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黑了,对面教学楼的轮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现,一盏盏亮起的灯光缀成了夜色里的点点繁星。
但岑寒什么都看不见。
教室里的琅琅书声从门缝里流淌出来,悄然钻进他的耳膜。回收机器人滚轮的声响、楼下走廊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楼梯口处的闲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精神力高度集中,听觉在黑暗里变得无比灵敏。但身前始终是安静的——刚才还在碎碎念的小幽灵忽然沉默了下来。
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岑寒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处。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会改用那道机械电子音。
她不想让自己听到她原本的声音。
岑寒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因为这个清晰的认知,他虽不知为何得以听见她平时的碎碎念与自言自语,也能听见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话,却一直装作不知道,也从来不敢回应那道女声。
但现在——
他干涩地咽了咽,轻声说:“……对不起。”
身后教室里的读书声歇了,回收机器人回到了属于它的角落,亮着的眼睛静悄悄熄灭。楼下走廊上的人站定脚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楼梯口处的闲聊声也渐渐远去。
就连他的心跳声都慢慢听不清楚了。
岑寒顿了顿,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心底那一刹那疯狂升腾而起的情绪难以辨明,来得更是莫名其妙。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像是身体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他冲动地开了口。
他抬着脸,期待听见什么动静,但周围仍旧一片寂静无声。
世界安静得好像就只有他一人。
“……你还在吗?”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瞳仁微微张大,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轮椅扶手,直至指尖都开始泛白,才忽然反应过来,探手去拿放在袋子里的外置晶膜盒子。
就在那一秒。
他又听到了那个清脆的声音。
不是在自己耳边响起的机械音,而是真真切切的、从某个方向传来的真实人声。
“……崽?”
比起之前的放松自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紧绷,上挑的尾音里染着清晰可闻的紧张。但岑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动作滞了滞,几乎是急切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你去哪了?”
——你去哪了。
千愿眨了眨眼,又有点想干巴巴地咳嗽几声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游戏里与崽崽的沟通方式居然包含语音聊天,于是在被惊吓到的下一秒,右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怂兮兮地飞快点了下线。
等摘下头盔、从自己的卧室床上坐起来时,千愿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怂包的举动。
但是这种事情自然是不可能跟崽崽说的。
“啊?我哪也没去呀,”她故作镇定地回答,旋即很快扯离这个话题,话音一转,懊恼道:“……崽崽,你一直都能听见我说话吗?”
崽崽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回应,一双乌黑的眼耷拉着,脸色因刚才的情绪波动变得格外苍白。
他慢吞吞地“嗯”了一声,眼底泛着浅淡的委屈,低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那几十秒的安静被焦虑的猜想无限拉长,带给了他过大的恐慌。他低垂着眼,“如果你不愿意,就像以前那样和我说话吧。”
千愿咽了咽,干巴巴地说:“愿、愿意的。”
——怎么可能愿意!
她常年闷在家里,和公会队友打游戏下副本都是靠打字沟通,与人聊天的能力大概已经退化到负数了。
但崽崽那张可怜巴巴的团子小脸实在太让人无法拒绝,千愿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
——这又不是真人,是个游戏中的角色,还是个小幼崽。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里,她紧绷的神经竟然真的放松了些,声线中的紧张也淡去了不少。千愿将双手背在身后,想起自己下线前发生的事,忍不住小声嘟囔:“崽,你明明能听到我说话,怎么一直不跟我说。”
随着她的话,岑寒的思绪仿佛也被拉回几分钟前的那个场景里。他抿了抿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说什么呢,把自己的那些猜测都告诉她吗?她会怎么反应?
她之前偶然间提起的事仍让他感到莫名如鲠在喉,但他也已经失去了再问一遍的冲动与勇气。岑寒提了提唇角,正想轻描淡写揭过,便听见她再次开口。
“对了!”小幽灵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他说:“崽崽别误会,你暂时不会有新爸爸——”
岑寒:“……?”
