，恐怕吃得还没崽崽的伙食营养。
然而她没有味觉。
千愿觉得有一点点可惜，刚叹了口气，就看见眼前跳出了一个提示框。
【解锁超现实画风后，玩家可以选择切换至高级投影。获得高级投影，就能够为玩家解锁味觉哦~】
千愿：“……”
策划的推销欲望一如既往强烈。
提示框底下还有一个[立即购买]的按钮，按钮旁显示着这个礼包的价格——388元人民币。不知道是不是被崽崽自己赚钱买下的那个一千块的相伴相随礼包刺激到了，她现在看着这个价格，居然感觉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而且，她在帝都星获得了一间餐厅。平时给崽崽做饭随意一些就算了，如果想要开餐厅，没有味觉怎么行。
策划的见缝插针确实是有效果的，她看着提示框，罕见地迟疑片刻，开口问道：“这个高级投影除了解锁味觉，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处吗？”
【切换至高级投影后，互动系统将全面开放，崽崽也将能够触碰到玩家。同时，玩家也可以与星球上的其他居民进行接触，彻底融入游戏中哦~】
千愿：“嘶——”
所以说有了这个高级投影之后，如果再有人欺负崽崽，她就可以拉起衣袖上去打坏蛋了是吗！
她愈发心动，纠结了老半天，终于没忍住，伸出手指，在[立即购买]上轻轻戳了一下。
【感谢您的惠顾，您已成功支付！】
系统不给她一秒钟犹豫的机会，界面上连个转圈圈的读取中都没有，钞票就立刻从她与头盔绑定的支付方式中刷走了。千愿肉疼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意志力真的日渐软弱了。
但这心疼只持续了秒，下一刻，她就兴致勃勃地开始研究起解锁的新功能。
眼前的房屋本来就是现实风格，没有什么变化；功能列表之后多出了【切换投影】选项，她点击切换，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从鱼肉边缘夹了小小一块，放进口中。
那美味的口感令千愿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她放下葱烧鱼，又用上次获得的食材大礼包中剩下的食材炒了几盘菜，把米饭舀出来，准备去房间里叫崽崽吃饭。
进去之前，她先看了眼日记本，确定崽崽的心理状态。
【十二月十三日，晚上7:30】
【岑寒情绪低沉。】
【岑寒感觉很闷。】
【岑寒闷得喘不上气来。】
【岑寒快要不能呼吸了。】
千愿：“！！！”
崽崽这是怎么了！
她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轻轻敲门了，飞快地推门进房，“啪”的一声开了灯。
房间大亮，黑暗中的一切都露出了轮廓。
崽崽的轮椅上空空荡荡，那张床上却鼓起了一个轮廓，似乎是听到声响，那鼓起的被子下动了动，又再次恢复平静。
——崽崽藏在被子里了。
怪不得会觉得闷……
眼前的景象与自己所设想的大为不同，千愿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
心情难过的时候躲进被窝，还把自己闷得喘不上气来，崽崽怎么这么可爱。
她的眸光柔和下来，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力度小心轻柔地拉开被子一角。
光线骤然涌入黑漆漆的被窝里，里面的人动了动，却没有抬头，愈发蜷缩起来。
千愿怔住。
眼前的人不再是以往熟悉的那个包子小人，即便被角被拉开的弧度不大，却也足以让她看见属于男人的轮廓。
尖而苍白的下巴，柔软黑发下露出的白皙脖颈，薄薄衣物下突出的蝴蝶骨，那死死咬着的、血色淡薄的嘴唇。
即便只露出了埋在手臂下的一小截下巴，都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易碎又惊心动魄的美。
……这就是超现实画风下的崽崽吗？
千愿有些发懵，不太习惯地直起身，手上的被角轻飘飘落回远处。
她这才仔细观察起被子下鼓起的轮廓，那身量显然是成年人的身高。
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崽崽在这个世界里的年龄设定，竟然和她差不多大呀？
千愿平时闷在家里，很少和别人接触，更别说是同龄的男生。现实画风下的崽崽虽然也很好看，但莫名其妙地让她觉得有些害羞。
虽然说她也玩过VR恋爱游戏，但这次的感觉就是有些不同。千愿看着一动不动蜷缩在被子底下的崽崽片刻，犹豫了一下，悄悄退出房间，又带上了门。
“系统，”她小声说：“怎么切回原来的画风？”
【……】
【玩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超现实画风花钱，我只想买那个高级投影。”
千愿解释道：“还是包子脸主角玩起来比较像养崽嘛，崽崽这个样子太成熟了，我有点……”
她不好意思对系统解释自己有点害羞，顿了顿，转开话题道：“难道切换回原来的画风，就不能使用高级投影了吗？”
【…………】
【可以的。】
【已为玩家切换为Q版画风。】
光屏在眼前淡去，千愿摸了摸不知道为什么跳得有些快的小心脏，转过身，重新往房间里走去。
随着门“咔嗒”一声被人再次轻轻带上，房间中再次归于寂静。
岑寒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走了。
被中的闷热令他的额发被沾湿了些，他茫然无措地咬着唇，在一片黑暗中惶然不安。
她进来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又走了。
是因为对他的态度感到厌烦了吗？
是了，高高兴兴地送出礼物，对方却一副不满意的、想逃避的样子，不开心也理所当然。
空气愈发稀薄，他终于忍耐不住，掀开被子，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房间里的灯仍然亮着，岑寒坐了几秒钟，匆匆挪到床沿，想坐上轮椅，出去看看她是否还在。
就在这时。
紧闭的房门再次被人打开，一个人从门后探进脑袋，看见他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神色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崽崽，”像是忘了几小时前的事，她语气温和，喊他：“到晚饭的时间啦，出来吃饭吧！”
“……”
岑寒顿住。
他的一只手仍撑在轮椅上，像是忘了动作，怔怔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
他张开唇，只说了一个字，又再次停住，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重重闭了闭眼。
放下手时，眼前的一切仍没有任何变化。
“……”
良久的沉默后，在她不解的注视下。
岑寒怔然道：“我能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