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变(九)
那是专注到刻骨铭心的一眼。
天地远大,江流奔腾,世界唯余沈倦一人。
沈倦回望他,然后敛眸,慢慢笑了声,“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甜。”
这个以前,指的自然不是近来的日子,是沈倦的三年前,沈见空的三十年前。那些数不太清的岁月,在孤山上的,在孤山外的,江湖飘摇,一壶浊酒,风打雨淋。
沈见空不会听不明白,这人早就懒得同他装了,言行举止分外放肆,好似任他点破。他目光微微一颤,别开脸,轻声道:“以前……你都不让我见你,我没机会同你说话。”
这话里藏了点不满,细细品味,还能寻出些许委屈。沈倦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拉长语调:“哦——敢问师兄是什么时候看穿我身份的?”
“不要叫我师兄。”沈见空把头扭回来,认真又无奈地对沈倦说。
“叫习惯了。”沈倦笑得浑不在意,退了几步,倚在船舷上,“说吧,什么时候?”
“临安城时就认出了。虽然你刻意改了字迹,但这天底下不会有言行举止相似至斯的两个人。而雷峰塔又是你亲自建造的,这世上大约只有你,能在不动用任何灵力的情况下,单凭几个炸药把它炸毁。”沈见空道出因由。
沈倦“啧”了声,支着下巴:“原来如此。我说呢,光凭沈倦这层身份,和你认识不过两月,交情甚浅,根本不足以让你说出这样的话。”
谁知沈见空反问:“便是刚认识两日又如何?”
浑然一副理直气壮的语气,教沈倦不知如何辩驳。
他早料到有这样一日,当初祁让跟他说瞒不了多久时便满口赞同,却未曾想,沈见空看穿他看得如此之快——比他师父还快。
正是因为太快,心底不由升起另一番疑惑:
“可我早就死了。门派灵堂有我的牌位,后山上更有我的墓碑,尸首你们亲自检验过、亲自下葬,为何还会认为……是我回来了。”
此言一出,沈见空闭上了眼。
他好似在挣扎什么,静默良久,才再度睁眸,声音极轻极低,“……我不信你死了。”
“你的死太蹊跷,我不相信,就算亲眼看见尸体也不信。你这样的人,怎么悄无声息便死了呢?”
“我心底一直有种感觉,它告诉我你只是离开一段时日,终有一天会回来。”
所以他一直等,等雪落雪消融,花开花凋谢。等到后来,三千多个日夜,灯一盏一盏燃尽,终于等到了。
他心说,真好。
气氛倏然变得沉重,连低回高旋的风都染上哀愁。远方战声嘶吼,此处却如一坛浓酒,烈得烧喉,苦得发涩。
沈倦不太喜欢这样的氛围,甩了一下袖子,勾唇笑了笑,用轻松的语调道:“那我炸了自己的塔,你还让我给御雷派交代?”
“若非如此,你怎会随我回来。”沈见空答。
“我本就打算回来,毕竟问道珠自行飞到我手上了,整个临安城都看见那柱华光。如果不入个什么门派,迟早被烦死。”沈倦幽幽道。
尔后又笑,轻哼:“小傻子。”
沈见空看着他,欲言又止,数息后启唇,但还没出口,就被沈倦扬起下颌打断:“别喊我说疏夜,那是以前的名字,现在我就是沈倦。”
“为何取这么个名字?”沈见空把话憋回去,改了问题。
“我醒过来、恢复意识后,就是这个名字了。”沈倦道,说完眸光一转,笑得很有危险意味:“这名字不好吗?”
沈见空:“……极符合你脾性。”
沈倦满意点头。
他往沈见空面前走了几步,倏尔又站定,上上下下将之打量,道:“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
“何事?”沈见空问。
“什么时候开始的?”沈倦看沈见空的目光变得幽深渺远。
这话没头没尾,沈见空面露疑惑:“嗯?”