疑惑还没来得及泛上眼底,小幽灵的下半句话就出来了,一本正经道:“我说的老公是纸片人,游戏里的,不能跟我一起养你。”
岑寒:“……”
这句话并没有给他心中无缘无故形成的郁结带来丝毫宽慰,但某个关键词仍触动了他的神经。
……游戏。
幽灵也会玩游戏吗?
他并无玩游戏的爱好,对市面上存在的游戏了解不深。因此那细微的异样就像是被轻轻拨动的琴弦,音声短暂响起,没能荡起袅袅余音,很快又被其他思绪盖去。
岑寒轻轻蹙起眉。
新爸爸。
养他。
崽崽。
这些关键词组合起来,带给了岑寒一种不好的猜想,而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猜测令少年的眉直至放学回家都没能松开。
——但那些理不清认不得的情绪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压下。
熟悉的老旧小屋在夜色下安静立着,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人强行破开,被砸开的门锁孤零零地掉在一旁,从大敞的房门望进去,依稀可见屋子里凌乱翻找过的痕迹。
岑寒在来时的路上便已经戴上了晶膜,眸光森冷下来,在那扇半废的铁门上停顿片刻,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
在校门口说过一会儿见的小幽灵并不在房间里,他的动作停顿了下,目光慢慢在屋内扫视一圈。
有些东西都不见了。
桌上的小台灯、墙角的营养液、张三中午时才给他搬过来的几个箱子。
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这里是贫民窟,整个帝都星中道德底线最为低下的地方。一个敞着房门的屋子和在门上挂个牌子邀请人进来抢劫没有区别。
他坐在轮椅上,神色不辨喜怒,冷静地开始思考。
购置工具箱和机械箱的钱是找简哥提前在订单酬金里预支的,想要重新购买,他目前拥有的资金并不足够。
那三个订单,分别是修复两个SV97型护卫机器人,与一个A15型管家机器人。这三款机器人在市面上的价格都十分昂贵,如果丢失,需要赔偿一大笔钱款。
头一回和雇佣兵交易便是这种结果,烈鹫在黑市里的地位不容小觑,在这之后,他想要打通黑市的人脉恐怕将会难如登天。
眼前像是横七竖八交叉呈现着一条条道路,每一条都通往无法破解的死局。
岑寒闭上眼,独自一人坐在安静的房间里,轮廓在黑暗中渐渐隐去。
该怎么办?
思维沉到最为冰冷的深海里,迈过红色警戒线,他的犬齿抵住毫无血色的唇角。暗无天日的审讯室在眼前一晃而过,仪器冷冰冰的滴滴声在耳旁再次响起。
轮子滚动的声响传来,那面无表情的机器人即将站到身前。岑寒的意识沉浸在不知名的地方,忽然清醒过来。
……不对。
他倏地转过头,望向门的方向。
真的有轮子滚动的声音。
那扇半掉不掉的铁门被一只发着光的手往外拉了拉,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长响,终于“轰”的一声倒下去摔在地上,溅起一阵飞舞的尘灰。
那只手臂僵在半空中,指尖僵硬地动了动,最后触了电般地收回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轮子滚过门前的小小木板斜坡,有什么东西被推了上来,出现在他的眼前。
岑寒的瞳仁微微收缩。
那是一架崭新的轮椅,扶手前置放着一个小小的控制器,看上去与他身下这老旧便宜的款式天差地别。轮椅上放着好几个箱子,一个一个地叠在彼此上头,那盏丢失的小台灯被放在最顶端,随着轮椅的滚动一颤一颤,像是随时要滚下来。
小幽灵的脑袋从箱子后面冒出来,吃力地将轮椅推进屋内,转过头看见他时,圆溜溜的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
“崽崽,你回来得好快——你知道吗,有人偷你的东西!”
她气喘吁吁地说,脸上灿烂的笑带了些小得意,像是在等待夸奖的孩童:“嘿嘿,我把它们都抢回来啦,一个都没少。”
岑寒张了张唇,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目光定住,黑黢黢的瞳仁里浮起一丝茫然。
在那一瞬间,掠过心头的不是放松、意外、惊喜。
像是一段缺失的神经终于被接上,少年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轮椅难以察觉地往后滑了一截。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明白了之前那些情绪的含义。
——那是绝不应该出现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