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寒坐在一室昏暗里。
临近夜晚,窗外映进来的光愈加微弱。他坐在轮椅上,大半张脸隐于黑暗之中,只有点点光斑落在他的嘴唇下巴上。
他轻轻吸气、轻轻吐气,像是要把缠绕着心脏的黑色雾气悉数吐出。
在前几年,灾难刚发生不久的那段时间里,突然遭受这样的待遇,他曾怨恨,曾愤怒,将家中的家具装饰尽数摔碎,恨不得将那些欺辱他的人揍进尘埃里。
时间变迁,那时的狂躁化为阴毒的细针,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幻化出手臂来将他抓着坠入泥潭,而怜悯与轻蔑皆是催化剂。
看看你这副模样。
感情和理智抽离,极致的平静冷眼旁观灼烧的痛苦。
岑寒滚动轮椅,坐在书桌前。
低劣外置晶膜每日使用时间不得超过八小时,他今天的使用时间已经超标了。眼眶疼痛瘙痒,他将手覆上左眼,正准备摘下薄薄的晶膜,动作蓦地一顿。
“……”
他沉默着,偏过头,安静地注视眼前突然多出的两瓶营养液,和旁边那一个奇怪的物品。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
这也是幻觉吗,岑寒冷静地想。
两瓶本不该出现在房间中的营养液。当他把它们拿起来的时候,吞进喉咙的,或许是撕得细碎的书页,或许是虚无的空气。思维会诱导他走入陷阱,像他曾经亲眼看见的那样。
眼底已经开始泛起血丝,他却恍若未觉,久久凝视着它。
胃抽搐着发出信号,岑寒垂下眼,将外置晶膜摘下,对旁边那个莫名其妙的双层物品没有任何好奇心。
视野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他拿出早晨从垃圾场里翻找到的机械零件,安静而熟练地开始组装。
千愿下了游戏,就看到了父亲给自己发来了一个杂志社编辑的手机联络方式。
这个月还得吃土攒钱买三脚架,千愿再不情愿,也只能做了一下午的心理准备,给那个编辑打了个电话,再用邮箱把摄影作品投了过去。
好在那位编辑挺喜欢她的作品,过不久就可以多出一笔进账。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时,千愿整个人都开始放空自我了。
好不容易从恍惚紧张的状态中缓过来,她忽地想起被自己忘在脑后的游戏,伸手拿来手机上了论坛,点击历史记录,想要找到那个帖子,建议策划把充值金额改一改。
点击帖子标题时,一个提示框跳了出来。
【该贴已被删除。】
千愿:“……咦?”
这个论坛里删帖有两种方式,发帖者自行删除,或者触犯了版规被管理员删除。
来找内测玩家的那位发帖者应该不会自己删帖,难道版规不允许游戏开发方这么做吗?
看着手机屏幕跳转回论坛主页,千愿眨了眨眼,索性将手机放到一边,伸手去拿游戏头盔。
小团子再次站在狭窄的房间里,这一回,房间中不再是只有她一人,那张单人床上隆起了一小团。
游戏里微微亮着的时钟显示着【9:30】,千愿没想到崽崽睡得这么早。
窗帘拉了一半,借着外头微弱的夜色,她看见桌上的两瓶营养液都好好地放在那儿,碰都没碰过。
千愿:“……”崽崽难道不饿吗?
她有些莫名,摸了摸脑袋,倒也没太在意这件事情。
房间里安安静静,千愿走了过去,瞧见崽崽把头都蒙住了,自然地掀起崽崽的被子,想给他往下拉一点儿,再欣赏欣赏他的团子脸。
没想到她刚把被子往下扯了点儿,崽崽就倏地坐了起来,警惕地抱着被子,眼睛毫无焦距地盯着虚空。
千愿:“……”
小团子的脸鼓了起来。
这游戏什么时候才可以正常点儿,像个正常的养成游戏一样,让崽崽对她撒娇!