沈倦把语句扩长,问得简单直白:“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了那种心思。”
却见沈见空敛了眸。
这一刻,连风都静了。那双漆黑的眼幽寂如夜,深深又沉沉,看尽万物,又唯看一人。
他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在沈倦身后追了多少年,一路上春夜成雪夜,秋日水枯,夏荷漫夜。
什么时候开始的?记不清了。
沈见空只记得那个雨夜,天降厉雷无数,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而沈倦黑衣带刀,从那头杀过来,朝他伸手。
雷落荒野,闪电撕裂夜空,沈倦唇边噙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拉住他的手后,又对他说别怕。
这两个字很轻,却承载了一生之重。
这事太遥远了,遥远得仿佛生命伊始,于是只能道:“很早之前。”
剖析内心,将藏在至深地方的秘密道出来,是极其困难又极其痛苦的事,可说出之后,又有种难言的松快。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而沈倦却给了,松快之余,亦有些欢欣。
“多早?”沈倦顺口追问。
沈见空:“非常早。”
沈倦看了他一眼,眸底幽光闪烁,神情微妙:“小小年纪,成日里净想这个。”
“……你不过年长我十岁。”沈见空板起脸,不太认同他们之间在岁数上差距过甚。
“现在我比你小一百多岁,你是不是很高兴?”沈倦慢吞吞逗他,继而一转话锋,说:“可一直以来,我待你都不好。”
“但你救了我。”沈见空定定对他说。
他弯眼笑起来,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能揶揄:“若换个人救你,是不是就跑去缠别人了?”
“当然不是!”沈见空语气带上些许急切,这一刻,他仿佛回到百余年前,又成了那个十多岁的少年,跌跌撞撞追在沈倦身后,迫切地想同他并肩。不过这样的语气仅存一瞬,眨眼之后,他恢复了神情,低声道:“你带我来御雷派后,虽不肯同我亲近,但总归是护着我的。”
“我还以为你成日里板着个脸,对我很有意见。”沈倦语带笑意。
沈见空却道:“意见也是有的。”
他对面的人半眯起眼,音调微扬:“比如?”
而沈见空放低了语气:“但对自己的意见更大。”
“哦?”沈倦歪了歪脑袋,面露不解。
沈见空蹙起眉。
风不歇,素色衣角起落不止,和沈倦漆黑的袖摆一同在虚空飘旋。他们站得仍是有些远,风无法将两人衣衫吹到一处,沈见空低望着那段距离,沉声道:“若当年我不同你吵那一架,你是不是就不会去临安城垂野林,后来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缓慢理袖摆的人一愣,有股难言的苦涩与难过涌上心头,堵得慌。
他不自觉地别开目光,低低地说:“我去垂野林,和同你吵的那一架没关系。我们哪回见面不吵架?若不是有师父在,甚至可能把明光峰给拆了。那不过是家常便饭。”
“若不吵架,你不至于当夜便离开。”沈见空声音沉闷,“哪怕晚一日,甚至半日,都会和突然发狂的秘境错开。”
“这又不是你的错。”沈倦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又朝前几步,走到沈见空身前,“这些年,你一直在自责?”
他们之间唯余咫尺,走过的些许距离,似越过了天涯。
衣角终于在风里交叠,沈见空瞥着,轻声道:“我无法不自责。”
“但我已经回来了。”沈倦抬手揉了揉沈见空发顶,一如多年前他安慰雨夜里的少年。
“可你随时可能离开。”沈见空抿唇。
“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起了吗?”沈倦笑道,这是个很柔和的笑,桃花眼半弯,宛如悬天不落的月。
沈见空撩起眼皮,看着他的笑,心中那种悬之不落的感觉终于消失。
船的另一侧,洛长淮正在安排接下来的突袭事宜,但事情的进展似有不顺,语气里是顾虑与犹豫。
沈倦偏头看了那边一眼,按在沈见空头顶的手改为轻拍,提步走向前方,“师兄,你打算在这里杵成一根旗杆?”
“不要再叫我师兄。”沈见空跟在他身后。
“可师父说了,我后入门,你先入门,我是你师弟。”沈倦一本正经,口吻严肃。
“……”
沈见空无言片刻,“师父和你开玩笑。”
他身前的人开始笑:“但总不能叫你师弟,传出去你多没面子。”
两人走过去,洛长淮见他们如逢及时雨,长长出了一口气,“沈兄,沈峰主,你们总算来了。”
方才聚在一起的二十个人散了大半,甲板上空荡荡,靠近船舱的地方置了张桌案,上头铺开数张图纸。灯烛高照,长影惑惑,沈倦垂眼一瞥,问:“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需要沈峰主帮一个忙。”洛长淮冲沈见空拱手执礼。
洛长淮将沈见空带到桌前,伸手指向某张图纸,“这些都是鬼方赤旗船的内部结构图,包括战力分布、防御情况。此处应当是核心所在,布有一个大阵,布阵之人境界至少在太玄境中境。我等若想化解,极其困难,所以希望沈峰主能够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带着更新来了,再次祝大家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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