这个想法刚从心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千愿的耳边就听见了一道闷闷的声音。
“咕——”
床上的小人抱着被子的手倏然一紧,舔舔嘴唇,手用力了些,隔着被子,重重按压自己的腹部。
千愿瞪大了眼。
等等。
崽崽这分明都饿到肚子叫了,怎么不喝桌上的营养液?
她看看桌上那两瓶动都没动过的营养液,又扭过头,看看床上捂着肚子,一脸冷淡的崽,深深拧起了眉头。
最后索性拿起那瓶营养液,打开来,凑到崽崽身边,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不准挑食。”虽然知道崽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但千愿还是不得不严肃地声明,“家里太穷了,只能买得起这个。”
冰凉的瓶体凑到小人嘴边,他反应极大地往后一缩,双手撑着床,把自己挪到了床角。
千愿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邪恶的大魔王,索性扯着唇角一笑,把手撑到墙上,邪恶地来了个壁咚。
可怜的崽崽逃无可逃,那瓶口对着他的嘴紧追不放,只能迫不得已地张开了嘴唇,咕噜噜地把营养液吞了下去。
几滴汁液从他的唇角溢出,崽崽无措地推了推瓶子,舌尖探出口轻轻一卷。
像只小猫一样。
“真乖!”
心情闷了一下午的千愿眉开眼笑,团子小人的圆眼睛都成了小月牙。
这种时候可爱崽崽的治愈能力超级加倍,她又捏了捏崽崽的小脸,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空了的营养液瓶子放到桌上,忍不住弯起唇。
“我明天再来看你哦。”
四周再无动静,岑寒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角落。
少年向来冷淡的脸难得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低级营养液难闻的味道仍旧萦绕在鼻尖,抽痛的胃部却终于舒缓了下来,身体暖洋洋的,血脉中流淌着饱食一顿后的畅快。
这感受太过真实,不像虚妄,也不像是他的幻想。
眼前一片黑暗,少年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或许,他现在正处于梦中。
岑寒慢慢地躺了下来。
是梦吧,他想。等明天一早,饥饿会重新缠绕他不放,他的手臂也将再次失去力气。
……
窗外的晨曦洒在他的脸庞上,时钟刺耳地响起。
岑寒从床上坐了起来,手往桌上摸索着,想要摁掉闹铃,指尖却传来了奇怪的触觉。
少年困惑地蹙起眉,伸手取来外置晶膜。
眼前再次能够视物,而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已经空掉了的瓶子。
瓶底还残留着些许绿色的液体,清楚地告诉他,这里面原先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昨天的记忆姗姗来迟,岑寒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不是梦。
精神上的幻想是否能够做到这么真实,这么持久?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有人偷偷进入了他的房间,为他打扫屋子,给他放下了两瓶营养液。甚至……甚至还在晚上,强行把营养液喂给他喝。
而他没有中毒死去,仍旧活蹦乱跳地坐在这里。
为什么?
他的眼底刚刚掠过一丝亮光,却突然被一个忽略了的细节击中,瞳仁微微一颤,墨色的眼睛更加黑沉。
——不。
他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不会有人向他伸出手。
幻想居然如此真实,难怪当初……
寒风从外面吹进来,桌上空掉的瓶子晃悠了一下,从桌上掉下去,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岑寒的下颌线微微绷紧了些,沉默许久后,将自己从床上挪下来,进卫生间洗漱。
出来时,他照旧无视了剩下的那一瓶营养液。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看向那个长得奇怪突兀的物品。
那东西第一层有一个突起的小勺子,岑寒垂眸看着它,粗粝的指尖覆上,感觉手下的勺子微微动了动。
他蹙起眉,手指稍稍施了些力道,将小勺子摁下。
“咔哒——”
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暖洋洋的橙色光辉洒入他漆黑的眼底,也将他身后那黯淡的半室映亮。
岑寒的瞳仁微微收缩。
……灯光?
帝都星供应的能源网中不包括贫民窟,这儿的屋子没有灯,他也买不起能源石。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外面天暗时,屋内便看不清五指的日子。
他本以为自己对光并无什么渴望,却在这时控制不住地去想——
如此触手可及的光芒,到底是不是虚假的幻影泡沫,是不是预兆着戏弄与不幸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